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下雨了,我會記得我們一起在雨中奔跑的那天。
晨雨淅瀝,輕輕拍打遮雨棚。
淺眠的我睜開了眼,被迫在正午之前起了床。搬進父親的房子將近三個月,儘管抱怨著房間外的遮雨棚每逢雨天便擾人清夢,我卻遲遲沒有動力找人拆除。就像是身上的舊疾,困擾但是不致命,時間久了也習慣與其共存了。
相比之下,人際關係的疙瘩卻是如刺在背,不管時間的長河淘洗了多久,終究不可能磨成圓潤的鵝卵石。
我隨手披上外套、踩著拖鞋下了樓。父親留下的房子是一幢僅有三層樓高的透天厝,據說是我的祖父留下來的。雖然尚有許多地方有待整修,卻不影響基礎使用。我上網買了簡單的木製家具和盆栽,隨手將老房子改裝成「復古風」。打著「復古」的旗幟,斑駁的牆壁漆變成了歲月的見證,龜裂的水泥地是先人的痕跡,而彩色磨石洗水槽成為了「再現的舊日時光」。儘管我偏好乾淨簡約的現代風格,審美偏好也因為網路廣告或社群媒體的推播逐漸改變,讓人不得不感慨沉浸式洗腦行為的可怖。
由於空間足夠,一樓的空間僅僅被我當成車庫和倉庫使用,二樓則打造為畫室,而學生可以從騎樓直接走外側樓梯進入二樓的畫室區,可謂是完美分割起居和工作空間。由於遷居的緣故,學生群的組成改變了,除了以美術專科為志向的學生之外,也多了一些基於興趣來學畫的上班族。
蘇子霓就是其中一位。
預約每周六時段的蘇子霓,總是套著一件連身洋裝,頭髮胡亂地盤在腦後,一副韓系慵懶風的裝扮。據她所言,她的日常就是上班、熬夜加班、週五通宵,然後週六睡到自然醒,接著來到畫室上課。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學畫,不過是剛好看到路上的招牌便走了進來。
「你報名的那一天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你來學畫是為了『消磨時間』。」我瞅了她一眼說道。
此刻的子霓正對著畫室裡的學生慷慨激昂的發表她的人生哲理,而「學畫」一事在她的眼中,是在消費主義所主宰的社中,尋找人生意義的自我解放。
聽到我的反駁,聽眾們的目光紛紛從投向我,他們看我,又看向子霓,嘗試從我們的表情判斷何者的話語更可信。
「唉呀,老師,你可以不要隨便把我的玩笑話當真嗎?」她歪著頭笑道,歪笑的嘴角揭露了被戳破的尷尬。
「不,我只是想確認你真正的想法是什麼。畢竟有有些人為了維持形象而自欺欺人,最後迷失了自我。」我回應道。
「老師您還真體貼呀──不過您要怎麼確認,哪個版本才是我的真心話呢?」她狡黠地笑了一下,像是握有謎底的關主。
「會這麼提問,就代表你的內心還在動搖,需要藉由尋求他人的認同來確立立場。」我答道。
蘇子霓頑皮的表情瞬間沉了下來。
「好吧,我承認我有一點不確定。畢竟在現代社會,沒有別人的肯定是很難行事的。就像執行一個企劃案,如果沒有得到主管支持,就無法得到足夠的資源來執行。但是如果因為資源不夠而失敗了,又要被檢討為什麼失敗的理由。」她攤著手說道。
「這是你這周的上班心得嗎?」我問道。
「這是廣為人知的職場困境。」她說。
聽見我們開始聊起職場環境,中學生們紛紛將注意力擺回畫布上,珍惜著終究會結束的青春時光。唯有夏雨絜側過頭來,遠遠地觀望著成人之間的辯駁。少年不發表意見,甚至不會與發言者互動,但是他一直聆聽著。
我向蘇子霓比了個「暫停」的手勢,然後走向夏雨絜的座位。他的畫技進步之飛快幾乎讓本科生嫉妒,實在難以想像眼前的畫作是出自一名「消磨時間」的少年之手。
那是一條現實中隨處可見的小巷子,在雨絜的筆下被描繪為文學的氛圍、藝術的具現:陰沉而灰暗的天空、被雨水洗刷的鵝黃水泥圍牆、反著水光的濕漉柏油以及地上的落花花瓣。整體畫作安靜又不帶情緒,卻又勾著觀賞者的情緒,彷彿心中的千絲萬縷都隨著下墜的雨滴沉入無聲的定格之中。
「畫的真好呀,就好像時間被定格在畫框裡。」蘇子霓望著雨絜的畫作讚嘆道。
「我很喜歡雨天,雖然濕漉漉的,但是很安靜。」她繼續說道。
「今天也下雨了。」雨絜說道。
蘇子霓又笑了,彷彿終於聽見了被認同的聲音。
「看來今天是個適合尋找人生意義的日子。」她說。
過了幾天,我們的爭論主題從人生意義的探討超脫為生死觀。由蘇子霓擔任辯方,堅持「自殺」行為的正當性,而我則是反方──畢竟我不可能讓她在眾多中學生面前暢談自殺的合理性。
「在《刺蝟的優雅》裡,芭洛瑪決定在自己十二歲生日時自殺,藉此結束缺乏意義的人生。如果活著本身是一種無意義的自我消磨,那麼為什麼需要堅持活下去?」子霓放下了畫筆,語氣激動地說道。
「死亡在本質上未能解決『生命缺乏意義』的問題,因此自殺行為並不是賦予意義,而是逃避問題的強制終結。換言之,『缺乏生命意義』本身不足以構成執行自殺的正當理由。」我回覆道,有那麼一瞬間,我的思緒飄回了倉庫裡那幅星子的畫作。
自殺行為能夠終止現況,但無法賦予意義,甚至是解決任何問題。
「如果一個人只是因為無聊而選擇結束生命,那麼這個人確實也不需要活著,畢竟活得行屍走肉,也無異於『死亡』了。若以此為前提,那麼此人在身體機能停止運作之前,精神上已經不存在於世了。因此與其說終結生命,不如說是終止一台機器。」我說道。
「你這是詭辯。」她說。
「你因為無法反駁,所以轉而批判對手的辯論技巧。」我說。
蘇子霓喝了一口水試圖讓對話冷卻下來,卻不小心把自己嗆得滿臉通紅。她用紙巾擦去了唾沫和淚水,用嗚咽的聲音不甘心地說道:
「我們誕生於此,是為了什麼呢?如果活著是為了追尋,那麼什麼才是目標呢?」
「我不知道。所以才會出現存在主義吧。」我聳聳肩說道。
子霓將紙巾揉成紙團,塞在畫架旁。在重整了態勢之後,她說道:
「每天早上,我都累的希望自己不要睜開眼。只有下雨天的時候,我會特別清醒。這個世界太嘈雜、太混亂,當下雨時、當所有的聲音被埋沒到雨聲之中,人們才懂得傾聽自己的心跳。」
「這是你喜歡下雨的理由嗎?」
「這是我討厭活著的理由。」她說。
自那段生死意義的辯論之後,子霓沒有在那堂課中沒有再聊過任何一次閒話。她常常望著窗外發呆,看著天色因為烏雲變的黯淡,又因為烏雲飄走而明亮。陽光透過玻璃窗映照在教室的磨石地板上,計數著時間、倒數著生命。
我們任誰都是在過日子,有人任憑時間的流推移向前,被狼狽的沖刷上岸;有人選擇享受河岸風光與河水的冰涼;還有人選擇栽入河底的渦漩之中,再也浮不出水面。
重點從來都不是選擇了什麼,而是怎麼接受選擇。
當天晚上,我替玻璃門上了鎖,正式結束一周的課程。雨絜站在櫃台邊,安靜地看著我拉下鐵捲門。
「要一起吃晚餐嗎?」我瞥了一眼牆上的時鐘,時間已經將近七點,母親和繼父還沒有來接雨絜。
少年遲疑了一下,斟酌著哪個回答比較有禮,最後還是抵不住飢餓答應了我的提議。
我打電話給母親,告訴對方晚餐後再來接雨絜,然後打開外送平台挑選晚餐。
「你有想吃的東西嗎?」我問道。
他只說了一聲「都好」,接著拿出錢包準備掏錢。
「我之後再找我媽算錢就好。」我示意他把錢包收回去。
「阿姨她……是個好人。」他說,他依然無法習慣稱呼我的母親為「媽媽」,儘管母親總是親暱地喊雨絜是自己的小兒子。
「嗯,但是當媽媽不是她擅長的項目。」我說。
在父親的葬禮上,母親掉了幾滴眼淚,以悼念他們短暫但是不圓滿的婚姻。熱情開放的母親嚮往著衣香鬢影的社交場合;相形之下,勤勉木訥的父親是母親人生中偶然經過的椅凳,可以歇腳,卻難以長待。等到休息足夠了,母親便揚長而去,留下父親杵在原地,目送她的華麗的背影。
而孩子之於母親,恐怕也是賢妻良母形象的綴飾,一旦褪流行了就拋諸腦後。在我所認識的人中,母親恐怕是最忠於自我的人之一。
她的人生意義,在於「自身是否快樂」。
「老師今天和蘇小姐的辯論很精彩呢。關於生死意義的主題。」雨絜說道。
「原來你都聽著呀。」我皺了一下眉,擔心起接下來一個星期會不會收到學生家長的投訴單。
「雖然我本人不鼓勵自殺行為,不過確實是有趣的主題。」我說。
雨絜點點頭,眼神充斥著想要接續討論的期盼。
「蘇小姐應該過得不快樂。」少年說道,
「真正快樂的人不會執著人生意義。」
「怎麼說呢?」我放下手機看著他,等待著少年接下來的發言。
「當我們不快樂的時候,會試圖轉移注意力,然後發現還是無法快樂……我想說的是,我們因為痛苦,所以想要找個理由,來說服自己撐下去。」
我抬了抬眉毛,訝異於雨絜的觀點。
「不錯的切入點。那麼與其去尋找理由,為什麼不直接消除痛苦的來源呢?」我問道。
「因為辦不到。」他回答道。
並不是所有的痛苦來源都能夠被消除,就像是一個人討厭上班,厭惡戴著面具和他人陪笑,卻只能為了生活不得不這麼做。
我們的日常有時是無意義的機械規律,不是因為「做」本身就是日常,而是為了「維持日常」而做——倘若規律被打破了,我們也喪失了繼續存在的理由。
也許因為假日,外送餐點抵達的時間晚了。
吃著略微冷掉的晚餐,一則陌生訊息傳入了我的手機。
來訊者是蘇子霓:
「你能夠忍受每天早上起床,窗外是一成不變的景色嗎?至少我不能。」
「我想要辭職,但是我辦不到。現在逃走了,那麼下一份工作呢?只要還活著,我們都是無處可逃。」
「放心,我不會衝動——至少不是現在。」
我放下筷子回了訊息:
「去尋找讓你快樂的事情,死亡不會解決任何問題。」
對方沉默了半晌後才回覆:
「我好害怕自己再也快樂不起來了。」
接著,她傳了一間咖啡廳的地址給我。
「明天上午十點,我們在捕夢網咖啡廳見面。」
星期天又是雨天,我再度被拍打在遮雨棚的雨滴吵醒。我昨晚睡得並不好,首先是陪著雨絜等到晚上十一點被接回家,半夜又被雷聲吵醒。直到今晨,雨仍然是滴滴答答下個不停。路上的人少了,走路的人濕了鞋,踩著微濕的腳步,我到達了約定的咖啡廳。
蘇子霓一改昨日的慵懶氣息,此刻的她穿著雪紡襯衫搭配長裙,繫著一個整齊的包頭站在咖啡廳的吧檯區。她望著店主忙進忙出的身影發愣,桌面上是一本關於投資理財的書籍。
我默默地將自己的手機放到她的座位旁。
「又是個下雨的日子呢。不適合待在室內。」我說。
聽見我突如其來的出聲,她嚇得跳起身。
「哇!嚇到我了!老師?」她說。
「不是你找我來的嗎?我還提早了五分鐘呢。」我用目光指著牆上的時鐘說道。
蘇子霓的眼中閃過幾許驚訝和感動。
「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她低著頭說道,試圖掩飾自己的情緒。
我沒有回應她的話,逕直向店員點了一份早午餐,已經點了飲品的子霓則又加點了一份法國吐司。
「在畫室之外,其他學生會怎麼稱呼你呢?」她問道,此時我正準備把培根嚥下去。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除了雨絜之外,這是我頭一遭和畫室的學生在課堂之外的時間相約。
「我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和學生約在畫室之外的場合。」我擦了擦嘴角坦承道。
「但是要我直呼老師的名字,說真的我也不習慣。」子霓苦笑道,
「但是『老師』也不過是個稱謂呢,不是真正的你。我想認識真正的你。」她說。
空氣凝結了一秒,彷彿連店主放杯子的聲音都變輕了。
「這就要看你是以什麼立場約我出來的。」我說。
她笑了一下,拿起了楓糖澆淋在法國土司上,直到吐司浸滿了糖蜜。
「練習辯論的夥伴。」她說道,眼角笑了起來。
「我可不打算參加你的辯論活動。」我說。
「那麼你又是以什麼身份來赴約的呢?」她問,再度露出藏著謎底的玩味笑容。
「第三方目擊者。我來是為了確認你的自殺意圖是玩笑還是藏在玩笑底下的真心話。」我冷冷地說道。
這次蘇子霓愣住了,她收起笑容,態度軟了下來。
「老師……對待人這件事,你比起我想像中得還要態度認真呢。」她輕聲說道。
「不過是因為剛好認識你,又收到你的求救訊號罷了。」我說道。
我絕非是個溫柔之人。如果我是的話,也許我就能察覺簡以錚的決意,以及「她」的心意。
又或者說,我發現了,但是刻意忽略了它們。
當我們離開咖啡廳的時候,外頭還下著雨。蘇子霓不再與我辯論生死議題,她一路上沉默著,我們一前一後打著傘,步行到河岸邊。
雨水輕輕打在小河上,圈連成橫向綿延的漣漪。路上的車很少,讓我們得以肆無忌憚地橫行在馬路上。蘇子霓擎著一把透明的塑膠傘,望著雨點擊落在傘面上,然後緩緩滑落。
突然間,她踢去了腳上的涼鞋,赤裸著腳踩在柏油路上。
「這就是馬路的觸感呀。」她低語道,她向前走了幾步路,像是確認著自己的感受。接著,她放下了傘,任憑雨水澆淋在身上。雨水順著她的髮絲下滑,滑過她的臉頰、脖頸,最後沒入衣領之下。幾顆豆大的雨珠落入了她的眼中,子霓不得不疼痛地擰了一下眼,而後要咧開笑靨。
我試圖從腰包裡翻找紙巾,但她已經快步向前奔去。
「你——」我開口道。
「老師,這就是人生呀!是毫無意義地漫步,是狼狽不堪的行走,卻只能繼續忍受!那些人不會替你撐傘,連遞上的乾毛巾也是為了日後討恩情。夠了!真的是夠了——」她回過頭大吼道,甚至打了一個哆嗦。
一台閃著遠光燈的車從對向車道呼嘯而來,嚇得蘇子霓跌坐在地上,在分不清的雨水和淚水中,她抱頭痛哭了起來。
我靜靜地走到她身邊,將雨傘撐在她頭上。
「既然如此,何必委屈自己呢。」我說道,終於找到了腰包裡的紙巾。
蘇子霓推開了紙巾,她將包包裏的東西全部傾倒出來,錢包、鑰匙、粉餅盒,還有一盒安眠藥。
劑量雖然不足以致死,卻揭示了她的計畫。
「你願意當我的目擊證人嗎?」她將安眠藥從包裝中一顆一顆剝出來,握在掌心中。
我點點頭。
「如果你亂丟垃圾的話,我會檢舉你。」我說道。
蘇子霓笑了出來。
「我收回剛剛的評論。對待人這件事,老師你呀——真是個沒有心的混蛋。」接著她將手中的安眠藥藥丸全部撒回盒中。
那一天之後,著涼的蘇子霓生了一場重病,然後以此為由辭掉了工作。她說自己被老闆扣了半個月的薪水,但是在尋死的計畫之前,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現在的她,依然嘗試尋找人生的意義,同時學習讓自己變得快樂。
在蘇子霓離去之後的課堂沉寂了一段時間,但她慷慨辯論的身姿卻宛若昨日。
生命中的啼哭與笑語,也許最終會沒入雨聲的滴答中,涓滴成時間之流的一部分,最後流向無盡的遠方。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