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望向房子的深處,那兒有個奇怪的天井,天井曾迴盪著神秘的落子聲,那個耍了我的落子聲。今天,一定要問出名堂:
「但⋯⋯老闆⋯⋯你還是廉價賣出棋墩。」(還是弄不清佐為到底在隱瞞什麼?)
他整個體態都像健身房操出來,一隻腳開開的大猩猩解釋著:「這就是家族流傳故事中最離奇的部分,我們相信當貓選擇把棋墩買給某個人時,就是棋神再度來到人間的日子。」此刻的他,眼神溫柔無比盯著我,「棋神復活了,因為據說棋墩賣出後,會有一個手上有四個黑點的女子,前來帶走這隻貓。」
老闆語氣平緩,目光閃閃,完全不避諱地盯著我的左手露出滿意的微笑。好像這天能夠如預言般來到,證明老祖宗是有根據的。他非常滿意,他現在整張臉看起來躊躇滿志。
我呆呆地插在地磚,為什麼我是「帶走這隻貓的人」,背包真的很重。原本半信半疑的,現在,眼前這個人簡直當著我的面要把鐵杵磨成針⋯⋯。
「我,帶走貓?」(像是和外國人講中文的字正腔圓。)
背包一卸在地板上,貓直接躺在上頭。
「嗯,你與這隻貓應該有某種關係,『因為你走進來了』,你在店裡看過那棋墩吧?」
想到上次看到的火鍋店,陽光照不到的陰暗處咬著秘密的感覺,再度襲來。
「你能走進來,就是與棋盤命運相連的人。」北齋老闆解釋。
心理暗想,命運相連的是我的學生,棋墩在他房間,不忍潑他冷水。
蹲下來,摸著虎斑貓特別寬的額頭,這細毛真柔軟。延子抬頭,我又看到熟悉的臉,五官具備的臉,這臉,我必定看過⋯⋯。
「你要跟我走嗎?」這一問,自己也嚇了一跳。
牠蹭著我的腳。
「給牠一個空碗就可以了。」
老闆走過來,發現他整整高出我一顆頭,神情像是完成一件大事。他握著玻璃門的門把,噹一聲,幫我把門打開。
重新背起背包,不曉得要說什麼,直覺告訴我這是最後一次進這間店,還好老闆的神情看起來是開朗的。
鑽出拱門的我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謝謝,老闆,謝謝。」
貓跟在腳邊走出來了,老闆在門口微笑的看著貓叮嚀:
「那個棋盤就拜託您繼續保管了。」
我頓住,「哪個?」
「唐代紫檀木那個,比榧木棋墩還古老的那個。」
「我沒看過啊?」
老闆像陳述一個再熟悉也不過的事實:「它很早就到你手上,是我父親賣出的。」
「我三年前才第一次來到這家店,什麼也沒買。」語氣急躁。
他為什麼一口咬定,沒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我手上擁有什麼,他從一開始就認定我是與棋盤相關的人,原來是指另一個。
釘在人行道上,太陽烤在脖子,發燙得很,突然想起碩班報告時曾引用一些文物圖檔:
「旁邊有各種西域圖案的裝飾?」
黑猩猩興奮得要捶胸膛:「沒錯,沒錯,它可是比那個榧木更值錢啊!」
我快暈了,什麼跟什麼,我胡亂兜,居然也兜上了。
「那個唐代的在我手上?」
老闆的光頭腦袋點頭如搗蒜,一排雪白的牙與頭頂光澤相互輝映著。
「棋神沈睡的期間被我們家族完美銜接了,你看,延子今天就要去和另外一個棋盤會合,我任務達成了,謝謝。」合不攏的咧嘴笑。
我完全搞不懂怎麼會變成故事裡頭的人,一定有什麼環節搞錯了,脖子曬得燙死了。
貓用手扒我,眼神發燙。向老闆點頭致意後,轉身離開了。
走往停車方向,完全不想回頭,不想再看到一間火鍋店。
人行道上雖然一個挺著腰桿在走,一個貼在地板用四隻腳走,但感覺是兩個人走在馬路,延子的腳步看起來是歡快的,沒有任何質疑。我五味雜陳,只是來解開謎團的,回程竟多了一隻貓。
穿越路口時,一起加速,有牠陪在身邊,心情飄飄的,像是和家人逛大街,滿滿的平安喜樂。
「延子、延子。」甜膩的叫喚,一整路。
車門一開,牠躍上,端坐在副駕駛,看著我,根本就是一個裝在貓體的人。
城市的另一頭,有另一個人也在找答案。
一樣來到七樓,電動門一開,櫃檯琴梅小姐第一時間就認出他。
「你找小亮?」
「嗯。」鏡光一樣背著深藍色書包。
「自己進去找囉!」櫃台小姐身上的洗髮精味道,有股熟悉感。
一樣的位置,靠近中央的那個位置,遲亮依舊對面空位執棋沈思。
鏡光已經站在桌旁看一陣子,是個罕見的棋形,解開的手筋相當巧妙。
突然發現一個人站在後方,遲亮整個人震了一下:
「鏡光。」
鏡光開口了:「你昨天跑去學校找我?」
「嗯。」
「為什麼突然跑去。」
「那天是你跟我下的嗎?」(遲亮指網路圍棋。)
「在哪?」鏡光裝死。
遲亮口齒清晰的吐出四個字:「奕客圍棋。」
「你也有在玩喔?」鏡光繼續寒暄。
遲亮突然站起來。
「所以是你嗎?」
又是那種表情,過度認真的表情。
「我下午才上去的。」
「下午⋯⋯,你確定?」遲亮不死心地盯著鏡光:「所以你不是sai?」
「你覺得他下得如何?」鏡光答非所問,自己也不清楚想聽到什麼答案。
遲亮看著桌面,像是在尋找貼切的描述,過一會才緩緩抬頭說:
「恐怕是我一輩子無法超越的⋯⋯。」目光在後面那棵松柏,「對啊!這種棋力怎麼可能是你。」一副自言自語。
音量雖小,鏡光卻莫名其妙毛起來。
「你本來就認為不是我吧!」兩個孩子站在桌子兩邊,音量越來越失控,鄰近客人不斷轉頭過來。
遲亮又陷入那種旁若無人的模式:「是啊,不可能是你,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面前了。」
看到遲亮空蕩蕩的沮喪眼神,鏡光整個爆氣大喊:「你最好說到做到!」
看到客人盛怒走出,櫃檯小姐好像早料到會有這一幕。
電梯下樓,鏡光不斷咒罵,罵個不停,來到一樓,整個電梯抽動了一下,門開。
一旁的鬼忍不住吐嘲:「你是來幹嘛的?」
「都你、都你,他的眼裡永遠只有你。」
說完,電梯門關。鏡光留在原地,沒走出電梯,又用力戳了七樓。
電梯又載著一人一鬼,緩緩上升。
這次直接走進去,連招呼都省了。
鏡光一屁股坐進遲亮對面的空位,對著黑色頭顱噴話:
「你如果一直追著我的幻影,總有一天,你會被真實的我追上。」
聽到「幻影」的佐為,瞪大眼睛,他轉頭審視鏡光的表情。
遲亮早料到他會回來,抬頭時,兩潭動盪的綠色池水,直接回嗆:
「就憑你?」(遲亮很少說出這麼衝的話。)
鏡光的拳頭,第一次想揍在這個人身上。
遲亮冷冷的把棋盒挪到鏡光前方:
「不要說有一天,現在馬上就來下一局,如何?」
鏡光整個身體都在顫抖,不自主地顫抖,他盯著桌上油亮的棋盒,心裡喊:
「來啊!誰怕誰!」
但僵住的身體,沒有任何動作。
遲亮雙手捧著棋盒,綠潭子放出火花,他希望眼前這個人下一秒就讓他看清楚什麼是幻影、什麼是真實。
他們倆隔著一個手臂的距離,棋具就在眼皮下,鏡光緊咬牙,一動不動。
半餉,只有巨大的沈默,沒人說話。
又是這場景,相同的座位,看著鏡光瞳孔劇烈地變換色彩。遲亮想起慘敗的那天,所有圍觀的人包圍著他們,牆上的鐘,劇烈、驚悚的走著。
這次,又是鏡光站起來,轉身離開,一樣,沒有半個人留住他。
電梯門關上後,頭上綠色圓燈一個個亮起,六樓、五樓、四樓、三樓⋯⋯,鏡光兩邊的淚,一滴、一滴,滴落。
電梯載著一人一鬼緩緩下降,沒有人知道鏡光今天是來幹嘛的。
捷運上,佐為寸步不離地陪著。上下車的人越來越多,乘客一直往車廂內部移動。鏡光的腳步像札了釘子,一步不移的。
下一站站名浮現,鏡光突然說:
「佐為暑假結束了,不再上線,可以嗎?」
眼神空洞盯著窗外。
佐為心裏盪著回音,「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