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超時空武士》
600萬台幣可以做什麼?對拍電影來說是件困難事。但有人用600萬台幣、10幾個工作人員,在日本拍了《超時空武士》,然後這部超廉價電影,竟然獲得了年度日本電影學院賞七項入圍、還拿到年度最佳電影獎,壓過去年最賣的真人電影《王者天下4》、壓過很有話題的《LAST MILE:全面引爆》與拿到最佳導演和影帝的《正體:真面目》。
這是怎麼回事?如果你沒看過這部電影就無法瞭解,如果你只看過它逗趣的預告,你也無法真的理解。
《超時空武士》是一部充滿驚奇的電影,它就像一塊三層三明治,它小小的身體裡竟然有三層不同的風味。導演安田淳一說,他很喜歡《一屍到底》,但《超時空武士》的驚喜與《一屍到底》完全不同,它不走逆轉驚喜,它的驚喜純粹來自它的內涵……如果你吃得懂這三層風味,那就能感受到它勇奪年度大獎的實力。
現在,讓我們來談談《超時空武士》。
第一層風味:它很簡陋
用600萬台幣拍電影是什麼概念?這答案可能只有電影從業人員有辦法回答。但是,非電影人的你,也可以從《超時空武士》裡感受到600萬的威力:《超時空武士》的打光很簡陋、妝造服飾很簡陋(女主角甚至好幾場戲穿同一套服裝)、剪輯很簡陋、特效很簡陋(打雷是本片最頂級的特效)、角色只有幾個人、沒有大場景、也沒有花式運鏡。
這種水準會被「為什麼好萊塢行我們不行」這種論調拿來祭旗,但是,這是一部喜劇,因此,這種簡陋感反而成為了《超時空武士》征服所有觀眾的簡單利器:你會被《超時空武士》的廢所逗笑。
這是一部描述日本幕末時期擁幕派的會津藩武士,時空跳躍到現代,轉行成為電影圈「被斬役」(時代劇裡專門擔任被殺角色的演員)的故事。說真的,可能人人都看過《神劍闖江湖》或是《銀魂》,但是,真正認識日本幕末時期政治情勢,或是深知擁幕/倒幕兩派如何相鬥、清楚擁幕派與幕府又如何被明治新政府鎮壓的觀眾,絕對沒有那麼多。可是,在長達130分鐘的《超時空武士》裡,前一個多小時的篇幅裡,這並不是重點。
成本低廉所自然產生的簡陋感,是《超時空武士》的天生喜感。這種簡陋感並不代表導演不理解如何搞笑,導演安田依舊能在簡略的場景與演員的對話(例如寺廟阿婆僵硬的念白)裡,讓直白的喜感自然流露。這讓電影喜劇的門檻降低了,任何程度的觀眾都可以快速並確實地接收這種不抖書袋的笑點。
高坂新左衛門從江戶末期跳躍到了現代,他被高樓大廈、卡車與電視嚇到,這種時空落差笑話,我們已經在無數時空穿越劇裡見識過了。但是,飾演高坂新左衛門的山口馬木也,並不像過去無數穿越時空的明星一樣,用浮誇動人演技震撼你或笑死你,他有點呆滯又木訥的氣質,帶給觀眾一種充滿延遲感的喜感——他的驚嚇反應明顯是慢半拍的,而觀眾的發笑也因此慢半拍。
當高坂成為了被斬役,《超時空武士》的另一層喜感出現了:時代劇的簡陋荒謬感所引發的喜感。

《名奉行!遠山金四郎》
時代劇、劍鬥劇、或你更喜歡「嗆巴拉」(チャンバラ)這個稱呼,總而言之,這種正義必勝、劍客鋤強扶弱、懲惡揚善的日式古裝武俠劇,曾經是風靡日本、韓國、台灣、香港的劇種,從《大江戶搜查網》、《劍客商售》、《名奉行!遠山金四郎》、《暴坊將軍》、到《必殺仕事人》系列等等作品,都屬此類型,而它們如今都已經不再是娛樂文化的主流。即便如今電視圈仍然有時代劇,但即便是土生土長的日本新世代觀眾,也將這種劇視為阿公阿婆的最愛,而他們並不是時代劇的主客群。
台灣有類似的情況,吾妻子的祖父就是忠誠的《暴坊將軍》迷,現年80歲以上的許多台灣男性觀眾,可能都曾經是時代劇的忠實粉絲。但如今,台灣已很稀少的哈日族之中,依舊熱愛時代劇的觀眾已經更少了,大多數哈日族對松平健的印象,也只有森巴而不是《暴坊將軍》了。
時代劇時代的落幕,並不僅僅出現在新一代觀眾對「汝忘了余之容顏嗎?」這句台詞的陌生上——推銷一下,吾友苦茶撰寫的《汝忘了余之容顏嗎?》正是對時代劇有詳盡介紹的好書。更麻煩的是,已經有許多觀眾忘記或從不知道「殺陣」是什麼、被斬役是什麼、「たすき掛け」是什麼(用腰帶綁住左右袖以防阻礙)……這些曾經在每部時代劇裡必備的元素,如今已經很少觀眾能理解。

たすき掛け
因此,時代劇本身,在台灣觀眾眼中已經從英雄風格的劍鬥劇,變成了某種浮誇又矯情的存在。在傳統時代劇的殺陣裡,總是有一群壞蛋圍著劍客,他們會乖乖一個一個上前攻擊主角,而非聚眾圍毆;他們會一個一個被劍客砍死,而砍死時會劇烈扭動身軀、旋轉、跳躍、且不閉眼……盡力展現死前的猙獰模樣;而幹掉所有人的劍客,一定會用帥到斃的姿勢彈刀、收刀……再以一個酷到斃的表情(或台詞)作結。
以上這些都是傳統劇的必備公式,每一部時代劇的每一集,幾乎都要有這些公式變量,而每次只是帶進不同的數值而已。這些元素在不熟悉時代劇的觀眾眼中看來,似乎是一種造作,但對熱愛時代劇的觀眾而言,它們是影劇作品與觀眾之間不可變動的默契,少了任何一點都不行。殺陣就是要好好圍住、壞蛋每次只能乖乖一對一、而被斬役絕對要努力癲癇……但這些在現代已放棄時代劇的觀眾眼裡,這些滿滿都是笑點。
因此成為被斬役的主角,自然而然成了過氣時代劇裡的小丑。他曾經是以命搏命、為幕府大義勤練武藝的武士,現在卻變成了電視裡按套路表演的被斬役。即便你不是為了時代劇的陳腐元素而笑,穿越時空的高坂「虎落平陽」的遭遇,本身也有一種荒謬且暗帶唏噓的幽默感。
在《超時空武士》的前半段,製作簡陋的笑點、時代劇本身時代落差的笑點、乃至武士變武行的笑點,這些笑點幾乎每分鐘都會出現,這些笑點不需要任何知識輔助,任何人都會被逗笑,這首先是《超時空武士》的第一層滋味,即便到此為止,這部電影的風味已經夠濃郁,你已經可以享受到一場不時歡笑的觀影體驗。
但《超時空武士》遠遠不只如此。
第二層風味:時代劇的驕傲

《超時空武士》
時代劇曾經是80年代電視圈的驕傲,大王過去在介紹《派遣女醫X》時,說它「承繼了80年代『懲惡劇』的傳統」。這裡的「懲惡劇」其實也就是時代劇,這些時代劇的重點並非像大河劇那樣以介紹歷史人物為主,重點都在於這些古代劍客如何懲惡。但正如《派遣女醫》,這類時代懲惡劇,在現代已經轉型成西部劇、刑偵劇、甚至司法劇(例如《反英雄世代》)等等類型。
但儘管時代劇與高坂一樣都已人是物非,《超時空武士》仍然很努力地彰顯這種驕傲。對熟悉時代劇的觀眾而言,他們完全能從《超時空武士》裡嚐到第二層風味。當片中角色怒吼,「現在講到侍(Samurai,武士),只會想到足球隊」(嘲諷現代日本國家足球隊都以「SAMURAI BLUE」自稱),我幾乎要在電影院裡飆出淚來。是啊,如今的侍已經變成了某種被文化挪用的橡皮圖章,人們想到的不會是武士道、武士刀、更不會是時代劇,但侍可以是國家代表隊、可以是觀光客可以一秒套上的拍照用塑膠盔甲……侍的本質意義已經被忽視了。
可是《超時空武士》不同,它歌頌著時代劇,它歌頌著京都的東映太秦映畫村,歌頌著被斬役舉刀時不會砍到後面演員的特殊姿勢,歌頌著被斬役如何表演死前的眼神才合格。這些精髓甚至不會在《超時空武士》的公映中文字幕裡出現(例如被斬役這個專有名詞就以「被殺的角色」這種意譯替換),可是,只要是熱愛嗆巴拉的觀眾就會懂。他們懂主角斬完人後為何要擺那些自戀姿勢,他們不會錯過這些與時代劇之間的默契。
但《超時空武士》遠遠不只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