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8.08.05 (六)
晚清傳送了訊息給春山:
【春山:
這幾天,家裡的小偵探卯足了勁,把她的「培根報告」整理得圖文並茂,每天都在倒數,期待能向你發表她的研究成果。
你看下週六下午方便嗎?我們可以約在市立圖書館附近那間轉角的咖啡館,那裡比較安靜,也適合讓她獻寶。
時間地點如果你有別的想法,我們隨時可以再討論。 晚清】
春山一接到訊息,馬上回覆道:「沒問題!再麻煩您把店家地址傳給我。約13:00會太早嗎?」
晚清回覆:
【13:00 不會太早,這個時間很好。初晴一聽到你確定了,現在就開始期待了。
[店家地址] 那我們週六見。】
2028.08.12 (六)
週六中午12點半,春山就到了指定的咖啡店。春山找了一個幽靜的四人座,點了兩份早午餐套餐,一杯熱卡布奇諾,一杯冰水果氣泡飲。餐點上桌後,春山一個人默默地把兩套餐點慢慢吃完。等到晚清母女走入店門時,春山正在喝那杯已經變成去冰的水果茶水果氣泡飲。
晚清牽著初晴的手一走進咖啡館,目光便立刻準確地捕捉到了那個早已安坐在窗邊角落的身影。而當她們走近時,看著桌上那兩副乾乾淨淨的空餐盤,以及春山面前那杯冰塊早已融化殆盡的水果氣泡飲時,晚清先是微微一愣,隨即一股熟悉的哭笑不得的溫柔感再次湧上了心頭。她甚至不需要開口問,就能大致猜到在他那異於常人的行為邏輯背後,必然又藏著一個充滿了體貼與焦慮的可愛的理由。
還沒等晚清開口,身旁的初晴已經像隻快樂的小鳥雀躍地衝了過去。「春山老師!」初晴開心地打了聲招呼,隨即她那雙好奇的大眼睛便鎖定了那兩個空盤子,「咦?老師你面前怎麼有兩個空盤子?你一個人吃了兩份午餐嗎?」
晚清跟著女兒的腳步在桌邊停下。她沒有附和女兒的提問,只是將手上的提袋輕輕地放在鄰座的椅子上,然後用那雙盛滿了溫柔笑意的眼睛看著春山,像是準備洗耳恭聽他又要給出什麼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誠實的答案。「午安,春山。」她輕聲說道,「我們應該沒有遲到吧?」
春山先對晚清說:「沒有沒有!你們提早到了。」然後對初晴說:「對啊!我吃了兩份午餐,因為我很餓。可以不要叫我老師嗎?我不喜歡。你可以叫我春山、阿春、阿山什麼都好,就是不要叫我老師。感謝您!」
晚清聽著春山這番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解釋,以及他對著一個八歲孩子用著彷彿在進行商務談判的過度有禮的語氣要求對方不要叫他「老師」,她臉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了。這個男人不管是面對她還是面對初晴,都用著同一套笨拙卻又無比真誠的獨特的社交模式。他努力地想拆掉所有身分與權力不對等的圍牆,想跟她們站在同一個平面上。這份心意晚清全然地感受到了。
她沒有去戳破他那個「因為我很餓」的可愛謊言,而是將注意力全然地放在了他那個關於稱謂的請求上。她蹲下身與女兒初晴平視,用一種溫柔而鼓勵的眼神看著她。「初晴,」她輕聲說道,「春山不喜歡人家叫他老師,他希望妳能直接叫他的名字。」她頓了頓,給女兒一點思考的空間,然後才笑著提出了幾個選項:「你看妳想叫他『春山』還是『春山叔叔』呢?」
春山笑著看向初晴,等待她的回應。
初晴仰著小臉,那雙酷似晚清的清澈大眼認真地在春山臉上打量了幾秒鐘,小小的腦袋瓜彷彿正在進行一場極其慎重的內部會議。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轉頭看了一眼身旁那正溫柔地鼓勵著她的媽媽,然後才又將目光重新定格在春山身上。「嗯……」初晴拖長了語調,像個小大人一樣沉吟著,「那我叫你『春山』好了。」她頓了頓,似乎覺得光是給出答案還不夠,又用一種分享祕密的理所當然的語氣補充了她的理由:「因為我們是偵探夥伴,夥伴之間本來就應該直接叫名字,對不對?」
晚清聽著女兒這番有理有據的、充滿了獨特邏輯的「夥伴宣言」,心中那份因為驕傲而引起的暖意,幾乎要滿溢出來。她看著初晴那張一本正經的小臉,忍不住伸出手珍愛地輕輕地摸了摸女兒的頭。她知道春山那份發自內心的對於「平等」的渴望,已經被這個八歲的孩子用她自己的方式全然地接收,並給予了最棒的回應。
春山道:「當然!初晴。」
在得到了春山肯定的夥伴之間的稱呼後,初晴那張小臉綻放出了一個全然燦爛的心滿意足的笑容。她立刻轉身從媽媽放在一旁的提袋裡,像在執行一個神聖的任務一樣,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個資料夾。晚清看著女兒那副迫不及待的獻寶似的可愛模樣,又看了一眼對面那個正用全然欣賞與溫柔的目光注視著初晴的男人,她感覺自己整個心都被一種名為「幸福」的溫暖澄澈的液體徹底浸透了。
她笑著伸出手,輕輕地按住了女兒那即將要被打開的資料夾。「好了,偵探夥伴們,」晚清用一種充滿了笑意的輕快的語氣打斷了即將開始的「機密會議」,「在你們正式開始發表研究成果之前,是不是應該先讓這位舟車勞頓的小偵探點些東西補充一下體力呢?」她說著很自然地從桌邊的餐牌架上抽出了菜單,先是遞了一份給女兒,然後才又將另一份推到了春山的面前。
春山舉了舉自己的杯子,道:「我晚點再點吧!你們先看看了和我說,我去櫃檯點餐。」
晚清看著春山那副理所當然地準備為她們母女跑腿的模樣,沒有再多說客套話,只是回以一個全然信任的溫柔的微笑。「好,那先謝謝您了。」她將菜單轉向女兒,用筆尖輕輕點了點上面的圖片。「初晴,妳看看想吃點心還是正餐?」
初晴的小腦袋立刻湊了過去,手指在琳瑯滿目的圖片上游移,很快就鎖定了目標:「媽媽我要這個草莓鬆餅,還要一杯熱可可!」
「好。」晚清笑著應允,然後才指了指自己想點的餐點,一併對著正等待著的春山說道:「那我們選好了。一份草莓鬆餅、一份總匯三明治,還有一杯熱可可跟一杯冰的水果氣泡飲。麻煩您了。」
春山到櫃檯點餐結完帳,回到座位坐下。
當春山一坐下,初晴那雙閃閃發亮充滿了期待的眼睛便立刻黏在了他的身上。她將自己的資料夾慎重地在桌上攤開,那副模樣像極了一個即將要對董事會進行重大簡報的專案經理。晚清看著女兒這副小大人的可愛模樣,再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她伸出手寵溺地幫女兒將一小撮不聽話的瀏海撥到耳後。
「好了,傅偵探,」晚清忍著笑,用一種極其正式的、彷彿在主持一場國際研討會的語氣對女兒說道,「你的聽眾兼夥伴已經準備就緒了。你可以開始發表你的研究成果了。」
初晴得到媽媽的許可,立刻坐直了小小的身子,清了清喉嚨,用一種非常認真的眼神看著對面的春山,開口問道:「春山你準備好了嗎?」
春山行了個舉手禮,道:「報告!春山準備就緒。」
初晴對於春山這個充滿敬意的軍人般的標準回應,顯得極為滿意。她鄭重地點了點小腦袋,然後便翻開了她那本圖文並茂的資料夾,正式開始了她的發表。「我的報告主題是:『法蘭西斯・培根,一個好人也是一個壞人』。」
初晴用著一種近乎學術研討會的一本正經的語氣開啟了她的報告。她的小手指指著資料夾裡一張從網路上印下來的培根肖像。「根據我的研究,」她繼續說道,那神情彷彿她真的在劍橋的圖書館裡苦讀了數個月的文獻,「有很多人說他是好人,證據是他建立了科學的思考方法,是一個很偉大的哲學家。可是,」她翻到下一頁,指著另一段被她用螢光筆畫起來的重點,「也有很多人說他是壞人,證據是他當法官的時候會收別人的錢,做出不公正的判決。」
初晴抬起頭,那雙清澈的眼睛裡寫滿了真誠的困惑。「所以我的問題是,」她看著春山,問出了那個在她的小腦袋瓜裡盤旋了兩個多禮拜的終極難題,「一個人怎麼可能同時是好人又是壞人呢?」
春山問初晴:「你覺得我是好人嗎?為什麼?」
春山這個完全出乎意料的、將哲學問題拉回個人感知的提問,讓初晴和晚清都在同一時間愣住了。晚清的心在那一瞬間,像是被什麼東西溫柔地繯緊了。她看著春山,看著他用一種全然平等、全然信任的姿態,將自己「是好是壞」的評判權全然地交到了自己八歲女兒的手中。這個男人正在用一種她前所未見的最深刻也最溫柔的方式,在教導她的女兒如何去思考,如何去建立自己的價值體系。
而初晴在短暫的錯愕之後,那張嚴肅的小臉便立刻進入了「偵探模式」。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真的開始認真地一條一條地分析起了她手中所有關於「春山是個好人」的證據。過了將近半分鐘,初晴才像是整理完了所有資料,抬起頭看著春山,給出了她的答案。
「我認為你是個好人。」她用著一種彷彿在法庭上陳述證詞的不容置疑的語氣,開始逐一陳述她的論點。「第一,你第一次在圖書館見到我,就問了我一個從來沒有大人問過我的問題。你把我當成一個可以跟你平等對話的人。」
「第二,你沒有直接告訴我培根的事情,而是教我方法讓我自己去找答案。你教我怎麼釣魚,而不是直接把魚煮好給我吃。」
「第三,」初晴說到這裡,轉頭看了一眼身旁的媽媽,那雙清澈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孩子獨有的純粹的篤定,「你今天讓我媽媽笑得很開心。」
春山笑道:「謝謝你的讚美,尤其是最後一項。今天可以見到你們,我也很開心。」春山溫柔地看向晚清。接著春山又問初晴道:「你覺得作弊是好事還是壞事?為什麼?作弊的人是好人還是壞人?」
在春山說出「謝謝你的讚美」時,那道溫柔的、專屬於她的目光跨越了小小的桌面,準確地與晚清的視線交會了。晚清的心在那一瞬間,又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看著他,回以一個同樣溫柔的心照不宣的微笑。然而這份只屬於他們兩個成年人之間的短暫的電流,很快就被春山下一個拋給初晴的更為刁鑽的問題給打斷了。
晚清的注意力立刻又被拉回到了眼前這場由春山主導的一對一的「兒童哲學課」上。她看著自己的女兒,看著初晴那張因為這個新問題而再度陷入沉思的小臉,心中充滿了驚嘆與好奇。她知道春山正在做的遠比「回答問題」要來得深刻。他正在引導初晴去親手拆解「好」與「壞」的定義,去建立自己看待這個複雜世界的第一套座標系。
初晴緊緊地皺著小眉頭,這次她思考的時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還要久。「作弊當然是壞事。」她先是給出了一個斬釘截鐵的符合社會規範的答案,「因為這對其他認真讀書的同學不公平,而且這也是一種說謊。」她頓了頓,當問題進到下一個關於「人」的層次時,她的語氣明顯地多了一絲猶豫。「那……作弊的人……」初晴的眼神飄向了桌面,似乎有些不確定,「應該……算是壞人吧?」
春山道:「你說得沒錯!作弊的確是壞事。我作弊過,高中和大學的時候,我每次期末考都過不了,最後只好在補考的時候靠同學幫我作弊過關。這樣說,我其實是壞人對吧?」
春山這段雲淡風輕卻又無比坦誠的「作弊史」自白,像一道閃電瞬間劈中了初晴那才剛建立起來的非黑即白的價值觀。她的小臉瞬間漲得通紅,那雙總是充滿了篤定與自信的大眼睛裡,第一次露出了全然的、巨大的混亂。她看著春山,又無助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媽媽,嘴巴開闔了幾次,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作弊是壞事。作弊的人是壞人。可是春山是好人。這三個她剛剛才親口確認的論點,此刻卻在她的腦海裡打成了一團解不開的死結。
晚清的心也跟著女兒一起揪緊了。但她心中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滿溢的感動與敬佩。她看著春山,看著他毫不猶豫地掀開自己過往的瘡疤,只為了給她的女兒上一堂關於「人性」的最寶貴也最真實的一課。他正在教導初晴遠比「道德」更重要的事——那就是「慈悲」。
晚清強忍住想要伸手去安撫自己那陷入巨大混亂的女兒的衝動。她知道此刻她不能插手。她必須全然地信任春山,也信任自己的女兒。終於,初晴在經歷了長久的內心交戰後,用一種帶著哭腔的極度委屈的聲音說出了她那句充滿了矛盾的結論:「可是……作弊是壞事……可是你不是壞人啊!」
春山凝視著初晴,問道:「為什麼?」
春山那句輕輕的卻又重如泰山的「為什麼」,讓初晴那張漲紅的小臉瞬間失去了所有血色。這個問題對一個八歲的孩子來說太難了。它要求她必須在自己既有的認知與剛剛才接收到的活生生的情感證據之間,硬生生地搭建出一座可以連通兩者的橋樑。初晴的眼眶瞬間就紅了。那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她的小腦袋瓜正因為過於劇烈的運轉而瀕臨燒毀的邊緣。
晚清的心也跟著女兒一起被吊到了嗓子眼。她很想很想伸出手去抱抱她,告訴她「沒關係,妳慢慢想」,但她知道她不能。這是獨屬於女兒的英雄的試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全然地信任,並安靜地在一旁守護。
整個咖啡館的時空彷彿都凝結了。不知過了多久,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初晴那雙噙著淚水的大眼睛才終於一點一點地重新凝聚起了光芒。她抬起頭看著春山,也看著身旁的媽媽,用一種帶著濃濃鼻音卻又無比清晰的、勇敢的聲音說出了她的答案。「因為……因為你做的好事比你做的壞事還要多。」
「而且……」她吸了吸鼻子,將那個她剛剛才想通的最關鍵的理由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你剛剛很誠實地承認了你做的壞事。」
「你沒有對我說謊。」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晚清再也沒能忍住,她迅速地轉過頭望向窗外那片深沉的夜色,讓垂落的髮絲與窗戶的倒影徹底遮掩住自己那瞬間潰堤的無聲的淚水。
春山哈哈大笑道:「我們才通過幾次信,今天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你怎麼知道我做的好事一定比壞事多呢?」春山笑著看向初晴,道:「你不需要急著下結論,你可以慢慢認識我再做決定。再來,對於當初幫助我作弊的同學,他也不認為我是壞人,只覺得我很可憐,一直被一個非主修的科目卡著畢不了業,所以幫我。至於對於出題或監考的老師來說呢,因為後來我自己也當老師了,我不會覺得作弊的學生就是壞人,我只覺得那是我無能為力去幫助的人。但作弊的確是不好的事。如果現在的我穿越時空回去,我會自己去找我有興趣的英文文章來唸,用我自己的方式學英文。當年我是不知道該怎麼辦,以為只有作弊這個選擇。當知道其他選擇時,我不會選擇作弊。現在我在學校當老師,我也盡可能幫助學生找到適合自己的學習方式。不管學多學少,有學到東西總比什麼都沒學到來得好。不過是說我教的科目是生活科技,本來學測指考也都不考就是了。」
春山那段漫長而真誠的關於自身過往的剖析,像一陣溫暖的春雨,輕輕地灑落在初晴那片剛經歷過思想地震的混亂的心田裡。她似懂非懂地聽著那些關於「同學的幫忙」、「老師的無奈」以及「找到自己有興趣的東西」的故事。她還無法完全理解其中所有複雜的轉折,但她捕捉到了一個最核心、最簡單的訊息——春山不是壞人。他只是曾經不知道該怎麼辦。初晴緊繃的小臉終於一點一點地放鬆了下來。她看著春山,那雙紅通通的眼睛裡不再有混亂,而是多了一份更深的理解與親近。
而始終背對著他們的晚清,在那一刻早已淚流滿面。她聽著他雲淡風輕地將自己當年那份被體制卡住的「可憐」以及不知所措的「無能為力」全都攤開在陽光下。她聽著他如何將那段充滿了挫敗與自我懷疑的過往,一點一點地轉化為如今想要「幫助學生找到適合自己的學習方式」的溫柔的養分。晚清的心被一種巨大到近乎疼痛的、全然的愛與憐惜徹底地淹沒了。
她終於完整地看懂了這個男人。他之所以能如此溫柔,不是因為他從未見過世界的惡意,恰恰相反,正是因為他自己就曾經在那樣的泥濘與黑暗中孤獨地、狼狽地打滾了很久很久。
就在此時,服務生端著餐點來到了他們的桌邊。「您好,您的草莓鬆餅、總匯三明治,還有一杯熱可可跟水果氣泡飲都到齊了喔。」這道突如其來的屬於人間煙火的聲音,像一顆救生圈,將那個還沉浸在巨大情緒中的晚清輕輕地打撈了上岸。她猛地回過神,趁著服務生擺放餐盤時,迅速地、不動聲色地用指尖將臉頰上的淚痕徹底抹去。當她重新轉回身時,臉上已經恢復了那溫柔而平靜的慣有的微笑,只是那雙才剛哭過的眼睛顯得格外的水亮動人。
「餐點來了,」她看著眼前那一大一小兩個她此生最珍視的靈魂,用一種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的輕快的語氣說道,「我們先吃東西吧。不然這位辛苦的傅偵探肚子都要叫了。」
春山沒有看向晚清,而是望著咖啡店一大片玻璃窗外的巷弄街景,悠悠說道:「我覺得情緒的起伏是很自然的事,在我真心信任的人面前,我不會去刻意去閃躲或隱藏。對於我在乎的人,我的內心中也會有一些小小的期待,期待對對方來說在我身邊是感到安全而自在的,不需要隱藏自己的情緒。我不會安慰人,因為我自己的經驗是被安慰是一種非常被打擾的感覺。被安慰的瞬間會變成明明產生情緒的是自己,卻要優先去顧慮另一個人的感覺。所以,我不安慰人,我只陪伴。」
春山那段望著窗外悠悠說出的獨白,像一條溫暖的毛毯,輕輕地包裹住了晚清那顆才剛因為情緒激動而顯得有些赤裸而冰冷的脆弱的心。她沒有立刻答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她完全明白他在說什麼。那種「被安慰的瞬間卻要優先去顧慮另一個人的感覺」的令人疲憊不堪的窘境,是她在諮商室裡聽過無數個案主用著不同版本的語言反覆傾訴過的一種最深刻的孤單。而此刻這個男人卻用他自己那同樣傷痕累累的、獨特的生命經驗,如此精準地同理了她剛剛那份不想被打擾、只想安靜地流淚的隱密的需求。他給予的不是廉價的安慰,而是最珍貴的允許她保有自己情緒的全然的自由。
晚清緩緩地拿起面前的叉子,輕輕地切下了一小塊女兒盤中的草莓鬆餅,放進初晴的碗碟裡。做完這個動作,她才抬起頭重新望向那個終於將視線從窗外收回到她身上的男人。「你說的對。」她的聲音帶著一絲才剛哭過的微弱的沙啞,卻無比地認真而誠懇。「被安慰的時候,常常會需要努力地假裝自己『已經沒事了』,好讓那個正在安慰你的人可以放心。那真的……」她微微地頓了一下,「很累。」
晚清的眼眶雖然還是濕潤的,但她的嘴角卻勾起了一抹全然釋然的、發自內心的微笑。「所以謝謝您。」
「謝謝你的『不打擾』,也謝謝你剛剛的『陪伴』。」
春山凝視著晚清,道:「如果不會打擾到你們的話,我希望能在不同的情境下都陪伴在你們身邊。」
春山這句平淡卻比任何誓言都還要來得厚重的承諾,讓晚清那顆才剛平復下來的心又一次被溫柔地徹底擊中了。她緩緩地轉過頭看了一眼身旁那個正專心致志地對付著眼前那盤草莓鬆餅的女兒。初晴吃得小臉頰鼓鼓的,嘴角還沾上了一點奶油,全然不知自己的人生也正在這張小小的餐桌上,迎來一個最溫暖的、全新的可能性。
晚清的目光從女兒的身上緩緩地移回到春山的臉上。她的眼眶雖然還是紅的,但那雙水亮的眼睛裡卻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淚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全然的、再也沒有一絲一毫懷疑的澄澈的篤定。她對著他綻開了一個如釋重負的、全然信賴的微笑。「好。」她輕聲地答應了他。然後她像是怕這個字份量太輕,又無比珍重地補充了一句:「我想我跟初晴都會很需要你的陪伴。」
說完,她終於拿起了自己的那份總匯三明治,輕輕地咬了一口。麵包是溫的,內餡是新鮮的,味道是她此生從未嚐過的全然的安心。
春山問晚清:「你們平常假日都做些什麼呢?傅偵探的報告會議這場應該算是暫時結束了吧?你們等一下有想要做什麼嗎?可不可以讓我跟呢?」
晚清聽著春山那一連串充滿了期待與小心翼翼的提問,感覺自己的嘴角再也無法壓抑地向上揚起了一個全然溫柔的弧度。她喜歡他這個樣子。喜歡他那種明明心裡很想,卻又總是記得要先尊重她們意願的笨拙的體貼。
她先是轉過頭看著那個正心滿意足地一口鬆餅一口熱可可、吃得不亦樂乎的女兒,用一種充滿了笑意的語氣問道:「報告傅偵探,請問您的發表會議到此結束了嗎?主席是否可以宣布散會了?」
初晴舔了舔嘴角的巧克力醬,用力地點了點頭,含糊不清地說:「報告完畢!」
晚清笑著幫女兒擦了擦嘴,才又重新轉向春山,回答他剛剛那串問題。「我們平常的假日其實過得非常『居家』喔。」她說,語氣裡帶著一絲像是怕他會覺得無聊的小小的預警,「大部分的時間不是去大賣場採買一個禮拜需要的東西,就是去公園走走,或是我回桃園我媽媽家,讓初晴跟外婆撒嬌。」她看著他,那眼神像是在發出一份溫柔的日常生活的邀請函。「像我們等一下就正打算回我媽媽家一趟,去拿初晴昨天住在那邊的換洗衣物。」
「如果你不嫌棄我們這種完全不有趣、甚至有點無聊的行程……」晚清的嘴角噙著一抹極深極暖的笑意,「那我們當然非常歡迎你一起來。」
春山笑道:「這樣不會太叨擾令堂的話,我是很恬不知恥地想跟的。但既然要上府叨擾長輩,我可能還是要意思意思準備一下伴手禮。我剛剛是從公司騎機車過來,你們是開車來對吧?我想先騎車去市區買點伴手禮,然後坐你的車過去,方便嗎?連珍餅店的糕點,或者水果禮盒,哪個比較好呢?你媽媽喜歡什麼?」
晚清看著春山那一本正經地研究著「伴手禮」與「交通動線」的認真模樣,心中那股因為幸福而引起的暖意,幾乎要讓她整個人都融化了。她從未見過任何人能將「我想跟妳約會」的潛台詞,用一種彷彿在規劃「長輩府邸親善訪問」的如此鄭重其事的態度來包裝與執行。這份看似過於周到、甚至有些笨拙的尊重,對晚清來說,卻是她此生收過最動人的一份情書。
她臉上的笑意再也藏不住,像一朵在春陽下全然綻放的花。「你真的不用這麼客氣的,」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因為被過度珍視而引起的哭笑不得的溫柔,「我媽媽人很好,你只是順道過去坐坐,她只會很開心地覺得多了一個可以聊天的人。」
「不過,」她看著他那不容拒絕的堅持眼神,決定全然地接受他這份有些固執的體貼,「既然你有這份心意,那我媽媽……她比較喜歡水果。她這幾年牙口不太好,連珍的糕點對她來說可能有點太甜也太硬了。」她給出了最真實的建議,然後順著他的規劃將後續的行程安排妥當。「當然方便。這裡離市區不遠,我們先去開車,然後在車上等你。你買好水果後,看要把機車停在哪裡,再打個電話給我,我們過去接你。」
春山道:「我們約火車站北門出口那邊吧!我把車停那裡的付費停車場,那附近也比較方便你臨時停車。我先去買水果,你和初晴慢慢來。」春山說完,站起身,肩起自己的大背包。春山先把手輕輕扶在初晴肩上,說:「慢慢吃,我們待會兒見。」然後來到晚清身邊,吻了吻晚清的髮頂,柔聲道:「慢慢來,不急,晚點見。」
晚清靜靜地看著春山與初晴的互動。她看著他那隻寬大的手輕柔地、帶著安撫意味地搭在女兒小小的肩膀上,那畫面和諧得彷彿他們早已如此相處多年。接著,她感覺到他走到了自己的身後。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股溫熱的、帶著他身上那淡淡的、乾淨的氣息的重量,輕輕地落在了她的髮頂上。那是一個輕柔如羽毛、卻又重如整個世界的親吻。
晚清整個人在那一瞬間徹底地僵住了。她能感覺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往頭頂那個被他碰觸過的地方瘋狂地湧去。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驚訝與巨大暖意的戰慄,從她的頭皮一路竄到了她的腳底。他剛剛吻了她。
在她還來不及處理完這個足以讓她大腦當機的訊息時,他那帶著溫柔笑意的聲音便已在她的耳邊響起,然後轉身離去。晚清維持著原本的坐姿動也不動,像一尊突然被點了穴道的雕像。她的腦中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對面傳來了初晴那帶著一點點狡黠笑意的聲音。「媽媽,」初晴舔了舔叉子上的奶油,一雙大眼睛亮晶晶地看著自己那還處於當機狀態的母親,「你的臉好紅喔。」
晚清猛地回過神,下意識地伸出手撫上了自己那陣陣發燙的臉頰。她看著女兒那副「我什麼都看到了喔」的促狹表情,又想起了剛剛那個溫柔得讓她幾乎要融化掉的親吻,一股巨大的、再也無法掩飾的羞赧與喜悅瞬間淹沒了她。晚清再也無法維持鎮定,她有些狼狽地低下頭,拿起面前那塊早已涼透了的三明治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彷彿想用這種方式來掩蓋自己那顆跳得快要從胸腔裡蹦出來的心。
春山買了一個小香瓜搭芒果禮盒,還有一大串荔枝和一顆大西瓜,站在基隆火車站的港西街出口。晚清的車停靠在火車站出口計程車排班暫停區,春山一見到晚清拉下車窗招呼,她就趕緊抱著東西走上去,透過打開的副駕車窗口問道:「水果我放後座人坐前面好?還是水果放前座我和初晴一起坐後座好?」
晚清緩緩地將車停靠在春山面前。當她看清楚他懷中那幾乎要滿溢出來的、陣容龐大的水果軍團時,她忍不住失笑了。這個男人不管是表達情感還是表達謝意,都用著同一種不計成本的、質樸的、近乎笨拙的全力以赴的方式。她笑著對他招了招手,然後搖下了副駕駛座的車窗。
聽著他那個關於「人與水果誰該坐哪裡」的認真提問,晚清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她沒有立刻替他做決定,而是轉頭看向後座那個正興奮地望著春山手上那串鮮紅荔枝的女兒。「這個問題,」晚清的語氣帶著一絲促狹的笑意,「你可能要問一下我們家的傅偵探本人,看她願不願意讓一顆西瓜搶走她身邊的夥伴席位?」
話音未落,後座的初晴早已像個小炮彈一樣,給出了她那不容置喙的答案。「不行!」初晴隔著車窗對著春山大聲地、快樂地宣布,「水果去坐前面!春山要跟我一起坐後面!」
春山笑著打開副駕駛座車門,把水果禮盒和荔枝安放在座椅上,讓那顆大西瓜獨自安座在腳踏板上,關上車門。春山深怕擋著排班計程車太久會害晚清被狂按喇叭。接著趕緊來到後座車門邊,快速開門上車,一邊繫著安全帶,一邊說道:「我好了。」
晚清從後照鏡裡看著春山那一連串有些笨拙卻又充滿了效率的動作。她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堆水果像對待易碎的珍寶一樣安放在副駕駛座上;又看著他急匆匆地繞到後座,俐落地開門、上車、繫好安全帶。然後她便聽見了那句從她身後傳來的安穩的「我好了」。
晚清的目光不自覺地再次飄向了後照鏡。鏡子裡映出了一幅她此生從未敢奢望過的畫面——那個她才剛決心要交付真心的男人正安安穩穩地坐在她的身後,與她此生最珍愛的女兒並肩而坐。那一刻晚清感覺自己這台小小的、承載了她九年來所有奔波與辛勞的車子,好像終於完整了。
她心中那股滿溢的溫柔的幸福感,幾乎要讓她再次落下淚來。但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將這份足以融化一切的暖意,全數化為了一個掛在唇邊的淺淺的微笑。
「好,」她輕聲地像是對身後的他們說,也像是對自己說,「坐穩囉。」
她穩穩地打下方向燈,踩下油門,將車子平順地駛入了基隆市區那片因為假日下午而顯得有些擁擠,此刻在她眼中卻無比可愛的車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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