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得太遲
霓虹燈管在維港上空流淌成一道液態銀河，中環天橋下的上班族正在將體溫計交換成電子貨幣。我站在百佳超市冷藏櫃前，看見一盒雞蛋保質期印著2023年12月31日——正如我們對至親總以為尚有餘裕支付的情感信用額。
地鐵月台上的廣告屏循環播放抗衰老精華廣告，倒計時器卻在每個人皮下沉默運轉。王太太上週整理亡夫遺物時，在勞力士錶盒底層發現一封未拆的蜜月情書，郵戳日期是1984年6月3日。秒針與心跳在此刻同步震顫，太平山頂的霧突然漫進眼眶。
上海弄堂某扇斑駁鐵門後，九十歲老太仍在用煤球爐煨著兒子最愛的醃篤鮮，砂鍋底沉澱著四十年等待的鹽晶。倫敦金融城玻璃幕牆反光中，投行精英突然想起今天是父親化療第三期，手機備忘錄跳出的卻是併購案最後報價期限。
這座城市安裝了五萬四千個閉路電視鏡頭，卻無人看見咖啡廳角落那對老年夫妻如何用糖包摺紙鶴。老先生顫巍巍的手指在方糖包裝紙上折出第365個皺摺時，護士站的來電鈴聲刺穿了拿鐵的奶泡。
我們在WhatsApp傳送三千個貼圖，卻弄丟了母親醃製酸梅時眼角的笑紋。東京澀谷十字路口，四百萬像素手機鏡頭集體對焦初雪飄落，誰注意到路邊石縫裡掙扎開放的蒲公英？
張愛玲在《半生緣》寫「我們回不去了」，何止愛情？重慶大廈轉角的印度香料鋪，老闆娘將丈夫骨灰混入瑪莎拉咖哩粉，讓每道料理都成為穿越生死界的擺渡船。這或許是最高明的鍊金術——將遺憾煅燒成可以吞咽的永恆。
蘇東坡夜遊承天寺時驚覺「何夜無月」，今人卻慣於在智能手環震動提醒下抬頭賞月。當荷里活用CGI復活已故影星，成都某程序員正在開發能模擬亡母語音的AI，他忘了童年發燒時那雙撫額的手，溫度計顯示的38.5℃比任何演算法都真實。
卡夫卡的甲蟲困在硬殼裡凝視親情疏離，我們何嘗不是裹著西裝革履的昆蟲？維也納分離派畫家克林姆特用金箔修補人性的裂痕，而地鐵裡的白領正用鍍金名片遮蓋父母來電顯示。
聖奧古斯丁說時間是心靈的延展，那麼愛可能是唯一能彎曲時空的引力。京都醍醐寺的枝垂櫻年復一年將遲開的花朵繡成空中錦緞，老住持在茶室輕語：「最艷的那朵，往往開在觀者離席之後。」
此刻你讀到這裡，風正翻動你童年相冊的某頁。茶餐廳伙計阿榮突然提早收工，捧著剛出爐的蛋撻奔向廣華醫院——癌末的父親說想吃小時候的味道。電梯鏡面映出他奔跑的身影，恍如三十年前那個追著校車遞飯盒的少年。
或許愛的真諦，是將每個當下都當作末日來相待。當太古廣場的櫥窗開始佈置聖誕裝飾，請記得撕下某張便利貼，用墨水流淌的速度去擁抱那個為你留燈的人。畢竟北極冰層正在消融，而母親醃製的辣椒醬，第七壇味道總是最醇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