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閱讀軌跡

最近這陣子的閱聽經驗，很巧合地像一幅越展越開的心智圖，一樁樁串連起來，感覺需要稍微予以記錄其軌跡。路線起源是聆聽 Velvet Underground、Lou Reed 與 Nico，聽 Lou Reed 時期讀了湯瑪斯・曼描寫虐心療養院的《魔山》以及諸多愛倫坡的詩與短篇小說，而聽 Nico 時期則更巧地從四方田犬彥的《摩洛哥流謫》中截取到更多線索。

Brian Jones 曾在 1965 年和 Nico 有過三個月的短暫戀情，郎才女貌不待多言。Nico 1971 年的代表曲〈Janitor of Lunacy〉就是獻給已過世的 Brian，而這首歌出自當年她個人第三張專輯《Desertshore》，專輯封面是騎著馬的 Nico 和她那牽馬的兒子 Ari 走在一片荒漠上，音樂風格則被楊久穎形容成「帶著一種寒漠陣風吹過的淒涼」，和封面意象相互映襯。

摩洛哥北部城市丹吉爾因垮派文學而成名，事實上在更早一點的 1947 年，稍後以小說《遮蔽的天空》成名的美國作家保羅・鮑爾斯（Paul Bowles）就已搬來此定居，直到他 88 歲過世整整待了 52 年。保羅・鮑爾斯正是四方田犬彥的文友，《摩洛哥流謫》書中最重要的角色就是他，記述了多次拜訪的經驗。而書末補遺篇中還論述了作者對於保羅和同時代作家卡繆、波赫士彼此之間的比較研究，以及一篇關於鮑爾斯妻子珍・鮑爾斯（Jane Bowles）的簡短研究。

《遮蔽的天空》我三年前讀過，故事以鮑爾斯和妻子移居摩洛哥的親身經驗為原型，敘述主角夫妻倆彼此間貌合神離的悲劇之旅。摩洛哥被漫天黃沙所遮蔽的天空下，是道德與夢想間不停的拉扯，是必得逃逸的宿命，是永遠回不了頭地墜落黑洞。

《末代皇帝》奧斯卡大導柏納多・貝托魯奇曾在 1990 年將之拍成電影，我看完書時本想找片子來看，未料一拖三年直至今天始得觀見。稍微感到可惜的是原著中刻畫深切的心靈禁錮與逃逸掙扎並沒有被當成重點移植至劇本中，但荒漠的孤絕淒涼卻唯有鏡頭方得真實呈現，而且坂本龍一所配之部落音樂更再現了我在 Brian Jones 唱片中所聽見的聲音，後來更贏得該屆金球獎最佳配樂。

而珍・鮑爾斯的人生則是一場悲劇。她少女時期便熱愛文藝，後來透過朋友介紹認識湯瑪斯・曼之女艾莉卡・曼以及時為作曲家的保羅・鮑爾斯。她在 1938 年 21 歲時就和保羅結婚，也差不多寫就完成她最出名的小說《兩位嚴肅的女人》，縱使得再過五年才付梓，也遠早於保羅處女作《遮蔽的天空》的 1949 年。如前述，夫妻倆是 1947 移居摩洛哥的，可她不像保羅適應環境，反坐困家中令寫作無以為繼；身為蕾絲邊的她眼見丈夫尋求同性慰藉，也不甘示弱地偷偷迷戀上一名當地俗女，如遭下蠱般對她唯命是從乃至精氣漸失，只能以酗酒和大麻醬度日，終至失語症、肢體和視力癱瘓、喪失記憶、精神錯亂接踵而來，1957 年被日子也不好過的保羅送進精神病院療養，竟然走上《魔山》般的命運，拖到 1973 年哀戚離世。

隨手一查，驚喜發現《兩位嚴肅的女人》在台灣有出版，馬上去圖書館借閱。原來珍竟未卜先知，早就在此書中刻畫好了自己未來命運！故事中女主角也是女同性戀，愛上一位偏鄉俗女，意欲擺脫傳統束縛，唯心所至、為慾所向。這豈不是日後摩洛哥真實生活翻版嗎？抑或反過來，她只是照著宿命劇本在扮演自己人生…

此外，在《摩洛哥流謫》中提到保羅欣賞一位叫做阿罕梅得・雅沽比的摩洛哥青年，他的繪畫天賦極獲有同性戀傾向的保羅之青睞與關愛，幾乎可算是保羅的在地風俗導師，甚至惹來珍的嫉妒。他帶保羅去探索摩洛哥古城菲斯，而保羅在帶著他到香港、日本、紐約等地旅遊。在紐約期間還在知名的現代實驗劇場 La MaMa（辣媽媽）工作過，約莫在七〇年代中期，可見他藝術實力不俗。我在爬 Velvet Underground 和 Nico 唱片時有見到一張 1971 年推出的選輯叫做《Andy Warhol’s Velvet Underground Featuring Nico》，這張唱片的發行目的就是要蹭 Andy Warhol 寫的劇本《Pork》，因為該劇首演地點就是當年稍早在辣媽媽。

Nico、Lou Reed 都喜歡愛倫坡，還有一個作家也愛，那就是寫下《沙丘之女》的安部公房。安部從小成長在滿洲國，戰後被遣返回日本時已 22 歲。他自述幼時「滿洲的冬天嚴寒，儘管到了午休時間，同學們仍很少到教室外面走動。我讀完數天前剛買的《愛倫坡短篇小說集》，把故事內容口述給同學聽，他們大為讚賞。坦白說，我不但擅自加料，還編造了許多情節…」可見《沙丘之女》中那股前衛的超現實主義之風其來有自。

為什麼提到安部公房？因為四方田犬彥在《摩洛哥流謫》中比較卡繆與保羅・鮑爾斯時說到「…再擺上安部公房的《沙丘之女》，或許有可能為二十世紀的旅行者受難故事建立某種類型。」卡繆我讀過不少，但《沙丘之女》則沒有，這句關於「旅行者受難」的描述，再加上摩洛哥沙漠的意象，騷得我心癢。於是火速再去借來這本書，三天讀完，有情節有思想，果然精彩。且看「沙地環境的確不適合生存。然而，一成不變，就是生存的必要條件嗎？難道不是因為執著於一成不變，才會出現種種令人厭惡的競爭？假如願意放棄一成不變，隨著沙子流動，應該就再也不會有競爭了。」這一段，多麽精闢！

另在想再補上一位查理・布考斯基，因為四方田犬彥在書中提及「美國文學 3B 巨匠」：威廉・布洛斯（William S. Burroughs）、布考斯基（Charles Bukowski）和保羅・鮑爾斯（Paul Bowles）。是都讀過，但也只有布考斯基在台著作較多，他當然是我的菜，唯我不曉得台灣還出過一本譯者所列的《鎮上最美麗的女人》，所以也去借來一餉；台灣有出幾本布考斯基，我就要看幾本啦！果然，布氏正字標記，確實滿紙「精華」！

以上，便是我最近的閱讀路線。《摩洛哥流謫》就像一張地圖，當中有我過去的軌跡 — — 垮派三傑、惹內、貝克特、莎岡、韓波、諾曼・梅勒、卡森・麥卡勒斯，也有我新蒐羅的景點。噢對了，這本書是我在逛台中獨立書店「邊譜」時買到的，光「四方田犬彥」和「摩洛哥」就擄獲了我的錢包。邊譜不愧為台中書店首善，有機會要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