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2022 年,由盧盈良執導的紀錄片作品《神人之家》獲台北電影節最佳紀錄片大獎。導演盧盈良帶著攝影機回到嘉義民雄的老家,拍下一家人的故事,嘗試藉由攝影機的力量,給予自己氣力,向家人探問埋藏在心底多年的心事。
《釀電影》有幸於本週五夜晚,在和上海商業儲蓄銀行文教基金會合辦的「海光電影院」再次播映《神人之家》,並邀請盧盈良導演與台灣通勤第一品牌(以下簡稱「台通」)主持人李毅誠前來參加映後座談,在電影播映的前一天,盧盈良收到《神人之家》將在今年 11 月於法國上映的消息,他直言一路以來是緣分使然,電影之神為他與他的家人所帶來的變化,是一段非常神奇的旅程。以下文字整理映後座談部分內容,與各位讀者一同分享。
盧盈良(以下簡稱「良」):今天外面下大雨,我一直在想,真的會有人來嗎?很謝謝你們來看電影。
張硯拓(以下簡稱「拓」):其實《釀電影》在選片的時候,剛與台通聯繫上,誠誠便提到希望可以與《神人之家》的導演進行對談,之前誠誠也在節目上分享,當初其實是何 a (註 1)推薦你們看這部片的?
李毅誠(以下簡稱「誠」):其實我是昨天才看的,當時是何 a 在飛機上看到有人在旁邊看電影看到哭,他想說在哭三小,結果他看完也一直哭一直哭。我對《神人之家》最早的印象,是之前很常經過工作室附近的梅花戲院,都會看到外面貼著《神人之家》的海報,我當時想說海報看起來很酷,應該就是「那種」故事吧,就對畫面有一點點的想像。
一直到昨天看片,發現導演家的狀況和我家很類似,只是外面那張 skin 不一樣、tone 不一樣,我們家還是比較鬆一點,但核心問題是一樣的。這部片困難的地方就在於,電影剛開演的第一通電話是導演的媽媽打來,他電話接起來,就問媽媽是不是打電話來要錢,這句話我其實也講過,尤其當你是家族中經濟能力相對好的人,就得幫忙處理一些家裡的事。你要怎麼和家人去討論錢,要怎麼把它拍出來,這很困難,而且沒有人敢講。你要怎麼跟人家說我爸愛賭博?這是很難以啟齒的事情,就像很多人被關過出來變成更生人,出獄後他們改過向善,現在的社會氣氛會很支持這樣的人,但是沒有人會支持一個不悔改的人,所以我在看片的時候,真的覺得超硬的。
另一個是我發現導演家的神壇配置,跟我家幾乎是一模一樣,神壇旁邊都有那一種鋁製的、底下有兩個磁扣小拉門的櫃子,再來是鄉下透天厝的格局,一走進家門就是大客廳,中間是樓梯,樓梯底下有一間廁所,往後走就是廚房。但先下一個小結論,我看完的感覺是「這部作品為什麼這麼棒?」不是因為他敢拍,是因為他說的是「不管怎樣那都是你家」。看完片你可能會想說「我超討厭我爸、我媽的」,但是你還是想要記錄下一點什麼,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心情,搞不好阿良現在已經知道了。所以我對這部片真的沒有太多深刻的見解,因為它是一部害羞的作品,在看片的時候你會在心底跑過一輪你和你家人的關係,舉個例子就像家倫(註 2)可能看這部片的時候會比較難和他的原生家庭作連結,但我和何 a 家裡有些狀況,會有一些講不聽的大人用錯的觀念在干涉你的人生,讓你不知道要怎麼辦。所以看這部片不是需要一個解答,而是發現「喔,你也一樣慘」。(笑)
拓:今天已經是我第三還第四次看《神人之家》,記得上一次看已經是 2022 年了,但是每一次看的時候,感覺到家人之間的關係、說過的話、發生的事情,就會發現那一份「感動」,以及感覺到這部作品的厲害之處,是在於如果這不是以一個家裡人的視角,是很難捕捉到的。但是這樣私人的作品,又被放到大眾視野面前,從兩年前《神人之家》被全台灣的觀眾注意到,時至今日,我想大家都很好奇,阿良導演的家人的近況,還請阿良與我們稍作分享。
良:哥哥現在蕃茄還是種得很爛,不過務農就是這樣,這幾年因為氣候的關係,他也是勉強在做,不過我其實滿開心的,至少對他(哥哥)來說,有一件事情讓他覺得有價值,可以繼續努力。我的部分,我現在每天都要打電話回家,不然我媽就會一直找我,以前可以四、五個月不打電話回家沒關係,但是拍完《神人之家》之後,大家關係有變好一點,當然現在還是會常常吵架,沒有那種拍完片就會永遠幸福快樂的事情。我們家的家庭問題還是很多,我媽的身體也變差,有一隻腳已經快不能走,但因為她有潔癖,還是每天都會整理家裡那些她看不過去的地方。酉鑫的話,他現在去念大學了,念傳播藝術系,在學拍片。
拓:剛才誠誠提到,即使非常討厭,但還是想要留下一些什麼。想問阿良導演,當時決定回來拍片,在最前面你和哥哥的對話裡,有提到是想要回來面對,或是改變過往欠缺的什麼東西,才決定要回去拍。但那應該是後來才意識到的?你在之前的專訪也曾經提到過,你在拍片的巨大動力是來自於你並不喜歡自己,這之間的連結又是什麼?
良:如果先從不喜歡自己來講,從我出生開始懂事以來,因為我爸一直賭博,所以我們家是一直一直在搬家,所以我對家庭的想像和感受,一直都是不好的。常常睡到半夜就聽到大人乒乒乓乓在收東西,就說準備要搬家了、又要換學校了,所以那種不安定的東西一直跟在我身上。而且在鄉下的學校,新來的人都會被欺負,所以我交不到朋友,從小就有的不安定感讓我知道,我沒有時間交朋友,而且常常會羨慕別人的爸爸、別人的家比較正常健康。因為這樣,我覺得自己很不幸,所以後來我很不喜歡我的家人,也就連帶著不喜歡自己。後來離開家裡,我只知道我要來台北拍電影,離開很長一段時間我才知道,其實是我遺棄了他們。
那時候會回去拍片,其實是因為過往一直投入在拍紀錄片的過程裡面,我有機會進入別人的家庭,可以透過別人的攝影機去看別人的家庭,拍著拍著就會讓我有點羨慕,覺得他們雖然過得不好,但至少他們都還在一起。所以當時我媽打電話來說她想要先拍照,為以後的事情做準備、先安排好,但其實我很怕回家,因為我們家只要回去都不講話就沒事,可是一講話就容易吵架,我要自己找事情做,所以就想說我有攝影機,我想回去拍一些家庭錄像,可以自己留著。
回去之後,因為回家關係有一點點改善,但我媽又會開始希望我可以幫忙我哥,但說實話在當時我的心情也有點改變,我也想知道說,如果這次幫了我哥,他會不會真的變好?那麼我爸媽、酉鑫又是怎麼看待我這個一直不回家的兒子、叔叔的?我可能也想彌補一些曾經覺得自己自私的地方。後來我拿了一些素材去找短片(註 3)補助,所以繼續拍下去,也發現我爸媽的身體因為年紀的關係,越來越差,我才開始想起那些已經放在我心裡很久,久到有時候已經忘記、記不清楚的問題,我覺得如果我不問,可能以後就沒有機會了。但就算我問了,常常還是沒有答案,但說出口之後,我發現解脫的是我自己,沒有答案其實沒有關係。
後來這些素材要整理成長片(也就是現在的《神人之家》),也覺得是緣分使然,所以就一直拍下去了。但當時片子要在台灣公開播映的時候,家裡的人反應很大,他們一直說家裡也沒有什麼好光彩的事情,不要拿出去給別人看,2022 年台北電影節要播映的時候,我心裡也會想說「拿出去給人家看,人家會怎麼想?」但沒有辦法,公司也需要一些成績,我還試著跟家人解釋說「沒關係啦,反正我以前的片也都是在影展放一放就沒有了,沒有人會知道、關注。」他們才覺得沒關係,當然之後也是因為觀眾不嫌棄,所以讓我們這一家有了一段很神奇的旅程。
拓:阿良剛才說藉由拍片可以為一些事情尋找出口,誠誠前面則提到,看《神人之家》時發現內在核心與家人之間的掙扎是接近的,《台通》四百多集製作下來,有沒有因為你經常在節目上分享各式各樣的家庭往事、趣事,而讓家裡的關係變得不一樣?
誠:這幾年間,我的家人對我的觀感改變,我自認是很少,有可能是因為長子性格導致我不在意,但也有可能因為我和我媽的關係本來就很好,我們很常聯絡,我也很常跟她說「幹,不要一直煩我」,然後她就真的不會來煩,我爸媽其實很尊重我。我不管她是怕還是尊重,又或是她需要我給她錢啦,但我不喜歡威脅人,所以在我媽打電話來說家裡有點困難,需要我匯個多少錢回家,我聽一下覺得合理就會答應他們。可是這個時候,我身邊的人就會覺得我不可以直接這樣做,一直這樣,長久下來爸媽就會把你當成提款機。也剛好到我們這個年紀,我和我身邊的一些朋友都是以前是一般人,現在慢慢變紅、錢賺得比較多了,但家人對我的看法也沒有不一樣。他們打來也是來拿錢,也不會假裝關心我,打來就是說遇到困難,所以沒有太大的改變。
在這裡可以和大家分享一個小故事,之前我們家的狀況已經不好一陣子了,我爸媽都在送貨,當時我們家住在一間月租只要兩千塊、沒有廁所的那種破爛三合院,我們家對面有一間土地公廟,那時候廟要改建,就要找人做捐獻。有一天我回家後,我媽跟我說她成功說服她常去送貨的一間店的老闆娘捐了十五萬給那間廟,她覺得很開心,我就發現在她那麼困苦的時候,還是把宗教、信仰的優先權放在很前面。後來在做便當的時期,其實收入也不穩定,但我媽還是會叫我固定去當廟裡的委員做捐獻,可能就是兩、三千塊。但以前我連買咖啡都要挖零錢,怎麼出得起那兩千、三千?只是為了掛名一張「李毅誠弟子」。但到現在,我媽都會跟我說,我們現在那麼好都是因為有神明在保佑。
雖然這樣的類比不太正確,但就像片子裡導演的爸爸沒有回答他,為什麼要賭博,這有可能就是在他的人生裡有一件事是最重要的,比什麼都還重要,那你拿什麼撼動他?──我不知道啊,也或者我不想要付那麼多的代價,我當然也可以搬回去彰化,每天盯著他們看他們錢花去哪裡,為什麼買早餐找的 15 塊要投進香油錢裡,但我為什麼要消耗我的人生去干涉他的人生?我想一想就覺得花錢消災也好,所以到後來我也會拿這一套邏輯去說服我身邊的朋友,跟他們說,爸爸媽媽如果稍微被騙,但就給他們花,只是控制在一個額度以內就好,你不讓他們花,他們就會覺得自己沒有自我意識,那不然就這樣找一個比較折衷一點的做法。
《神人之家》提到的跟我家有點相似的核心或許就是這些,但相對之下,我媽出的包真的輕微很多,而且我的家庭也沒有給我不安定感,但是我在看片的時候發現導演家的人都超臭臉,可是我們家就連在經濟狀況不好的時候,都還是跟現在一樣看起來很開朗,那這也是身為子女的我們不能決定的,如果阿良來我家可能也會變成開朗的人,不會那麼沒有安全感。
所以回應剛才阿良提到的他不喜歡自己,其實那不是你的問題啦。
拓:延續上題,兩位現在的工作可以大量接觸不同地理、族系的文化人,而且有很多是把台灣傳統的民俗「技藝」像是藝術、美食、史料等等,進行新時代「翻新」工程的年輕人,在你們感受中,這一代人面對傳統信仰的態度,跟上一輩或是上上一輩,有沒有什麼不同?
誠:我在看片的時候,發現我和酉鑫講過一模一樣的話,在我們家最窮的時候,我也有講「為什麽神明沒有幫我們?是不是我們不夠好?」我真的有和我爸媽講過這句話。以前我每年過年回家,拜拜都超認真,那時候因為是租房子,我們是把家裡祖先擺在一台沒有在用的滾筒洗衣機上,每年拜拜我都會在心裡跟阿公祂們說,希望今年家裡會更好。但是我知道沒有用,因為不是這樣子講就會變好,但我也沒有因為這樣不相信宗教,因為我覺得宗教不是讓你投一塊、丟兩塊出來,不過我心中可能還是有一點迷惘,但我覺得宗教一定有某種用處的。
就像以前每逢大考前都會去彰化的城隍廟走一走、拜一下,我平常不會去那裡,但是去了就會有一點平靜,可能是因為我高中的時候有一個作業是去拍城隍廟的建築。但是現在每一次去,我都會站在外面看那個城隍爺的事蹟,但平常我也不會一直想這件事,只是我回家拿香起來要拜拜的時候,也會覺得我是在跟神明講話,那香插完我就離開了,也不會掛念。
之前從彰化回台北的高鐵上,我會一直想,我會不會不夠虔誠?是不是應該多投兩千塊讓願望更快實現?但是這不應該是人和宗教之間該有的距離,我們不能那麼快就想要「變現」,為什麼神明要眷顧你?要眷顧一個沒有幹嘛的人?有人運氣比較好,可以受到神明眷顧,但那些多出來的有所求為什麼要被受理?我對這個是會有什麼貢獻嗎?
假設我們想像神明是好人,會懲奸除惡、幫助善良的人,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如果沒有更好,你求了,他為什麼要給你?到現在快四十歲了,我現在比較相信這樣的狀態,就是剛剛好的距離就好,我不多求,大家互不相欠。
良:因為我哥的一些信徒也有年輕人,可能是因為他們家的人從小到大都在我哥哥那邊問事,當初的小朋友到現在都成家了。我覺得信仰的世代差異是,我們傳統的道教信仰是規定初一十五都要拜拜,這已經變成了老一輩人的生活習慣。其實我也是,我只要好好的,就不會想要跟神明有太多牽扯,但是不太好的時候也會想說是不是要去祭改一下。就像拍片遇到一些有點毛的情況,我心裡就會有一個聲音出現,大概是說「弟子是民雄哪裡人,我們家有拜玄天上帝⋯⋯」這時候就會想到他們,把他們搬出來。很像黑道在對幹的時候就會把背後的名號搬出來,但有時候這真的有用。當然可能是心理狀態啦。(笑)
拓:最後想順著問阿良導演,這部片完成之後的兩年,不只是跟家人之間的關係,你們跟信仰、宗教、神祇的關係有什麼樣的改變嗎?
良:其實我爸走了之後,對我們家的改變很大,就是突然有一個大家都很討厭的人不在了,氣氛好像變好了。那時候我爸走的時候,我有跟神明講一些事,我說不要讓他的病情一直拖,我們沒有錢,拖著他很痛苦、我們也很痛苦,在當時神明好像聽懂了,所以我爸其實沒有拖很久就離開了,只是這件事讓我覺得有點愧疚,覺得自己很不孝。但同時也覺得,至少這樣他也不用再痛苦了,我們也不用繼續討厭他。
其實後來我也慢慢接受了家裡的神明就是家庭的一份子,其實某層面上來說,他們也取代了我的位子去陪伴我媽,我媽以前每天都會上樓跟神明講話,她在家裡跟誰講話都會吵架,可是她跟神明講話,神明不會回嘴、不會罵她,就是一直坐在那邊笑笑的。
到現在我媽這兩年也因為身體的關係,不太能上去神明廳了;哥哥也是因為務農很忙,到現在他也不太幫人家問事,除非神明執意要找他。後來我發現,家裡最虔誠的人其實是酉鑫,現在都是他去打掃、整理神明廳,至於我的話,比起形式上的宗教信仰,我比較相信的是一種價值,或是我現在可能更相信的是電影之神,祂真的改變了我的一輩子。
註 1. 何 a,何勁旻,台通主持人之一。
註 2. 家倫,張家倫,台通主持人之一。
註 3. 《神人之家》前身為短片作品《阿志》。
與談人/盧盈良、李毅誠
主持人/張硯拓
文字編修/黃曦
攝影/ioau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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