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頭,被干擾的主將毛楷已意識到,他們這隊岌岌可危,隊友快撐不住了,要想想辦法。
毛楷提掉國治的一顆白子,沒多久,他的黑子也被吞了。
毛楷心想,連一顆子也要跟我爭?好啊,那我就再吃你一子,
對方立即回(不知不覺中毛楷莫名地和他較勁起來)。
半餉,看著積在盒蓋上的吃子,又不禁懷疑⋯⋯「爭這一子」有什麼意義?
遲疑當下,又被提掉一子。這傢伙有夠頑固,毛楷只好又回敬他一子,雙方圓蓋快速囤積吃子。眼見國治又挖掉他一枚,心想這子讓給你吧!
國治在此刻清嗓,慢條斯理地說:「你退縮了。在我看來,你的下法自成一派,屬強攻型,也就是說,你不能退守。你看我們這樣相互提子也許沒什麼意義,但像你這樣的人,一旦退縮,在氣勢上就會整個弱掉。氣勢一輸,接下來就節節敗退。」(邊講邊推鏡框。)
毛楷不甘示弱回嗆:「你是想擾亂我陣腳吧,廢話少說,快下!」(說歸說,心長毛了,第一次有人清楚講出他的風格,經由敵人的嘴。)
桌子的另一頭,三將之戰已來到終局。
遲亮再也壓抑不了,對他來說最大的挑釁就是玩玩的態度,他勉強自己陪鏡光把這棋下完。
終於,來到這一步,阿光以困獸之聲,發出「我輸了」。
遲亮完全不想聽,立即轉身離開。
尹老師見勢,趕緊將他押回座位,等「多謝承讓」這句話吐出後,總算完成形式上的手續。
鏡光:「多謝指教。」
遲亮雙手胡亂收著白棋,淚已蓄眶。所有人怎麼看已顧不得,是他自取其辱,他是赴錯晚宴的賓客。全拜鏡光所賜,這是鬧劇一場。
(全場沒有半個感到訝異,只有遲亮一人陷在謎團,算了,這些都不重要了。)
憤恨的他起身後,背著鏡光道出自己的失落:「以前的你⋯⋯,一度讓我以為看到了神之一手。」
這話⋯⋯一進阿光的耳,再也承受不住。
(何嘗不想,何嘗不想,他是那麼急著想讓自己坐入實至名歸的形體,那個被他仰望的形體。都這麼努力充實了,該死的是,這日子提早到來,種種措手不及,相當殘忍。)
副將許可也傳來了投降聲,那麼⋯⋯只剩主將之戰。兩敗的他們已無心觀戰。
沒多久,聽到國治由衷的說:
「我沒想到你能堅持到這裡,很高興能跟你對局。」
毛楷的眼死巴著棋:「還沒結束呢!」
(沉入棋罐的手卻遲遲浮不出來。)
「你想下到最後嗎?」國治的聲音變得無比溫柔。
兩人棋力早已看出結果,毛楷卻遲遲說不出那三個字,
拖泥帶水地掃過盤面後,無悔了,像闔眼的有情萬物,緩緩吐出最後一口氣:「我輸了。」
陪同的人,不能輕易掉淚,戰士如果還在為他的尊嚴奮戰,就不能落淚。一樣的,主將最後一道手續若還沒完成,副將必須陪他走完最後一程,不能啜氣,但許可已拔下眼鏡。
全軍覆沒的喪禮上,只有啜泣聲,沒有安慰、沒有交談。
這滂沱的雨,下在這比賽結束的會場,好肅穆莊嚴。
賽事結束在五點,臨時請不到任何活動補助的我,一部車裝下三位參賽者,剛好滿。車子開到市區時,遇到下班時間,短短一條路,有停不完的紅綠燈。去程的路,每個人亢奮地聊著上次的輝煌事蹟。回程之路,話悶著,一直沒有人成功把話題打開。
駕駛座的我,急著想擺脫他們,載了一夕間變成熟的屁孩,油門踩得很費力。
一個掛名的社團老師,最得體的作為是把他們帶去吃頓好的。殊不知,低氣壓的中心是我,雲壓得好厚,這全軍覆沒的情節,好像在我心中上演一個古老戲碼,再熟悉也不過的戲碼,這⋯⋯簡直就是我自己的遭遇。
一種巨大的無力感蟄伏在深處,被憶起。奮力地想在地表留下痕跡,這掙扎的過程好熟悉、好熟悉,迫切需要獨處。
用導航查了避塞路線,車子開上高架橋,第二個出口一下去就是校門口。送他們下車時,我伸出拇指,後照鏡有大拇哥回我,窗戶升回。
看到鏡光走遠的背影,他一定是想不透這整年到底在幹嘛,他真的盡力了,好不容易以真正的自我現身了,這自我卻完全讓人瞧不起。
一個卑賤、枯槁的背影⋯⋯。(我祈求,快到家,真的撐不住了。)
車子一駛入車位,奪門而出,抓住背包直衝四樓,將自己關在書房中。住在裡頭的那隻敗犬發出哀號了,徹底的痛徹心扉,無預警引發巨大共鳴。發神經的,我以眼淚對著這群敗犬發出嚎叫,沒有皓月當空,沒有荒涼的山坡,但哀嚎一聲聲,一聲聲。
棋蓋在遲亮手中的震動,又聽到了,微小如群齒碰撞。這是害怕、緊張、亢奮交織出的微震,遲亮故作堅強應戰,最後卻被一個莫名的力量隨意塗改他的人生。這目標狠狠耍了他。
像連日降雨所引起的災情,被淚水整個淹沒。
這應該與我無關,裡頭卻有個陌生的東西,背叛了我,它正用私人的經歷引發氾濫,它讓我看到鏡光挫敗的表情,那眼神我忘不了。才剛認識「對手」是什麼,卻發現這輩子都不可能成為別人眼中凝視的對象。這種無法被注視的感受徹底扼殺鏡光的自信,鏡光的存在是隱形的,他連後面那隻鬼都不如,明明已經做了那麼大的努力⋯⋯。
我被這無奈侵蝕了,盡了全力卻絲毫無法撼動事實的無力感。鏡光的痛苦全轉植到我身上,他是從遲亮的眼神反射出自己,在這反射中,他發現他是徹頭徹尾的無臉男。
鼻子不是我的,它有流不完的濃稠液體。眼睛不是我的,它像關不起來的水龍頭,我眼睜睜的看著它流不停、不停流。
有人奪走我的情緒反應,它動用了我的身體去回應,它讓那群喪志的背影,萎靡的肩膀,不斷映入我的眼簾,引出更多淚水。
我莫名的陷入災區,失去矜持的雨,洩洪似的下下來。看著水持續湧入、水位不停升高、升高,從腳踝、小腿、膝蓋,一寸寸淹上來。摸不著頭緒的我,只意識到這災情是那群敗犬喚起的,這不是我的情感,不是我的經驗值。
毛楷的痛也擠進來了,這是他第一次渴望用自己的實力,正大光明的贏得比賽。他不要任何僥倖,沒閃過作弊念頭的他,最後卻痛恨起自己的認真。若不當真,就不會受傷。
該死!他第一次意識到主將這頭銜需扛起的責任,這是第一次,他願意貢獻出自己的力量。但就在他決心這麼做時,卻被棄如敝屣,我看他眼裡有恨。
我的淚沒完沒了,第一次遇到這樣的身體,完全不受控的身體。發瘋似的,它突然間通感了,可與人連結了,到底怎麼了,我真的不曾與任何學生有這麼深的交集,怎麼⋯⋯這次好像感同身受。
被侵犯了,溫溫的水,一寸寸淹上來。整個書房籠罩著低氣壓,如染疫病人,免疫力整個喪失,敗犬的無力感把我整個擰碎。
賽事與我何干,為何有這麼深的絕望,就提供一個人頭的掛名老師,怎麼⋯⋯怎麼⋯⋯。棋局結束的影像瞬間又浮現,
恐怖的不是落敗,恐怖的是照見自己想贏的企圖,原來這麼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