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好讓你死去》
一般人會去規劃的人生，通常都是畢業後找工作，談戀愛、結婚、生小孩，好好照顧孩子長大，努力賺錢，年紀到了會有一點積蓄，和老伴退休享受生活或弄孫為樂。可惜，這樣絕對不可能是我的人生，工作還可以忍受普普通通的，單純是養活自己的途徑，但生命的另一半豈能夠不嚴格的挑與選，寧缺勿濫一直是我感情關係裡的最高宗旨。尋尋覓覓十多年，終於遇上一個毫不起眼的傢伙，絕對不是坊間求偶標準所謂的高富帥，亦非甚麼學者才子小文豪，平平凡凡的模樣，附加兩三樣鐵定改不了的壞習慣，再有些微複雜的過去曾經，完全不是會令人瘋狂愛上的類型。可怕的是，眼神對上的剎那，我，像中了邪的人偶，徹底喪失了抵禦能力，也同時搗毀了我生命本有的軌跡，沒有半條退路，只能一步一步踏入佈滿浮沙陷阱的玫瑰園；花朵們燦爛盛開，帶著永遠不會凋謝的架勢，引誘人們愈陷愈深，誰也沒有閒暇去細心盤算眼前的危機，分秒時刻都只顧貪婪地啜取甜美的玫瑰花蜜；我們倆像極了鹵莽的壞孩子，腦海裡已經容不下其他任何別人的無聊事。
最初一段時間，為了維持形式上的社交與工作生活，我們各自如常地上下班，但從踏入辦公室的第一秒開始，便已在倒數著能回家的鐘點，下屬和上司都好像有和我交代些甚麼，大部份都在支支吾吾下帶過，連午飯有吃沒吃也完全想不起來，他的平常日子也過得和我一樣嗎？還以為只有頭一兩天的狀況會比較混亂，誰料到，接下來的日子就像被惡作劇纏身，變成沒有免疫力的嬰兒，除了彼此，對其他事物再也提不起勁；不需要多久，我倆當然地丟了工作、刻意地疏遠了朋友、決絕地離開了家人，毫無保留地相信，愛情建起了只容得下我們兩個的堅實堡壘，甚麼力量也不足以破壞、任何人也不可能摧毀，我們只想每分秒都感受到對方的溫度、呼吸、氣味，緊緊擁抱相互的身體，人生這就達到終極的滿足，那管明天世界末日，誰再在乎；只有在偶爾清醒的瞬間，我們會盤算共有的財產，在沒有繳付房租的壓力下，相信要繼續這樣的生活數年也綽綽有餘。只要電腦能上網，根本沒有外出的需要，現今世代，還有甚麼東西不能宅配，甚麼費用不能網銀繳交，這刻我們真的慶幸大家都有儲蓄的好習慣，相信這亦是我倆最像常人的地方。接下來每一日都是好日，要關心的就是如何構想新的點子去取悅對方，而自己亦同時獲得快樂、充實與滿足；從來未敢奢想會得到如此夢幻的生活，竟然僥倖地得到了；在那時候，丁點兒也沒有思考過將來，心裡面只有感恩。人們總天真地以為，過了一段長時間的朝夕相處，我們便會厭倦彼此的身體、行為或甚一切，可是我們良久也仍未有淡下來的眉目，只有一直高漲、休息、再高漲，精彩得無以復加，完全習慣了裸身的生活，忘記了從前穿戴整齊的平常人生，一同放棄了無聊的過去，潛意識裡是否有期盼著最後絕不尋常的結局？
晚上，我們會坐在黑色的皮沙發上看老電影，之後再模仿劇中最老套的對白，裝模作樣的鬥鬥嘴、白癡地嘻笑；進食必然盡量簡單，不好浪費時間；每當遇到下著大雨的午後，我們會牽手站近窗邊，遙望地上忙碌的人群，不知在追逐空氣還是名利，沒有一秒鐘能閒下來似的；我們選擇了放縱，所以想當然地放棄了未來；那他們呢？付出了大半輩子，甚麼時候真正嘗試過快樂的味道。我數算著他粗糙的手指，把玩一會，我忽然知道要學懂得珍惜，因為世上從不存在永遠，縱使現在這一切彷彿已經很永恆……
冷氣依舊設定在二十四度，我們一直最愜意的溫度，可是，我忽然對這溫暖感到非常不滿，汗不斷滴下，食慾也一天比一天旺盛，也忘了對上一次的月事是甚麼日子，最難以想像的事情好像要發生在我身上，一點真實感都沒有，也太荒謬了吧，要不要對他坦白說出來亦令人異常困擾；可笑的是，人體的奇妙構造已沒有隱瞞的餘地，赤裸的軀殼配上微隆的肚子，他可能早早就察覺到我身體的變化，因為，他的舉動變得愈來愈溫柔，愛撫之間顯得無比的顧忌，眼神同時變得撲朔迷離，有時候甚至像那些排隊觀看小熊貓的遊客，又好奇、又憐愛，卻欠缺了激情，怎樣也猜不透他對這小生命是歡迎還是抗拒，一個無端闖入的第三者，它會否破壞我們之間的幸福與平衡？任性且放縱的人生要告一段落了？這會是我們希望出現的情節嗎？
現在，在這空間裡所發生的一切是吊詭還是耐人尋味，他開始每天播放莫札特音樂，網購了營養食品，搜尋了孕婦瑜珈，還要求我穿上家居服，他應該在電視劇裡學習了為孕婦所需要作的預備或門面功夫，誠惶誠恐的對付我的一舉一動，接下來每一下撫摸、每一次碰觸都顯得戰戰兢兢。我再也感受不到他曾經帶給我的快樂，完全變回符合他外表的平庸男人。沒過多久，他竟然開始間歇外出，雖然不頻繁，我亦沒好奇他會往甚麼地方去，但我極度討厭單獨留在這空間的分分秒秒，每當他踏出家門，我便一直瞪視著那深啡色大門。矛盾的是，我不知道自己是渴望他趕快回來還是永遠消失，心情就每天如此忽上忽下，甚至忘了肚子裡多了一條生命，到底那是屬於我的還是我們的？要做母親了嗎？他會想當爸爸嗎？相當諷刺的場景，我絕不害怕面對突然而至的終局，但這時候如何去安排充滿變數的未來，那不曾憧憬的『東西』，加上看見偶爾手足無措、忐忑不安的他，讓我懷疑，一切都是上天對他的懲罰，世上真的沒有伊甸園，穿回衣服的我們，變回了世間凡人。房子裡充斥著古典音樂，檯面上放滿了營養奶粉，人變得愈來愈想睡覺，睡醒了又不斷地被餵飼，極像患了傳染病的重症病人，這會是我所渴望的美麗人生嗎？放屁！神經病！愈想愈氣，盛怒之下，我忽然知道了下一步該如何走下去；我，一個人的決定。
首先，要放棄對大門的守衛，移步到廚房去找一把尚算鋒利的水果刀，思量著適當的插入位置，緊握的力度、刺入的角度，我不是要死亡，只盼望奇蹟，喚回我天堂般的生活，或是地獄試煉也沒關係，我只痛恨平常。懷著充足的心理準備之後，我發了一通短訊給他，著他買一顆西瓜，他回說西瓜太涼，孕婦不能吃，那我回他說蜜瓜也可以，接下來沒有再收到回覆，但我知道他必定會帶一顆蜜瓜回來，可能還會是溫室有機那種，到時候我便可以用這柄刀把它切開兩半，好好實現我的計劃。
早已忘了時間的長短，只知道他確實帶了一顆蜜瓜回來，甚麼也沒說的當兒卻偷偷瞄了我的肚子，這一眼讓我更堅定落實計劃的決心。幸福，有時候的確需要作出某一些犧牲。本來他說孕婦不好拿刀，但他又怎可能敵得過我的堅持呢？我拿起有點長的水果刀，在他面前來回抹拭數遍，然後把那溫熱的蜜瓜俐落地切開兩半，跟著順勢把刀尖轉向自己的肚皮刺下去，毫不留手地。最終刺了多少刀呢？對不起，我怎也想不起來，盤纏在腦海裡的只有一片紅，猛坐在地上的我，刀子丟在一旁，然後呢？他不是應該去求救嗎？是嚇傻了還是心在痛？他現在只懂得站在我面前，看上去完全失去了重心與依靠，人啊人，振作一點好嗎？我計劃的流程絕對不是這樣的，劇本裡的女主角是有機會活下去的啊；更可恨的是，我的知覺和血液也正在迅速地流失著，再無絲毫能力向這個僵立的男人作進一步的指示，看來生命果然不在我們掌握之內，在甚麼也慢慢地失去的這刻，不知何故，我竟然記得自己有流下眼淚，是因為疼痛、是失望、或是悲哀？身體變得很冰冷，多不情願也好，終於也要倒下來。置身血泊中的畫面究竟是怎樣的呢？誰能夠給我一個概念？不若拍張照片好好紀念，再上載互聯網，和陌生的其他人真心的、赤裸地分享此刻心情；用生命編寫的場景，最後竟變得如此平淡，也太叫人氣餒了吧……
可憐的孩子，不應孕育的嬰靈，請原諒人類的自私與冷酷，我絕對不能容忍任何人分薄他對我的愛，所以，只好……
【完】
2014。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