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如鏡,在幽黑裡,漣漪著細碎的粼光。微細的風穿過笙的管壁,成為綿長恆定的嗡鳴,間雜著金屬清脆似鈴的敲擊,紙頁纖維的摩擦;持笙的吹奏女子束起長髮、身覆著黑色長袍像一道翳影,她步伐極緩、極緩地,足尖涉水而行。
時間之初,橫長的背幕連延著池面,空茫茫似霧,像一張空白的畫紙。在藝術家高谷史郎以水文、雲氣、薄薄月影營造的舞臺上,回響起坂本龍一以「時間」──《TIME》為名創造的聲音。笙演奏家宮田真弓受訪時,曾如此描述身在那泓池水間:「演出時盡可能寂靜」、「雖無典型的旋律,卻見移動的幾何線條。」她像一個有距離的敘事者,聆聽也許早已持存自然中的聲響,與震盪。並牽引出舞踏與現代舞藝術家田中泯迷惘尋索的身姿。
二〇二一,大疫經年,世界蛻化為無有終始、一個個孤立之蛹;癌變亦如隱喻,同時從漫長的潛伏裡凜冽現身。留滯病房的坂本龍一藉遠端造夢,與高谷史郎援引了夏目漱石《夢十夜》的第一夢、能劇《邯鄲》與《莊周夢蝶》等時間幻虛的典故,創作了《TIME》作為荷蘭藝術節首演劇作的交織文本。舞臺上,迴盪著小說名句的喃喃獨白:「我做了一個夢。我雙臂環抱,坐在一個女人枕邊。仰躺的她平靜道,自己即將死去。」
池面上如薄冰危脆的平臺橫陳著沉睡女舞者石原淋,同心的漣漪,隨朝露或雨滴墜落的影像擴散而無盡,年邁的男舞者僅只是守候般棲止岸邊,撫胸悲戚地,凝視著日昇日落、日又昇落的光暈籠罩的枕畔寂靜的側臉。我一直很喜歡夏目漱石逾百年前所寫下的這一夜夢,即將逝去的女人,囑託著「我」以星星碎片,為她築造一座墓碑,並約定好一百年後重逢。也許在戀人們死生契闊的盟誓之外,從夏目漱石到坂本龍一,更領會了時間的綿長,或將因為等待與思念,而如夢一般,凝縮、切近。
「在夢中,時間的架構不是線性的──所有的瞬間都被折起交疊。我想創作的音樂就是像這個樣子。」自《async》(2017)以來,坂本龍一的旋律越發疊合環境聲響,雨聲、鋼琴弦似即興的撥響、步行在碎葉上、交雜朗讀的話語⋯⋯,若說音樂是另一種「時間的藝術」,一如專輯名字 async 取自程式語言中的「異步」或非同步概念,音樂,從來不只有所謂序曲至終章的線性序列。時間,或因此也是。
憂悒的田中泯依約守候著沉睡的女人,直到青苔蔓生墓石,雪白的百合花香清新飄散,遙遠的露水,如吻墜落花身。此時,城市分割破碎的影像有如雜訊突現,原來一百年倏忽已過。田中泯涉水走過影幕中一片岩牆,與自己凝止的過去幻影重疊。枕於池面上的床,影像流瀉於密林間、書頁間,田中泯如旅路《邯鄲》的盧生,原來半世浮華,不過是枕上的一炊之夢。又有一時,雨幕自舞臺上方傾盆落下,似無有終始。
《TIME》在坂本龍一辭世將屆一週年之際,巡演至台中國家歌劇院。隨笙的吹鳴,樂手緩長步履的身影,將水文橫渡為如鏡的初始。散場後,我在周邊的紀念展見到那幀彈奏鋼琴的背面攝影,灰白的短髮與微傾之後頸,熟悉的晚年演奏的標記,側臉的瘦削輪廓,鏡框掩藏的凝視,投注於琴鍵。圖說註記:「二〇二一年,在東京與疾病對抗時,彈奏小型直立式鋼琴的背影。」
我置身在他的身後凝望。影像的靜寂前,頃刻,也許歷經夢中瀑雨,也許,守候一朵百合綻放,因露水的生命顫動而有最初細緻的樂音⋯⋯
「他將要死去。」
但我不知道,當我在那一幀立式鋼琴的相片前,注視著靜謐有如植株或靜物的背影,是否也曾有片刻,浮現像羅蘭巴特的思緒?在巴特的攝影文集《明室》下半部,收錄有一青年拜恩的肖像,拍攝在攝影誕生早期的一八六五年。年輕俊美的臉,充盈著憂鬱的光,背倚靠牆,彷彿任由暗箱後的凝視或宿命捕捉之姿。二十歲青年拜恩,因涉身政治暗殺而被判處死刑。巴特面對囹圄中,靜待吊刑的光暈之臉容,寫下:「他已死去,他將死去。」
令巴特深感震顫的,正是影像突如其來揭示的「此曾在」,並與死亡緊密地糾纏。他說,影像非追念往昔,卻也不在顯示或回返已逝物事,而僅僅能證實,我之所見,此曾存在。一幀靜待處刑的男孩相片,一場無名的家族婚禮合照,又或柯特茲攝影中的野地波蘭士兵、巴黎藝術橋、教室裡的小學生,他們此刻在哪?他們曾存在此。曾經,以自身的光線,穿過暗箱之罅隙,觸及並持存於底片感光的表面。
經過琴前背影照相的隔週日午後,我來到國家戲劇院,等待《鏡:KAGAMI》的入場。這是二〇二〇年底、坂本龍一癌病治療期間,與導演托德埃克特(Todd Eckert)團隊以混合實境攝製的鋼琴獨奏會,以致敬影史經典的《鏡子》為名,正如《async》曾為想像中的塔可夫斯基電影配樂。
沿階梯上到劇院側臺,原來空闊的空間分置數個投影幕,其一投映著紀錄片《坂本龍一:終章》((Ryuichi Sakamoto: Coda, 2018)片段;對比環繞的靜態影幕中好年輕的坂本龍一,影片隨晚期的他遠赴冰原,在極地冰川中以懸吊的收音器,錄下流水清澈亙古的聲音。腳尖前的圓形光區,投映著一段留給觀眾的文字:「在現實中,有個虛擬的我,一個不受歲月影響可以持續彈奏幾個世紀鋼琴的我⋯⋯」
進入鄰隔環形舞臺,配戴上頭顯裝置,擬真的鋼琴與音樂家即顯現眼前,緩緩開始彈奏。你可以移步至琴旁,極近地,凝看雙手擊鍵,或見樂句終了,輕盈離開琴鍵而懸止片刻的手勢。你可以凝看埋首而泛白的髮絲,鏡框後深層的眼睛。〈Before Long〉、〈Aoneko no Torso〉、〈Andata〉⋯⋯,舞臺環圍時而一片靜黑,時而隨曲目而充滿星辰、花葉,或城市流瀉的浮光。又聽到〈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時,自琴身所蔓生的巨大枝枒覆蓋蒼穹、對倒伸延至地面深處,像一個宇宙。然而始終,我看著近在眼前屏息彈奏的坂本龍一,未能追念、亦難喚回,只感傷浮現一句:「他已死去,他將死去。」
音樂家問道,自己將能以擬像彈奏好幾個世紀:「到那個時候人類還在嗎?那個時候還有鋼琴嗎?音樂還存在嗎?」
我想起巴特反覆論述的觀看,知面外、更留意著刺點,影像上一道隱隱刺痛人的標記、裂隙、傷口;他思緒的根柢,卻在於對母親逝去的思念。他在母親剛過世的公寓裡,檢視她過往的照片,令其疑惑的,不僅存於其中將自己分隔的歷史,他又如何能在局部真實的面容中,識出母親生命的本質?最終找到一張五歲置身冬園的相片,她的「此曾在」:「冬園相片雖已暗淡失色,對我而言卻是光芒至寶,因為這是母親孩童時,從她的頭髮、皮膚、衣服、眼神,在那一天散發出的珍貴光線。」
琴前的背影照相。舞動的手在樂句後,懸空靜止的一刻。我知道眼前的人將要死去。卻也在朝向此刻與未來重複持續的音樂中,感到分外珍貴的思念。是時繁茂蔓生鋼琴上的枝枒,在這裡,就像一座冬園。
撰文/李時雍
影像提供/Yoko Takatani
內頁提供/釀電影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一本電影雜誌要做一位音樂家的特刊──即使這位音樂家同時是國際級的電影配樂大師──是什麼邏輯?這是編輯團隊從提案過程就一直思考的。然而,坂本龍一的身分不只是音樂家或配樂家,更是思想家與藝術哲學家:在日本社會與文化連綿變動的年代,他不斷透過琴聲、文字與個人行動,去和當下思潮對話,也與自己對話;在罹癌之後的末十年,他則是透過各式各樣的實驗試圖穿透生死,返抵「自然」。坂本的藝術是面對世界,也探索疆界的。他的尋覓之路讓他去到了天邊,也在最終,回到了自己。
為了串起他的跨界,與回應其人生足跡,策劃本期專題、同時是坂本遠洋追隨者的黃曦,提出了「藝術千秋.人生朝露」的架構:【藝術】 單元是從年輕時就給予坂本龍一養分的大島渚、黑澤明、高達等導演作品之影響;【千秋】是做為音樂家的坂本龍一,其創作與布列松、高谷史郎彼此呼應;【人生】是坂本身旁之人各自的求藝之道;而【朝露】單元收錄了紀念坂本龍一的紀錄片、日本當地的追悼特刊集合,以及在台樂迷的記憶。
為了完成本期,我們遠赴東京取材,與其說帶回了第一手的追念,不如說是感受到了──那些坂本龍一留下來的,都仍持續在往前走。
都說藝術可以永存,但這樣的長存狀態,究竟是如音符般穿行世間,在山林與岩壁間迴盪,在口耳間流傳,誰都會聽見,只不過無影可辨?還是如光跡一般,落在天地間,打在人心上,即使不是人人有緣發現,即使終有一天會消退,但留下的印子,仍會一直一直被記得?
想起坂本龍一,與他留下的一切,如聲亦如光。於是一本電影雜誌當然也可以、也當然應該要,好好地紀念坂本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