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染彌敦道的時刻,茶餐廳的鐵閘猶如豎琴琴絃,在推拉間奏響城市的交響序曲。蒸氣混雜着蛋撻香從門縫蜿蜒而出,在玻璃窗上勾畫出香港最古老的象形文字——那是三萬六千個晨昏交替刻下的生存密碼。
八仙桌的裂紋裡藏著半世紀的市井哲學。穿白背心的老伙計手持鉛筆在點心紙上游走,筆鋒如太極推手,將「C餐沙嗲牛麵多士凍檸茶走甜」的複雜方程式拆解成原子微粒。牆上懸掛的「水滾茶靚」匾額早已褪色,倒映着西裝革履的股票經紀與穿校裙的少女在鏡中對飲鴛鴦的魔幻現實。此處的時光流速與外頭不同,菠蘿油的酥皮在空中懸停三秒,正好容得下一個破產老闆嚥下最後一口絲襪奶茶的苦澀。
林伯的茶檔是九龍半島最後的煉金術實驗室。他調製凍檸茶的動作暗合《易經》卦象,三壓三拉間將雲南普洱與錫蘭紅茶在尼龍網中交媾,誕生出琥珀色的混血兒。玻璃杯壁沁出的水珠,是這座移民城市七百萬人共同的汗液結晶。某個颱風夜,我見他對着鐵皮檔口喃喃自語:「從前冰室賣的是時光,如今茶餐廳販的是存在感。」原來他祖輩在永勝街賣涼茶,把王老吉的藥理熬進了立頓黃牌的精魄。
午市的人潮如維多利亞港的潮汐。穿膠圍裙的洗碗阿嬸在後巷抽煙的間隙,用潮州話背誦《莊子·齊物論》:「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她的布鞋踩過五十年代冰室遺留的馬賽克磚,那些碎裂的幾何圖案拼貼出香港人的集體潛意識——既渴望英式下午茶的優雅,又貪戀大排檔鑊氣的狂野。當法蘭西多士淋上鷹嘜煉奶的瞬間,你看見殖民史在鐵板上滋滋作響。
常坐卡座的退休教師陳先生教我辨識茶餐廳暗語:「飛沙走奶」是存在主義者的告白,「夏蕙姨」是後現代主義的隱喻。他的老花鏡片上映著二十年前的凍檸水價目,與跨世紀餐牌重疊成記憶的茶漬紋路。某日留下半杯阿華田,他融進彌敦道流動的光斑裡,唯有電風扇葉片上幾道銀漆刮痕,恍惚是冰室舊客寫給歲月的朦朧詩行。
晚九時的收銀機響起貝多芬《悲愴》的旋律。年輕女侍應將「光頭佬鴛鴦」的配方寫進詩集,轉身嫁作深圳商人婦。新來的連鎖集團將菠蘿包改成分子料理,卻在冷凍麵團裡找不到酵母菌的鄉愁。林伯的兒子用iPad點餐系統取代紙筆,牆上「水滾茶靚」的匾額終於墜地,碎成九塊拼圖,恰好對應九龍半島消失的九種民間智慧。
最後的夕陽中,我看見茶餐廳化作諾亞方舟,甲板上堆疊着老冰室的搪瓷杯、手寫餐單的墨跡、街坊們的晨昏絮語。收銀機吞吐着歲月,硬幣交響中晃動舊時茶檔的銅壺光影。當第一滴冷氣水落在我的熱咖啡,突然明白這杯混濁的黑色液體,原是這座城市用百年孤獨釀造的醒世恆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