智慧型手機的出現,徹底改變了人類的命運。
在上一個世界級疫情SARS發生前,航空業空勤在外站等候勤務的交誼生活,和現在很不一樣。
「聽說香港那邊爆發一種厲害的肺炎,好幾個人已經染病死亡。」
座艙長和前艙機長們還沒出現,空服員在座位上討論這幾天沸沸揚揚的國際新聞。
「會不會擴散開呀?我們公司早、中、晚都有航班飛香港,萬一有疫情,影響很嚴重耶。」
「不會吧,我看新聞上說,那病來自廣東和廣西的偏僻地區,應該不會傳到別國吧。」
就在大家議論紛紛之際,座艙長與兩位機長進入簡報室。
「現在開始PN315的pre-flight briefing!按照職責位置,從前艙開始,依序自我介紹。」
座艙長一聲令下,開始了飛行前簡報。
「大家好,我是L1 Ariel Wang。」「我是L2 Ella Ho。」
輪到最後一個空服員該自我介紹時,她面有難色,支支吾吾半晌,遲遲不肯開口。
「R4,妳在幹嘛?浪費大家寶貴的時間!」座艙長出聲喝叱。
表單上R4右上方的小頓點,撇號(’),讀音apostrophe。
代表這位空服員的資歷尚淺,沒有獨立掌管的安全區域。
不只有座艙長不耐煩,在座所有人都把怒氣投向她,反正資淺就是吃虧。
此時,機長孟叔順手拿起座艙長面前的組員名單G/D,瞧了一眼。
「妹妹,妳叫Joe Chou呀?我們今天的FO也叫Joe Chou,你們倆同名,好巧。」老機長適時出手緩頰,「妹妹不是沒禮貌,而是跟FO撞名,害羞了。」
孟叔話一出口,副機長立刻望向和他同名字的小空服員,兩人四目相對。
座艙長拿回名單,仔細檢查後,不禁啞然失笑。
「還是孟叔細心!小學妹和副機長的英文名字,還真的一模一樣。」
她把G/D傳給其他空服員,大家爭相搶閱,一室嘩然。
「這也太巧了吧!315是七天班,有兩個同名同姓的人,這要怎麼分?」
此時小空服員的雙頰,早已因窘迫而紅透。副機長見狀,緩緩開了金口:
「我在前艙,年齡應該比較長。各位學姐請叫我大周,學妹就是小周。」
女性比例偏高的職場,起鬨起來,總是很難善後。
「名字一模一樣,這種機率也太少,該不會姻緣天註定吧?」
不知道是誰,大喇喇插了一刀,現在連副機長的臉上也掛著尷尬。
見多識廣的座艙長與孟叔都被逗樂。
「好啦好啦,你們這些煞風景的老姐姐!同名同姓又能同飛的緣分,被你們一鬧,事情還能成嗎?」
孟叔畢竟是老機長,扳起臉來,不怒自威。
「再貧嘴,我就考你們連二十題機上安全須知。」
開玩笑!對機上設施再熟稔的空服員,也比不過機長。大家瞬間閉嘴,專心回到行前簡報。
往墨爾本的航程長達十一個小時,服務兩段餐成了空服員的挑戰。
經濟艙的座位橫跨三區,但只有一個廚房位於機尾,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於是小周依照學姐指示,在早餐服務前,先到機首駕駛艙後方的商務艙廚房,盛裝咖啡。
早餐服務前,小周遵照學姐指示,到商務艙廚房裝咖啡。她低頭倒咖啡時,背後響起一聲:「幾期的?」
她愣了一下,轉頭見是副機長。
「02B。」她答得簡短。
「什麼學校畢業?」他繼續問。
「C大藝術學院。」她聲音微冷。
副機長挑眉:「爛學校。」語氣帶著幾分戲謔。
她瞪大眼睛:「你!」
「我嗎?」他故意把話接下去說,「T大電機系,來當飛行員,有點委屈了。」
他嘴角噙著笑,有點高傲有點跩,注視著她的反應。
「委屈?」她冷笑,毫不示弱:「學非所用,當個機務我還敬你是人才!」
說罷,她拎著裝滿咖啡的托盤,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副機長怔在原地。
站在一旁的座艙長目睹全程,忍不住笑出聲:「小周學妹真帥!沒想到副機長你也有今天吼!」
大周抹了抹臉,嘟囔著:「妳們的學妹太較真了吧?我只是想跟她聊聊天。」
座艙長翻了個白眼:「你啊,不是T大電機系畢業嗎?先學會怎麼好好說話吧!又不是肩膀上的槓槓多,就一定要理你!」
說完,這位老練的姐姐也轉身回到工作崗位,留下一臉無奈的大周。
七天的長班,對飛到外站的空勤來說,就像一場加長版的同樂會。
無論前艙或後艙,大家如兄弟姐妹般,一起吃飯、計畫行程,團體行動既迅速又有默契,日子過得充實又歡樂。
但對於像小周這樣的菜鳥空服員,沒有同期受訓的同學一起飛,這種長班反而顯得格外孤單。
副機長注意到了:雖然小周跟著大家行動,但她永遠走在隊伍的最後,表情安靜而落寞。
這一天,整組組員像蝗蟲過境般,在布里斯班的Queen’s Street上嬉鬧,討論著購物和接下來的景點。走到街角時,一間不起眼的咖啡廳引起了小周的注意。
她默默停下腳步,注視著櫥窗裡擺放的甜點,似乎看得出神。
副機長故意落在隊伍後方,繞到她身旁,開口問道:「想吃這間?」
小周愣了一下,抬起頭,指向蛋糕櫃中一個精緻的甜點:「那蛋糕上的玫瑰花是翻糖做的。在台灣,我還沒見過這樣的手法。」
「妳會做蛋糕?」他挑眉,語氣中帶著幾分意外。
「只是小小的興趣。」小周微微一笑,聊到自己的嗜好時,語氣變得輕快了許多,「有機會的話,讓你嚐嚐我做的點心,很多人都覺得很好吃。」
她的笑容如春光般明媚,眼睛彎彎,瞳仁裡閃著光芒。副機長看得有些愣住,卻又不自覺地嘴角上揚。
但他嘴上還是不饒人:「C大的文憑果然不怎麼靠譜,校友還得開發斜槓專才才能謀生。」
「偶爾放下你的T大優越感會死嗎?」
小周的臉立刻沉了下來,瞪了他一眼,氣沖沖地甩開步子往前走。
副機長愣了一秒,隨即笑出聲來。
他扯開喉嚨朝前方的組員們喊道:「大家累不累?這裡有一間咖啡廳,咖啡味聞起來不錯!要不要進去坐一坐,歇會兒聊聊天?」
副機長帶頭吆喝,組員豈有不一呼百應的道理?就算小周再不情願,也只能跟著學姐們一起進了咖啡廳。
由他帶頭,組員們浩浩蕩蕩進了咖啡廳,佔滿一張長桌。大周和小周恰好分坐桌子的兩個窄邊,像隔著一道無形的牆。
服務生遞上菜單,小周認真瀏覽後,點了一杯康寶藍,還有剛才吸引她目光的玫瑰翻糖蛋糕。
飲品和餐點陸續送上桌,大周遠遠看著那杯小巧的康寶藍,忍不住笑道:「小周,妳的咖啡是不是被服務員偷喝了?這麼小,要不要去抗議一下?」
小周淡淡抬眼,並不接話,只專心用叉子切下蛋糕的一角。
「看來,也有T大畢業生不懂的事呢。」她冷冷地回應。
商務艙的學姐笑著打圓場:「學妹喝的是濃縮康寶藍啦!回到機上我再做一杯給你試試。」說完,話題就被巧妙轉移。
小周收回目光,明白這就是機艙的階級法則。前艙的世界是學姐的,像她這種菜鳥,只能少出風頭,多觀察。
她再度將注意力放回蛋糕上,送一小塊進到嘴裡,但眉頭皺起。
這翻糖甜得讓齒根發麻。她放下叉子,再也沒有動過那盤蛋糕。
「Check, please!」大周爽朗地舉起帳單,一派豪氣地說:「這一攤我請客!」
「謝謝FO學弟!」學姐們笑著道謝,沒有人會跟飛行員爭這份面子。
人群提著戰利品陸續離開咖啡廳,大周卻悄悄停下腳步,來到小周身後。他越過她,拿起桌上的叉子,切了一塊剩下的蛋糕送入口中。
「欸?!」小周瞪大眼睛,心中暗罵:這是我用過的叉子,你不能拿個新的嗎?
「真的太甜了,難怪妳不吃。」大周皺著眉,過了好一會兒才把蛋糕吞下。
「所以我才要點康寶藍。」小周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大周拿起她面前的咖啡杯,卻發現裡面已經空了。
「全喝乾了?一滴也不留給我?」他語氣輕飄飄,帶著一絲調侃。
小周猛然抬頭,愣住了。
這句話,她很熟悉。那是莎士比亞《殉情記》裡朱麗葉的台詞。
她望向大周,而他正淡然地凝視著她,眼神平靜又帶著幾分探究。
「我覺得,我們兩個不只是名字像。」他放下杯子,補充道:「脾氣像,連興趣也像。高中時我在話劇社混過,對藝術……也略懂。」
「臭屁。」小周低下頭,掩住嘴角的笑意,低聲罵了一句。
「我承認。」大周揚眉一笑:「T大的畢業生,不夠臭屁就不夠格扛校譽的招牌。但我從不真的拿學歷,去評判一個人。」
他語氣一頓,少了些許玩笑,多了一分認真:「我們可以做朋友嗎?」
小周抬頭看著他,眼中還帶著一絲防備。她沒有回答,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幾天裡,大周和小周幾乎踩遍了墨爾本的街道。
他帶著她,走進一座維多利亞風格的圖書館。為了調閱兩個世紀前的珍貴手抄劇本,他甚至不惜用流暢標準的英文,低聲哀求館方才得逞。
她則從背包裡拿出一本手記,翻到關於墨爾本的頁面,裡面詳細記錄著各大城市跳蚤市場的擺攤日期與特色,還配上滿滿童趣的原子筆塗鴉。
「距離這裡兩個街口,今天就有一個手作市集,要不要一起去逛?」小周邊說邊指著筆記上的標註,滿心期待地計畫著。
大周卻突然伸手搶過她的手記本,一臉正經地評價:
「這可是一本極為珍貴的史前文物!妳瞧這些火柴人造型,絕對是古老智人的傑作。經過碳十四放射檢測,考古學家已判定,繪者的生存年代應該與尼安德特人同一時期。」
他那文青式的自以為幽默,瞬間惹怒了小周。
「愛去不去隨便你!反正我要逛。」她搶回手記本,一把塞進背包,轉身快步離開,懶得再理他。
「嘿,妳又生氣了喔?」大周一臉討好的表情,但話裡那股身為機長的倨傲,讓人更火大。
聽見那個『又』字,小周乾脆加快腳步,根本不想搭理他。
發覺她真的生氣了,大周變得格外的安靜,快步跟在她身後。雖然小周逛市集的時候,連正眼都不肯瞧他,但他還是亦步亦趨,緊緊捱著她。
兩人到一家手繪卡片的攤子前面。
「妳看,這張卡片很特別!只劃了一條線。」大周企圖用誇張的動作與語調吸引她的注意。
原本不想理會,但那卡片古樸得可愛,讓她不由自主靠近大周,看個仔細。
「If you miss me,just draw me a line.」她讀出卡片上的文字,但不甚理解。
這一次大周顯得小心翼翼。
「妳是不是沒辦法抓到這句英文俚語的趣味?」
「嗯。」不確定他的優越感是不是又要犯了,她用最冷淡的音調回應。
「draw me a line不是真的畫一條線,而是簡單寫幾個字的意思。」
說這話時,他目光深邃地望向她,似乎想透過那雙眼睛,觸及她心底最深處。
「這張卡片有點俏皮,也有點像我,臭屁得讓人哭笑不得。」他補充道,嘴角掛著一絲自嘲的笑意。
聽完他的解釋,小周終於忍俊不禁地笑了出來:「真的,你跟這張卡片一樣,讓人想要揍你。」
看到她的笑容終於回來,大周如釋重負,笑得愉悅:「笑了就好,罵我也行。就怕妳不理我,那我可損失大了。」
「損失什麼?我又不是名校畢業的天之驕女,只是個從C大出來,打工養活自己的普通人而已。」小周抿著嘴,低聲回應。
大周沒有再接話,只是默默跟著她,陪她一起在市集裡閒逛,看她在自己喜歡的事物中沉浸、發光。
七天很快就過去。
候機室裡,大家百般無聊透過落地窗,看著機務與餐勤,在機艙中忙進忙出。再愉快的空勤同樂會,也有結束的時刻。
他再次悄悄來到她身邊,塞給她一個信封。
「送妳的小禮物。」不知為何,他看起來特別緊張。
小周打開信封,往裡頭望了望,是那張『只畫一條線』的明信片。
「欸?你還真的買了。」她有點不解,「雖然有創意也有趣,但我覺得不必花錢買耶。」
他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只是把上面的文句,用自己緩緩低沉的嗓音,讀給她聽。
「If you miss me,just draw me a line.」
小周的目光垂下,搧了搧睫毛,臉紅了。
「下一個月,再一起申請墨爾本,我帶妳去看神仙企鵝。」
「好。」她終於清楚點頭。
一向高傲的大周,笑得像個孩子。
回到台北站,小周才剛刷退,勤務中心的電腦螢幕立刻跳出紅色的警示畫面。
解除勤務的空服員們圍著櫃台,焦急地希望派遣中心能給個解釋。
「這一趟飛出去前,妳們應該有聽說廣東和香港有肺炎流行吧?現在那支厲害的病毒,已經傳進台灣了。政府提高防疫警戒,要航空公司配合調整航班。最近公司的航班會減班,大家要有心理準備,可能會放無薪假。回家後,靜候公司通知!」
消息一出,資深員工們當場炸鍋!空服員大多是約聘制,無薪假意味著連法定基本薪資都可能領不到。
學姐們在櫃台前吵得熱火朝天,而資淺的小周還沒完全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她默默收拾好行李,依照派遣課主管的指示儘快回到家。
然而,她始終等不到新的派遣任務。
兩個月的空白班表後,第三個月收到的,是一封解約通知。
“因為疫情影響,本公司空服人員人力過剩。依照勞動基準法,予以優退,即日起核發六個月基本工資作為遣散費用。”
公司要拋棄一個人的時候,甚至連回去整理行李的機會都不用給。
那時工會尚未成立,小周就算感到錯愕與沮喪,也無計可施。
工作沒了,心情當然低落;更讓她難過的是,那些來不及留下聯絡方式的朋友、戰友,所有曾經的美好,最後都只存在於回憶裡,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好在她還年輕,很快找到新工作。她的家傳統,幫她說了媒,遇到一個老實又對她好的男人,交往六個月後結婚,還很快有了孩子。
在航空公司工作的經驗,彷彿是南柯一夢,直到有一天,她在路上巧遇了同期。
那時智慧型手機剛開始流行,每個人都加入臉書,忙著種菜偷菜!
她也循著網路線索,找回許多朋友,跟過去的自己重新連結。
她再次看見他,是在網路上。學姐的朋友群組裡,她一眼認出了那張帶著傲氣又清俊的容顏。
但讓她震驚的是,那張依然年輕的臉,卻頂著滿頭白髮。
她發訊息問學姐:「那位是Joe Chou大哥嗎?」
「什麼大哥?妳別亂喊,Joe Chou是他們那期升機長最快的!」
「果然是Joe Chou!可是他的頭髮,怎麼全白了呢?」
心情固然驚喜,但她的內心卻因他的白髮驀地一陣酸澀與心疼。
學姐回應得很平淡:「妳知道他是T大高材生吧?做什麼都很拼。一個人這麼拼命,怎麼可能不耗神?那些四槓的帽子底下,大多都是滿頭白髮。例外的,通常是偷偷染黑的啦。」
聊起機長的八卦,學姐語氣顯得格外高昂:「他們錢賺得多,代價也不少。高空輻射知道吧?輻射劑量高得離譜,很容易引發皮膚癌、血癌。這些叔呀、哥呀,看著生龍活虎,突然猝死的也不少,健康報告根本沒毛病,可能就是飛行的代價。」
說到這裡,學姐語氣一轉:「妳沒繼續飛,也好。妳那兩個孩子,看起來多可愛!空服員女生飛久了,很多都不孕。那些飛行賺來的高薪,說不定都是拿命運交換的,誰知道呢?」
結束通話後,小周點開他的網頁,一則一則慢慢讀著他在臉書上的動態:
747訓練、MD-11訓練、升訓機長;公司換新機型,他是第一批去法國受訓的機師。
她看著一張張照片,想像著他又傲又跩的樣子,不禁一邊看、一邊笑。
直到她看到一張照片——
乾淨的白色沙灘上,用樹枝劃了一條直線。
"If you miss me, just draw me a line."
"Do you remember?"
她盯著那條線,恍若回到了當年的市集,聽見那聲輕輕的『If you miss me』……
酸澀的情感湧上心頭,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話,那些沒有畫出的線,彷彿在這一刻終於有了答案。
但又能如何?
所有的緣分,都是說時遲、那時快的剛剛好。
而她與他,缺的就是那份『剛剛好』。
兩行熱淚滾落臉龐。她默默點開他的頭像,選擇了『封鎖』。
大周與小周的故事,永遠停留在南國的街,許下約定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