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棋師》二十五、暑假來了

暑假開始了，鬧鈴聲塵到湖底，醒來，人在林子裡。

喔，更正，是很像森林的住家裡。公寓客廳有棵巨大的芭蕉，分枝旺盛的芭蕉下，有薄荷、有各種蕨長成各種形狀。

最近才發現，貓吃了其中一棵鐵線蕨之後，會吐出毛球。

毛球吐出來了，黏在浴室梳妝鏡的課表因潮濕脫落。表上釘了20根釘子，第一根釘在星期一AM8:15，第二棟2樓的第三間教室。第五根釘子星期三AM10:15⋯⋯，20根釘所釘成的十字架，讓你動彈不得，關節已失去活動力。

好不容易，這身軀，從十字架卸下來了，冰箱囤滿糧，碰！大門鎖上，應該可撐上半個月。

人像另一隻毛獸一樣，攤在地板，用冰涼磁磚降溫。我和貓互相磨蹭、梳毛、撫摸，一樣可溝通。洗衣籃裡頭的衣物越來越少，衣著是應付外面的世界用的，裡頭的世界不得體也無所謂。語言像鱗片一樣，一片片剝落，我靜靜等著，等著思緒慢慢攏聚成完整的連續體，綿延、綿延⋯⋯，這森林沒有唐突的鐘聲，思緒有機會串連成整體。

早餐時間越來越逼近午餐時間，吃優格變成一種儀式，照例鋪好藍莓、擠上檸檬、淋上楓糖、撒上肉桂。筆電依舊規律地發出達達達的落子聲，這是和外界唯一的連線。前幾天高中同學給的「奕客圍棋」連結，他知道我愛棋，要我一定要上去看看。

點進去，有對弈大廳、直播大廳，可看到世界各國的棋手匯聚在此。隨時都有正在對弈中的棋局，這對愛下棋的人根本是天堂，可以穿著睡衣邊吃早餐，就跟世界另一頭的人下起來了，簡直應有盡有。

幾天後，我泡在這兒的時間越來越長，尤其⋯⋯在我鎖定一個怪客之後。這叫sai的怪客，大頭貼是一隻貓，真實的藍貓照片，下巴尖尖的，眼睜得很大，左張右閉，張開的那隻眼是琥珀色，像個謎。

我把吐司放上起司，送進烤箱，三分鐘，剛好煎出一個荷包蛋，背後傳出啪啪啪的落子聲。

端著咖啡回坐時，已來到71手，規則是「標準即時」。移了游標，倒回第一步重新播放，對手是個很老練的棋手，但我好奇的是sai的定式，刻意放慢速度詳細觀察他的佈局，有個刺點，來了，就是這小尖。我在哪看過這個下法，這下法很像一個人，是在一個奇怪的場所看到的。沒錯，就是這樣黑先佔角，然後守角，這種連三手放在小目，守株待兔的等待對手前來掛角，很像一個人？

啪，啪，啪……雙方在棋盤上交互相錯，對方的開局還可以，落子也沒問題，可惜棋力根本不是sai的對手，快轉到前三十手還看不出差距，但越往後面，白棋就被黑棋牽著走了……。sai招招領先對手，慢慢耗掉對方氣力，幾乎是不戰屈人。怎麼說呢，既不狠、也不衝動，好像每步棋法都是順水推舟演化出來的。

吐司啃了第二片，見鬼了，這不是「秀策流」是什麼，來到97手，可察覺sai在無形間已經讓全局達到一種美妙的平衡。

啊！想起來了，是佐為，那隻鬼，上次在鏡光家中覆盤時，就是這個「尖」溢出濃濃的古典味，這是——秀策的「尖」。這隻鬼的棋步怎麼那麼像本因坊秀策，都忘了跟他打聽他是哪個時代。那身古裝，又是狩衣、又是烏紗帽⋯⋯看起來⋯⋯像平安時代的貴族。

秀策是哪個時代？好像是江戶時期，好亂，八竿子打不著。只可能近代的學古代的，不可能古代的佐為學近代的秀策啊！

湯匙攪拌著優格，昏昏地想，一連串的似曾相識，嘴裡一股酸，忘了加楓糖。

那⋯⋯現在在這裡下棋的sai又是誰！？連看兩局之後，暗想還好沒錯過。

螢幕上只有一個棋盤，棕色的方格看不出棋盤的材質，落子聲是千篇一律的罐頭音效。sai高深莫測的功力，會突然出現天外飛來的幾手，只要耐心守著。所以這陣子筆電老開著。

人還在恍神中，什麼！？早上11點，觀戰人數已破千。

濃濃的人味，在筆電掀開時衝出。

今早有來得及看到開局，sai執白。對手是一個日本籍，看不出年齡有多大，執黑的，第一手下在三三，sai頓了一下，第二手下在星，sai又想了一下，第三手直接下在天元，白棋呆住，回應時間，應該有八分鐘吧，整個棋面像當機一樣，禁不住移動滑鼠檢測，讀秒器明明還在計時。這是「三三 星 天元」新佈局[1]，sai沒看過嗎？

整個快坐不住，頭皮發熱，sai的反應讓我激動起來。

我曾想像這三手如果下在秀策面前，一定會目瞪口呆。這種下法，在古人看來根本是瘋子，我貼著螢幕，想鑽進去，看看sai此刻的表情。他信奉的應該是「金角、銀邊、草肚皮」的千古定律，那呆滯太明顯，他在質疑這日本人為什麼把子下在肚皮。

難道⋯⋯，有另一隻鬼寄身在網路？

只有“古人”看到這種佈局會吐血，各個都是古典佈局的大忌，江戶初期的道策還直接把「三三」稱為「鬼門」，弟子們膽敢這麼走，就等著挨鞭子，何況是天元，[2]找死啊。

第一次面對一個看不到臉的棋盤產生焦慮，我需要有張臉，讓所有的想像有個定案。搞不懂一個生活在西元兩千年的人，怎麼每步棋都演繹著古典的智慧。我的腦袋一直跑出佐為的烏紗帽，但這頂烏紗帽與秀策的小彌沙頭又合不起來，怎麼回事，頭好癢。

雖然前面的佈局，讀秒三次，但很快就看到sai驚人的計算力，他似乎可以算出後續的變化。眼見一顆白棋落到「8之七」，看似平淡一跳，細看可感受到它的兇狠。這一跳把黑棋硬是切成兩塊，不管是中腹或是邊空，被切開之後兩塊都了無生機，不論黑棋下哪，白棋隨手都能回應，且黑棋只要一逃，白棋就可能趁勢擴大地盤……。

看到這種滴水不漏的下法，好奇的人不只是我，聊天室有越來越多人敲他：

「請問你是院生嗎？」

全局整整弈了305手才終了，看完整局的人，開始好奇這堅實無比的棋風是誰下出來的。對弈的人直接敲他：

「你是職業棋士嗎？」

[1] 本因坊的強大勢力籠罩日本長久，從邊角佈局移到中腹戰鬥是近代才發生的事。我們清楚有個木谷實老兄、有個天才吳清源早在30年代就玩過這些聳動的開局，見怪不怪。

[2] 天元是指圍棋棋盤正中間的黑點。圍棋棋盤上共有九個黑點，除外圍的八個點叫作星位，正中間的一點稱為天元，星位和天元合稱九星，而天元附近的地叫中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