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2019 年出現的新類型詞彙「elevated horror」開始用來形容羅伯特艾格斯(Robert Eggers)和艾瑞艾斯特(Ari Aster)推出的恐怖電影,他們的「嚇人」語言從來不依靠最直接的突發驚嚇和傳統框架,跟觀眾打個熟照面,而是每一次出手都不會全然顛覆,是以沉穩步調,一點點的鬆動人們對尋常恐怖類型的認知,其中艾格斯在每一部作品都選定非現代題材,一直是我的最愛,他的第四部長片《吸血鬼 諾斯費拉圖》格局也許並沒有前作《北方人》來的費銀彈,但故事也許是最高潮迭起,與藝術表現的平衡也拿捏得最妥當的一部。
這部「翻拍」作品改編自 1922 年便問世的同名默片,參考文本更能追溯到 19 世紀末的《德古拉》原始小說,不過在初代電影因為收到一記版權炮,就把德古拉這一名號更名為現在片中看到的「奧洛克伯爵」AKA 吸血鬼 諾斯費拉圖,在這次的現代版本中也沿用了這個改動設定。
(圖/focus features)
而艾格斯版本的諾斯費拉圖中,不免俗會加入他過往作品都熱愛探討的神祕學、巫術用作添料,且這一添料還會隨著他挑中的文本時代,作出截然不同的延伸與討論核心。在場景設在新英格蘭地區鄉野的《女巫》聚焦在宗教約束與人性慾望的對立,《北方人》涉及個人存在意義的命定與選擇,這次加入更多近代化思想的《諾斯費拉圖》,則講述著啟蒙時代以後,追求利用理性科學引導信念的世界,而片中在電影前段就已露臉的諾斯費拉圖,艾格斯保留了其居住在羅馬尼亞廢棄古堡的設定,除了致敬經典,更把「牠」化作古早時代傳統宗教敵視的對立面象徵,以「不信者恆不信」的姿態肆虐各處,現代人的理智腦卻拿牠一點辦法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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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艾格斯在片中將主角設定為一名自幼對陰界保有超群感知力的柔弱女性艾倫,因各種原因不容於世,遂召喚了惡魔,並結成了有毒的類情愛關係,最後致使惡魔夾帶著瘟疫入侵現代化的城市各處。將故事聚焦在兩位角色那埋藏在靈魂深處的情感連動,這層關係也是艾格斯所欲強調人性的「感性先行」般混濁不清,因而對當事人來說難以定義。
能看出艾格斯意圖搭建了「以傳統挑戰科學」的辯證舞台,算是步險棋,弄不好的話,強大的吸血鬼瞬間化身小丑,那些犧牲篇幅刻劃的人類方角色情感就全然白費,當然,結果仍然是好的,艾格斯對討論該走到多深的尺度,抓得緊緊有條,商業性與藝術性的平衡的確夠 eleva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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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亞倫泰勒強森飾演的哈定先生和威廉達佛飾演的神祕學家算是缺一不可,也是本片戲份特別吃重的配角二人組。前者隨著諾斯費拉圖將魔爪伸入城市與家人身邊,他深信不疑的理性至上仍無法鬆動,只能對眼下發生的慘劇深感荒謬到只能不斷苦苦發笑——緊抓著單一價值不放,與眼前所見的現實脫節,何嘗不是種對信仰的盲目。
威廉達佛飾演的神祕學家,雖然是片中解釋性對話的代言者,卻清楚的言及靈學對自由思考的理解,或許比多數人想得還要先進。畢竟它並非宗教也非科學,而是種奠基在現實世界,卻無法用形而下的解答示人的一門學問,至少艾格斯在每部作品都想呈現出「神秘、邪惡、未知」如同每人身後都會出現的黑影,在片中這也是諾斯費拉圖的代表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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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達佛在片中多次強調敵人雖能定義為邪惡本體,卻是個能夠將之具象化,甚至能夠預測其動機,作出適當反擊,並多次稱呼牠為「野獸」,實際上也確實如此。諾斯費拉圖的角色設定集合了感性與野性的基本元素,從對艾倫懷抱著近似愛情的執著,到電影最終蜷伏在受害者身上的吸食橋段,則有著野獸特有的掠食姿態,電影結局以兩種觀點的「相擁」結成一幅獨具表現主義風格的攝影繪畫。
無法忽視的是,在製作端有高強實力的艾格斯,為《諾斯費拉圖》這一百年老文本賦予了全新的舊皮新骨。延續了導演過往對細節的深入考究,不只同樣再現了非現代語言的使用習慣,以加強具濃烈寓言感的戲劇張力,符合故事年代的華麗妝髮、服裝、建築等設計也有細緻到無從挑剔的打磨,搭配全片著重低彩度與高對比打光的畫面呈現,編織成一幅幅帶有 19 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社會想像的絕美畫面,可說是艾格斯歷來在畫面上最為炫技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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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感方面,較明顯的是艾格斯比以往運用了更多的橫向 Pan 景,營造恐怖片會出現的「Jump Scare 起手式」,和利用陰影的嫁接,來實現平行剪輯的跳轉畫面,尤其用在艾倫的城市夢遊和湯瑪斯古堡追殺的銜接,是會讓觀眾感受到導演匠氣的 highllight 橋段,影迷看了肯定異常過癮。
可另一方面,我還是認為艾格斯的才氣始終體現在剪接時的靈光與中遠景的選用,而非為貼合類型而添入的運鏡技法,這點在《女巫》出現的消失嬰孩與撒旦化外音,最能稱之為「灌輸恐懼」的有效大法。諷刺的是,艾格斯越是想搞恐怖,越是降低他自有風格的醍醐味,導致狂 Pan 猛 Pan 變成了時不時攪亂敘事節奏的累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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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會說節奏的忽快忽慢,有大幅影響投入程度,但可以明顯感受到艾格斯還在試驗較具商業導向的敘事節奏,所以沒看過導演前作的觀眾,可能認為《諾斯費拉圖》驚嚇比重不高所以稱不上「恐怖片」,但艾格斯抑或是艾斯特的風格本來就是以跳脫類型聞名,有看過前座的觀眾,在本作反而會看到的是試圖跳入類型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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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確實是希望艾格斯下一部作品能再次回歸全然「借題逾人」的道路,這裡的「人」概括了過去艾格斯慣以刻劃的人性無法抹去的情慾與野性,但這終歸是比重的問題罷了,畢竟《諾斯費拉圖》的起頭,便是源於一名女子的性啟蒙議題而起,只是電影選擇了遵循古典,照樣能讓古早神怪小說架構的劇本,玩出黑暗的千種樣貌。
各種意義上,艾格斯的思考框架下,邪惡不只能以未知型態在腦海中植入恐懼,也是種展開思考的觸媒,諾斯費拉圖與艾倫剪不斷的孽緣,也是社會固化規則下,於陰暗處竄燃的罪惡火花,就如那片中被揚棄的玄秘,在科學重視脈絡、準確的勝光照耀下,被打得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