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創作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她在電梯裡對誰招手
抵達帝曰酒店首夜,我竟在鏡中看見陌生女子蒼白倒影;
追查之下,發現十年間已有三人在同間客房神秘消失;當電梯門第13次無故開啟,我終於明白——
她引我來此,是為了讓我成為第四個。
高雄的夜,黏膩濕熱,帶著海港特有的鹹腥與工業排放物的鐵鏽味。陳文輝拖著行李,站在「帝曰酒店」碩大的霓虹招牌下,紅光淌過他疲憊的臉,像潑上一層尚未乾涸的血。這棟矗立在舊區邊緣的建築,努力維持著過氣貴族的派頭,卻掩不住歲月啃噬的斑駁。牆面瓷磚剝落處露出灰黑的水泥底色,幾扇窗戶黑沉沉地洞開,偶有一兩扇後面,似乎有光影極快地一閃而過,快得像是錯覺。
推開沉重的黃銅鑲邊玻璃門,一股混合了劣質消毒水、陳舊地毯霉味和某種難以名狀的、類似香灰的氣息撲面而來,冷氣開得極強,瞬間激得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大廳空闊而陰暗,挑高的天花板上,一盞巨大的水晶燈積滿灰塵,僅有幾顆燈泡苟延殘喘地亮著,投下昏黃不清的光暈。
櫃檯後方,一個瘦削的男人正低頭打著瞌睡,腦袋一點一點,幾乎要栽到桌面上。聽見腳步聲,他猛地驚醒,抬起一張缺乏血色的臉,眼袋深重,眼神裡有種被驚擾後的遲鈍與警惕。「住宿?」聲音沙啞,像砂紙磨過木頭。
「陳文輝,有預訂。」他遞上身分證。
男人——名牌上寫著「李哲維」——慢吞吞地操作著老舊的電腦,鍵盤咔噠作響,每一下都敲在過於寂靜的大廳裡,格外刺耳。辦手續的幾分鐘裡,陳文輝感到一股視線黏在背上,冰涼,執著。他猛地回頭,大廳空無一人,只有幾組蒙塵的沙發靜置在陰影裡。錯覺嗎?
「七樓,712房。」李哲維遞回證件和一把沉重的黃銅鑰匙,鑰匙圈上掛著一個褪色的塑膠牌,數字模糊。「電梯在那邊。」他手指的方向,燈光尤其黯淡。
「謝謝。」陳文輝接過鑰匙的瞬間,指尖觸到對方冰涼的皮膚,他幾乎要縮手。
老舊的歐式電梯嘎吱作響,像老人不情願的呻吟,緩緩上升。金屬柵欄門合攏時,映出他扭曲變形的影像。空氣裡那股霉味混著香灰的氣息更濃了。電梯內的樓層指示燈忽明忽滅,在經過四樓時,燈泡頑強地閃爍了幾下,終於徹底熄滅,電梯卻毫不停留地繼續上升。
712房。走廊鋪著的深紅色地毯吸走了所有聲音,踩上去軟綿綿的,令人不安。房門比想像中沉重,推開時發出冗長的吱呀聲。
房間寬敞得有些過分,陳設卻是上世紀的審美,絨布沙發、深色木家具,空氣裡那股消毒水與霉味的混合體頑強地盤踞著。他放下行李,第一件事是走向窗戶,想看看view,卻發現厚重的窗簾被什麼卡住了,費了點力才拉開——窗外正對的是另一面斑駁的牆壁,距離近得幾乎能摸到濕漉漉的苔蘚,只有一線狹窄的天空勉強可見。
浴室很大,瓷磚是那種老式的奶油白,邊緣已經發黃。鏡子佔據了整個洗臉台上方的牆壁,水銀有些剝落,形成幾塊模糊的污斑。他打開水龍頭,水流先是銹黃色,嘩啦啦響了一陣才變得清澈。他掬起水潑了把臉,試圖洗掉旅途的困頓和這酒店帶來的莫名壓抑。
抬起頭時,臉上掛著水珠。
鏡子裡,他身後浴缸的簾子,似乎動了一下。那簾子是厚重的深綠色塑膠,拉得嚴嚴實實。
心頭莫名一緊。他盯著那簾子,幾秒鐘,毫無動靜。鬆了口氣,大概是水流震動吧。他伸手去拿毛巾。
視線再次無意中掃過鏡面。
這一次,他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凍住了。
鏡子裡,在他模糊的影像后方,那面本應空無一物的奶油白瓷磚牆上,清晰地映出一個蒼白的身影。一個女人,黑髮濕漉漉地貼在臉頰脖頸,臉色是一種溺死者般的腫脹慘白,雙眼只有眼白,沒有瞳孔,正靜靜地、空洞地「凝視」著鏡中的他。
他猛地轉身!
身後,牆壁就是牆壁,空無一物。浴室燈光慘白地照著,只有水龍頭滴答一聲,落入洗臉盆。
心臟瘋狂擂鼓,撞得胸口發痛。他喘著粗氣,死死盯著那面空牆,又猛地轉回頭看鏡子——
鏡裡只有他自己驚惶失色的臉,以及空蕩蕩的浴室背景。
幻覺?太累了?他扶著冰涼的洗臉台,手指微微顫抖。鏡面冰涼,水銀剝落處像醜陋的傷疤。
那一夜,陳文輝在輾轉反側中度過。房間的空調似乎壞了,時冷時熱,走廊外不時傳來細微的、無法辨識來源的聲響,像是有人拖著腳步走過,又像是什麼東西在輕輕刮擦著門板。每次他屏息凝聽,那聲音又倏然消失,只剩下自己過於響亮的心跳。黑暗中,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房間的角落裡靜靜蟄伏,呼吸。
天濛濛亮時,他才勉強陷入斷續的淺眠。
第二天,他被窗外那線天空透下的灰白光照醒,頭痛欲裂。昨夜鏡中的影像依舊清晰,帶著不祥的寒意盤桓不去。他需要咖啡,需要離開這個房間一會兒。
電梯依舊緩慢,嘎吱作響。裡面的小電視屏幕雪花閃爍,斷斷續續播放著無聲的新聞畫面。在一樓,他遇到一位正在更換走廊壁燈燈泡的年輕員工,名牌寫著「實習生:張家明」,臉上還帶著點未脫的稚氣。
「早。」陳文輝試著搭話,聲音有些乾澀。
「早,先生。」張家明露出職業性的微笑,眼神卻有些閃躲,不太敢直視他。
「請問……這酒店,是不是有什麼……傳說?」陳文輝狀似不經意地問,手指悄悄指向頭頂。
張家明的笑容僵了一下,迅速看了眼空無一人的走廊,壓低聲音:「先生,您……最好別問那麼多。尤其是七樓,晚上早點回房休息。」他頓了頓,像是下了什麼決心,「之前住您那間房的客人,就有過……不太好的反應。」
「不好的反應?」
「就……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之類的。」張家明語速很快,顯然不想多談,「我還有工作,先生。」他匆匆拿起工具包走了。
不該看的東西。陳文輝的心沉了下去。
他在酒店附近漫無目的地走著,試圖理清思緒。鬼使神差地,他走進了街角一間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網咖。空氣混濁,煙味、泡麵味和體味混雜。他開了台機器,在搜尋欄輸入了「帝曰酒店 高雄 鬧鬼」。
搜尋結果跳出來,大多是些語焉不詳的都市傳說討論串。他皺著眉快速瀏覽,直到一個陳舊的地方新聞論壇連結吸引了他的注意。標題是:「疑點重重!帝曰酒店又傳住客失蹤?」
點進去,發文時間是五年前。內容簡短地提到一名女性房客在入住712房後離奇消失,監控未拍到她離開,房間內無打鬥痕迹,個人物品均留在房內,如同人間蒸發。底下有幾條零星評論,其中一條寫著:「這不是第一個了吧?十年前好像也有個生意人?」另一條回覆:「對,聽說更早之前還有個老太太……邪門!」
陳文輝感到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他瘋狂搜索著相關關鍵詞,碎片化的信息逐漸拼湊起來——十年間,三起失蹤案,都發生在712房。最早是十一年前的一位獨自旅行的老婦,接著是七年前的一位中年男商人,最近的就是五年前的那名年輕女性。警方調查均無果,最終以失蹤人口結案,成為酒店極力掩蓋的禁忌檔案。
三個人。都在712房消失。
他想起張家明閃躲的眼神,想起櫃檯李哲維那冰涼的指尖和缺乏溫度的表情。他們都知道?為什麼還讓他住進去?
冷汗浸濕了他的後背。他猛地起身,衝回酒店。
他直接走向櫃檯。李哲維還在後面,似乎在整理檔案,抬頭看見他,眼神依舊麻木。
「我要換房。」陳文輝的聲音緊繃。
李哲維動作頓住,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房間有什麼問題嗎?」
「那房間死過人!不對,是失蹤過人!不止一個!為什麼安排我住那裡?」他幾乎是低吼出來。
李哲維的嘴角細微地抽搐了一下,眼神裡閃過一絲極快的、難以捕捉的東西,像是厭煩,又像是……恐懼?他垂下眼,聲音平板:「先生,我不知道您從哪裡聽來的謠言。本酒店一直合法經營,沒有發生過您說的事情。現在是旅遊旺季,沒有空房可以更換。」
「謠言?網上都能查到新聞!」
「網路謠言不可信。」李哲維抬起眼,目光冷硬,「如果沒有其他事,我還有工作。」他低下頭,不再看他,擺明拒絕溝通。
陳文輝僵在原地,怒火和寒意交織。他知道問不出什麼了。他轉身走向電梯,每一步都踩在綿軟的地毯上,卻覺得如同踏在深淵邊緣。
回到七樓,他站在電梯口,沒有立刻回房。他需要冷靜,需要思考。電梯旁的牆上掛著一幅巨大的複製油畫,畫的是陰鬱的海景,濁浪翻滾。他靠著牆,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狂跳的心臟。
就在這時——
叮!
電梯門毫無預兆地在他面前打開了。裡面空無一人。樓層按鍵區,沒有一個燈是亮起的。
他愣住,看著空蕩蕩的電梯轎廂,內壁不銹鋼面板模糊地映出他錯愕的臉。等了幾秒,沒人進來,門開始緩緩關閉。
就在門即將完全合攏的剎那,他似乎聽到極其微弱的、濕漉漉的腳步聲從轎廂深處傳來?他猛地伸手擋住門,門感應彈開。
裡面依舊空無一人。只有冷氣呼呼吹送的聲音。
他皺緊眉,收回手,電梯門再次關閉。他看著樓層指示燈,它並沒有在任何一層停留,而是直接下降,然後又上升,最後停在了……他所在的七樓。
叮!
門又一次打開。依舊空無一人。
一股詭異的感覺攫住了他。這電梯壞了?
他不想再待在這裡,決定走樓梯下去喘口氣。他轉身走向安全通道的方向。
叮!身後的電梯門又一次打開。
他霍然回頭!
第三次。依舊空蕩。
他的背脊發涼,頭皮一陣發麻。他死死盯著那敞開的電梯門,彷彿那是一個等待吞噬什麼的冰冷金屬巨口。他慢慢後退,遠離它。
第四次、第五次……電梯門就那樣反覆地、無聲地在他面前開啟,關閉,再開啟。像一場荒誕默劇的循環播放,帶著冰冷的執著。樓層指示燈瘋狂地閃爍變換,數字亂跳,毫無邏輯。
第十次。第十一次。
陳文輝的呼吸變得急促,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背靠著冰冷牆壁,退無可退。
第十二次。門關上。短暫的寂靜。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
然後——
叮!
第十三次。
蒼白的燈光從轎廂內傾瀉而出。這一次,有什麼不一樣。
在那空無一人的電梯轎廂最深處,靠近控制面板的那面不銹鋼內壁上,一片模糊扭曲的反射光影中,似乎多了一抹異樣的顏色。
一小片潮濕的、暗褐色的污漬,正緩緩地、沿著冰冷光滑的金屬表面,蜿蜒向下流淌。
彷彿剛剛有一個濕漉漉的、看不見的東西,就站在那裡,背對著他,留下了這道猙獰的痕跡。
陳文輝的瞳孔驟然縮緊。
就在這一刻,他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尖銳的鈴聲劃破死寂,嚇得他幾乎跳起來。他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屏幕來電顯示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本地號碼。
他手指顫抖著,劃開接聽,將手機貼到耳邊。
電話那頭,先是一陣長久的、嘶啞的沉默,只有微弱的電流雜音,像是從極深的水底傳來。
然後,一個極其模糊、扭曲、斷斷續續,卻又清晰得令人血液凍結的女性聲音,混合著咕嚕的水聲,幽幽響起:
「……快……逃……」
地基下的骸骨與無聲的證言

電話那頭,只有持續的、彷彿來自深水之下的忙音。嘟—嘟—嘟— 規律,冰冷,像某種倒數。
「喂?誰?你是誰?!」陳文輝對著手機低吼,聲音因恐懼而緊繃變調。
沒有回應。那聲模糊扭曲的「快逃」之後,便再無聲息,彷彿只是他極度緊張下產生的幻聽。但他指尖的冰冷和心臟的狂跳都在嘶吼著這一切的真實。
他猛地按下掛斷鍵,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他再次回望電梯——第十三次開啟後,那扇金屬門終於徹底關閉,樓層指示燈恢復正常,緩慢下降,彷彿剛才那詭異的循環從未發生過。轎廂內壁那片濕漉漉的污漬,也消失無蹤。
一切歸於死寂。只有深紅色地毯和老舊壁紙在昏暗燈光下沉默地呼吸。
快逃?
逃去哪?為什麼逃?
那聲音……是鏡中那個蒼白倒影的警告嗎?還是某種更惡劣、更戲謔的捉弄?
陳文輝背靠著冰涼的牆壁,緩緩滑坐在地毯上。冷汗浸濕了他的襯衫,黏膩地貼在背上。他強迫自己深呼吸,試圖壓下幾乎要衝破胸膛的心跳。理智正在與一種原始的、想要不顧一切狂奔出這棟建築的衝動激烈搏鬥。
他不能逃。至少現在不能。如果他真的捲入了什麼超乎常理的事件,盲目逃跑可能毫無意義,甚至更危險。那通電話,無論是什麼,是一種接觸。而接觸,就意味著線索。
他重新站起,雙腿還有些發軟。他沒有回712房,而是走向樓梯間,快步下樓。他需要空氣,需要光,需要遠離這個密閉的、充滿無形壓力的空間。
一樓大廳依舊空蕩。李哲維還坐在櫃檯後,這次他沒有打瞌睡,而是低著頭,似乎在仔細擦拭著什麼東西,陳文輝的角度看不真切。聽到腳步聲,李哲維迅速將東西收起,抬起那張萬年不變的、缺乏表情的臉。
陳文輝沒有看他,徑直走出酒店大門。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卻驅不散那股從骨髓裡透出的寒意。他站在人行道上,回頭望向帝曰酒店。在日光下,它顯得更加破敗頹靡,外牆的污漬和水漬無所遁形,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像一隻隻盲眼,冷漠地俯視著他。
他必須弄清楚這家酒店的底細。不僅僅是近十年的失蹤案,還有更久遠的東西。那個實習生張家明,似乎知道些什麼,卻不敢明說。
他在附近的便利商店買了杯黑咖啡,藉機向看起來資歷較深的店員旁敲側擊:「請問……對面那間帝曰酒店,好像很有歷史了哦?」
店員是個中年阿姨,正忙著補貨,頭也沒抬:「喔,那間啊,老房子了啦。聽說以前滿風光的,現在不行囉。」
「是喔……感覺好像有點……陰森?」陳文輝試探地問。
阿姨補貨的動作頓了一下,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裡多了點警惕和探究:「少年仔,你住那裡喔?唉呦,沒事早點退房啦,那邊……嗯,不太好。」她搖搖頭,顯然不願多談,轉身去忙別的了。
「不太好」。每個人都這樣說,卻又語焉不詳。這種集體的緘默,本身就透著詭異。
陳文輝拿出手機,再次連上網路。這次,他不再只搜尋「鬧鬼」、「失蹤」,而是鍵入了「帝曰酒店 歷史」、「高雄 舊酒店 日治時期」。
大量的無關資訊閃過。幾則關於酒店易主、裝修的新聞。還有一些老照片分享網站。他耐著性子一頁頁翻找,眼睛因長時間盯著屏幕而酸澀。
終於,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吸引了他的注意。照片拍攝的是戰後初期的高雄街景,街角一棟頗具規模的西式建築,掛著「高雄旅館」的招牌,建築樣式與輪廓,與如今的帝曰酒店有七八分相似。照片下的說明文字極簡:「攝於民國38年,大港埔一帶。」
大港埔。陳文輝知道這個舊地名,大致就在這一區。
他繼續深入搜尋「高雄旅館」、「大港埔 日治 建築」。線索零碎而稀少,彷彿有人刻意抹去過往。他在一個冷門的地方文史論壇裡,找到一篇數年前由匿名用戶發表的帖子,標題是:「被遺忘的歷史:大港埔附近的『刑場町』」。
內文寫道:「…日治時期,高雄市區擴張,現今帝曰酒店所在區域,在昭和年間曾屬於市郊的『刑場町』範圍,並非主要刑場,但確是處決人犯後暫放屍體、以及埋葬某些『無主罪人』的地方之一…戰後初期興建『高雄旅館』(帝曰酒店前身)時,據傳曾挖出大量無名骸骨,處理方式成謎…」
刑場町。無名骸骨。處理方式成謎。
陳文輝感到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竄上。酒店員工的閃爍其詞,房間裡陰冷的氣息,鏡中詭異的倒影,失蹤的房客…這些碎片,似乎開始朝著一個更黑暗、更龐大的輪廓匯聚。
酒店的原址,不僅死過人,而且很可能是一片充滿怨懟與絕望的古老刑場之地。那些無法安息的能量,是否仍盤踞在酒店的地基之下,甚至滲透進了每一塊磚瓦,每一條管道?
他想起712房那異常冰冷的溫度,想起浴室鏡面那剝落的水銀,像窺視另一個世界的窗口。
必須找到張家明。他是目前唯一可能願意透露點什麼的內部人員。
陳文輝回到帝曰酒店門口,但他沒有立刻進去。他繞到建築側邊,有一條窄巷,堆放著幾個垃圾桶和一些雜物。他注意到一扇不起眼的鐵門,上面貼著「員工專用」的褪色標示。也許這裡可以通到後場區域?
他猶豫著是否要冒險闖入,鐵門卻從裡面被推開了。出來的正是張家明,他推著一個裝滿髒床單的推車,一臉疲憊。
看到陳文輝,張家明明顯嚇了一跳,差點打翻推車。「先…先生?您怎麼在這裡?」
「我在等你。」陳文輝壓低聲音,語氣急切,「我查到了一些東西。這酒店底下,以前是不是日治時代的刑場?」
張家明的臉瞬間血色盡失,他驚慌地左右張望,彷彿害怕空氣本身在偷聽。「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先生,請你讓開,我還要工作…」
「那通電話呢?一個女人的聲音,叫我快逃!還有電梯!它自己開了十三次!這些你都知情,對不對?」陳文輝抓住他的手臂,力道不自覺地加重。
張家明吃痛,臉上閃過恐懼,但更多的是某種絕望的無奈。「先生,求你了…別問了…有些事不知道比較好…會…會惹麻煩的!」
「什麼麻煩?是誰的麻煩?李哲維?還是酒店更高層的人?他們在隱瞞什麼?」陳文輝緊逼不捨。
「不只是『人』的問題…」張家明脫口而出,隨即立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因恐懼而睜大,「總之…你最好聽那個警告…快點離開!就當從來沒來過這裡!」
他猛地掙脫陳文輝的手,倉惶地將推車推向大型垃圾集中處,幾乎是落荒而逃,留下陳文輝一個人站在陰暗的巷子裡,心臟沉入谷底。
「不只是『人』的問題」。
這句話像一把冰冷的鑰匙,插入他心中的鎖孔,轉動了某個更恐怖的開關。
夜幕再次降臨。陳文輝知道自己無法離開。不僅是因為無處可去或負擔不起其他酒店,更因為一種扭曲的好奇心與隱隱燃起的、不願屈服的不甘心。他被選中了,無論是被什麼東西選中。他必須知道真相。
他回到712房。這次,他仔細地、近乎偏執地檢查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牆壁、家具、地板…他敲打著牆面,傾聽是否有空心的回音。他檢查通風口,只有積塵和黑暗。他掀開床墊,一無所獲。
最後,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面巨大的浴室鏡子上。
他湊近鏡面,指尖撫過那些水銀剝落處。冰冷的觸感。他注視著鏡中自己愈發憔悴蒼白的臉,以及身後那片空無一物的空間。
突然,一個念頭擊中了他。
他猛地後退兩步,開始嘗試徒手拆卸鏡子。鏡子比他想像中沉重,邊緣被矽利康牢牢黏死在牆上。他找來浴室裡的金屬毛巾架,用盡力氣撬開邊角。
終於,鏡子的一角鬆脫了。他氣喘吁吁地,一點點將這面巨大的鏡子從牆上卸了下來。
鏡子後面的牆壁,裸露出來。
那不是平整的瓷磚或水泥牆。而是一面老舊的、顏色暗沉的金屬板,上面佈滿了鏽蝕的痕跡,中間還有一個早已鏽死的、類似閥門的圓形轉盤。
這面牆,或者說這塊金屬板,後面是空的?是管道間?還是…別的什麼?
他想起酒店屋頂那巨大的圓柱形水塔。酒店的老舊供水系統…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他腦海中成形。那些失蹤的人…會不會從未離開過這個房間?他們是不是以某種方式,被「送」進了酒店的「血管」深處?那通帶著水聲的警告電話…
就在他盯著那面金屬板,渾身發冷之際——
叩…叩叩…
輕微的、遲疑的敲門聲響起。
不是電梯方向,也不是走廊遠處。就在他的房門外。
陳文輝全身肌肉瞬間繃緊。他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後,眼睛貼上貓眼孔。
門外,站著的竟然是張家明。他臉色慘白,眼神充滿了巨大的恐懼,不斷地回頭張望走廊兩端,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小小的、用塑膠袋包裹著的東西。
他看起來不像有惡意,反而像是冒了極大的風險前來。
陳文輝猶豫了幾秒,最終還是輕輕轉開了門鎖,拉開一條門縫。
「…你?」他低聲問。
張家飛快地將那個小塑膠袋從門縫塞進來,聲音壓得極低,顫抖得幾乎無法辨識:「…他們…他們要處理掉…我偷出來的…也許…也許對你有用…看過就毀掉…千萬別說是我給的!」
說完,他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頭也不回地衝向樓梯間,腳步聲迅速消失。
陳文輝迅速關門上鎖,背靠著門板,心臟狂跳。他低下頭,看著手中那個小小的塑膠袋。
裡面是一捲老舊的、標籤已經發黃的VHS錄影帶。錄影帶的側面上,用模糊的黑色簽字筆寫著一個日期,以及一個房號:
712。
日期,正是五年前,那位女性房客失蹤前的日子。
這難道是…當時警方可能遺漏的、未被銷毀的監控備份?記錄了五年前那個夜晚,這個房間門口,或者…某個關鍵角落發生的事情?
陳文輝握著這捲冰冷而沉重的錄影帶,彷彿握著一把通往地獄之門的鑰匙,同時也感到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危險正在步步逼近。
「他們」要處理掉這捲帶子。「他們」是誰?李哲維?還是更高層的人?張家明冒死送來這個,是因為愧疚?還是他也渴望有人能揭開這黑暗的秘密?
窗外,高雄的夜景燈火璀璨,卻絲毫照不亮帝曰酒店內部的深沉黑暗。陳文輝知道,他沒有退路了。他必須找到方法,播放這捲來自過亡者的遺言。
而螢幕亮起的那一刻,他將直面的,或許是超越所有人間想像的、最深沉的恐怖。
窺視過去的裂縫與無法安息的迴聲

手中的VHS錄影帶冰冷而沉重,像一塊來自墓穴的磚。塑膠袋表面凝結著室內外的溫差,模糊了裡面那捲黑色膠殼的輪廓。陳文輝背靠著712房的門板,能清晰聽見自己血液衝刷耳膜的奔流聲,以及門外死寂走廊形成的巨大壓力。
張家明塞給他這捲帶子時那驚恐欲絕的表情,烙印在他視網膜上。「他們要處理掉…」「看過就毀掉…」這些話語在腦海中迴盪,每一個字都浸透著寒意。
這捲標註著「712」和五年前那個致命日期的帶子,是什麼的錄像?走廊監控?還是…更不堪設想的東西?
帝曰酒店這種老舊建築,或許還保留著早已被時代淘汰的設備。陳文輝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在房間裡搜尋。他拉開電視櫃的抽屜,翻找角落。終於,在衣櫃最深處,一個積滿灰塵的紙箱裡,他找到了一台老舊的Panasonic VHS錄放影機,電線纏繞得像黑色的蛇,上面還連著一個同樣佈滿灰塵的遙控器。
心臟鼓譟著。他費力地將沉重的錄放影機拖出來,搬到電視櫃上,接上電源和那台老舊映像管電視的AV端子。電視螢幕亮起,顯示藍屏。錄放影機的電源指示燈也亮起昏黃的光,機器內部發出輕微的、彷彿遲疑的機械運轉聲。
他深吸一口氣,撕開塑膠袋,取出那捲錄影帶。膠殼表面有些黏膩,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氣味,像是陳舊的灰塵混合了極微弱的、類似鐵鏽和水藻的氣息。他顫抖著手,將帶子推入錄放影機的入口。機器內部傳來齒輪咬合、捲帶的嘎吱聲響,在過分安靜的房間裡顯得無比刺耳。
電視藍屏跳動了一下,轉為雜亂的雪花點,發出嘶嘶的白噪音。陳文輝拿起遙控器,拇指懸在「播放」鍵上,猶豫了幾秒鐘,最終用力按下。
嘶嘶聲持續了幾秒,畫面突然穩定下來。
是黑白畫面。畫質粗糙,顆粒感極重,鏡頭角度略高,對著一條鋪著深色地毯的走廊。他一眼就認出,這就是七樓的走廊。鏡頭正對的方向,盡頭那扇門,正是712房。畫面一角顯示著日期和時間,正是五年前那個失蹤案發生的夜晚,晚上十一點三十七分。
監控錄像。
時間緩緩跳動。走廊空無一人,只有壁燈投下昏黃的光暈,畫面偶爾因訊號不良而輕微跳動。一種等待絞刑般的緊張感扼住了陳文輝的喉嚨。
十一點四十九分。712房的門開了。
一個年輕女子走了出來。她穿著睡衣,外面套著一件薄外套,臉上表情看起來有些煩躁,又有些困惑。她左右張望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走向電梯,還是去哪裡。她拿出手機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走廊盡頭(可能是電梯指示燈的方向),然後,她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她側著頭,像是在努力傾聽什麼,眉頭緊鎖。
然後,她轉過身,面對著712房的門牌。她抬起手,不是去握門把,而是用指尖,極輕極輕地觸碰著那個黃銅製的「712」數字,一遍,又一遍。她的嘴唇微微嚅動,像是在無意識地默念著什麼。
陳文輝感到一股寒意。這個動作…有種說不出的詭異和僵硬。
突然,女子的動作停住了。她整個人像是被凍結一樣,僵在原地。她的頭極其緩慢地、一格一格地轉向鏡頭的方向——也就是監控攝像頭的方向。
她的臉對準了鏡頭。但畫面太過模糊,看不清她具體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的眼睛睜得極大,嘴巴也微微張開,那不是看到熟人的表情,而是一種極致的、無法理解的…驚愕?還是恐懼?
下一秒,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發生了。
她開始對著鏡頭——或者說,對著鏡頭後方的、走廊另一端的某個看不見的東西——緩緩地招手。
一下,兩下,三下。
動作遲緩而僵硬,像提線木偶,臉上那驚愕呆滯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這不是在呼喚人,這更像是一種…被操控的、儀式性的動作。
陳文輝的呼吸停住了。他想起了自己剛入住時,在電梯裡感到的那股冰冷視線。難道當時,也有什麼東西在看著他?
錄像裡的女子招了七八次手後,動作突然停止。她放下手臂,身體依舊僵硬。然後,她轉過身,不再是走向電梯或別處,而是直接走向了走廊另一側,監控畫面邊緣的陰影處——那是安全通道樓梯間的方向。
她沒有推開安全門。她的身影就那樣直接沒入了牆角的陰影裡,像是被那片黑暗吞噬了一般,徹底從畫面上消失了。
時間標記跳動著。十一點五十二分。
從她走出房間到消失,不過短短三分多鐘。
之後的錄像,直到帶子播完,再也沒有出現任何人的身影。只有那空蕩蕩的、彷彿什麼都沒發生的走廊。
錄放影機自動停止了播放,電視螢幕恢復令人心煩的藍屏。
陳文輝坐在床沿,渾身冰冷,汗水從額角滑落,他都毫無知覺。
那不是自主的離開。那絕對不是。她的動作,她的表情,她消失的方式…全都透著一股非人的、被操控的邪異。她是在對什麼招手?是什麼引導她走向那片陰影,並吞噬了她?
五年前的悲劇,與他此刻的處境,透過這捲帶子,產生了詭異的疊加。那個「東西」,還在這裡。從未離開。
他猛地站起身,在房間裡焦躁地踱步。錄像帶必須處理掉,張家明的警告是對的。但他該怎麼做?折斷?燒掉?酒店裡根本沒有條件。他最終決定將帶子重新塞回塑膠袋,藏進行李袋最深處的夾層裡。
做完這一切,他感到一陣虛脫,但大腦卻異常亢奮。刑場的歷史,失蹤的房客,被操控的行為…這棟酒店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扭曲的實體。而它的扭曲,是否與那些失敗的改建有關?
他再次拿起手機,這次搜尋的關鍵詞變成了「帝曰酒店 改建 意外」、「高雄旅館 施工 事故」。
網路上的資訊更加支離破碎,需要極大的耐心拼湊。一些早已沉寂的BBS討論串的殘片,地方新聞簡訊裡一筆帶過的消息,甚至是一些工程安全通報的歷史檔案。
碎片逐漸匯聚成一幅令人不安的圖景:
將近二十年前,帝曰酒店(當時還叫高雄旅館)進行一次大型改建,試圖提升為「國際觀光酒店」。計畫包括增建側翼、全面更新管線系統、以及將原本的屋頂水箱擴建為更大的中央供水系統。
然而,施工期間意外不斷。側翼地基開挖時,據傳挖到「不該挖的東西」(討論串裡隱晦地指稱是「大量無主骸骨」),導致工人罷工,工程一度停擺。後續雖強行復工,但一名工頭卻在深夜巡視時,離奇墜入剛剛澆注好、尚未凝固的水泥地基中,屍骨無存,最終以「酒醉失足」結案。
管線更新工程更是一波三折。工人們抱怨在管道間工作時「老是聽到奇怪的聲音」、「工具經常莫名其妙失蹤」。最嚴重的一次發生在舊管道拆除時,一段巨大的鏽蝕水管莫名鬆脫墜落,當場砸死下方兩名工人。事故報告語焉不詳,只強調「結構老舊,意外難以避免」。
而屋頂水箱的擴建,則是所有不幸的頂點。新舊水箱體串聯的工程極為不順,焊接處屢次破裂漏水。終於在一次測試性注水時,焊接點徹底崩裂,高處傾瀉而下的水流沖垮了下方鷹架,造成三名工人重傷,其中一人後來在醫院傷重不治。諷刺的是,事後調查發現,導致焊接失敗的原因並非技術問題,而是採用的金屬材料與舊水箱體存在「無法解釋的排斥反應」,彷彿舊的金屬擁有某種拒絕被融合、被改變的頑固意志。
這次致命事故後,增建側翼的計畫被徹底放棄,只留下一個醜陋的水泥基座。管線更新也草草收場,許多老舊管道並未真正更換,只是被新的建材遮蓋包裹起來。酒店元氣大傷,從此一蹶不振,最終被現在的老闆低價收購,改名「帝曰酒店」,勉強維持經營。
每一次試圖改變這棟建築的行為,似乎都招致了強烈的、充滿惡意的反噬。它就像一個拒絕被治癒的惡性腫瘤,頑固地保持著自身腐朽、危險的原貌,並將所有試圖修復它的人拖入深淵。
陳文輝感到一陣絕望。他所在的712房,是否正位於某次失敗改建的關鍵節點上?那些被封入牆壁後的老舊管道,那個擴建後問題不斷的水箱系統…它們是否成為了某種「通道」,或者「幫兇」?
窗外,夜色深沉。高雄的霓虹無法穿透帝曰酒店內部的濃重陰影。
他需要空氣,需要擺脫這個房間帶來的窒息感。他決定再次下樓,去便利店買點吃的,順便理清思緒。
輕輕打開房門,走廊空無一人。他快步走向電梯,按下按鈕。電梯從一樓緩緩上升。
等待時,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走廊兩側的牆壁。那些看起來毫無異樣的牆紙和裝飾線板後面,是否隱藏著失敗工程的遺跡?那些鏽蝕的管道,是否正靜靜流淌著被污染的水?
叮。
電梯門滑開。裡面空無一人。
他走進去,按下了一樓的按鈕。電梯門緩緩關閉,開始下降。
下降的過程異常平穩,沒有異狀。陳文輝稍微鬆了口氣。
然而,當電梯經過三樓與二樓之間時,頂部的燈光突然劇烈地閃爍起來,明滅不定,伴隨著細微的、彷彿電流不穩的滋滋聲。
陳文輝的心瞬間提起。
在燈光瘋狂的明暗交替中,他眼角的餘光瞥見——
電梯內壁光滑的不銹鋼表面上,在那快速閃動的、自己扭曲變形的倒影旁邊,似乎極快地閃過另一個模糊的輪廓。
一個低垂著頭、長髮遮臉、身體以不自然角度扭曲著的…女性輪廓。
它一閃即逝,快得如同視網膜上的殘像。
燈光啪的一聲恢復正常,穩定地亮著。電梯也剛好到達一樓,門平滑地開啟,外面是大廳昏黃的光線。
陳文輝僵立在轎廂中央,手腳冰涼,冷汗瞬間濕透重衣。
剛才那是什麼?是燈光閃爍造成的錯覺?還是…那東西已經不再滿足於只出現在鏡中或錄像裡?
它開始無處不在了。
他踉蹌著走出電梯,幾乎無法穩住腳步。櫃檯後,李哲維依舊在那裡,這一次他沒有低頭做事,而是直直地站著,目光越過大廳,似乎正看向電梯的方向。
他的眼神不再是麻木,而是一種冰冷的、極度專注的審視,像在確認什麼。
陳文輝不敢與他對視,低下頭,幾乎是小跑著衝出了酒店大門,投入外面相對鮮活的世界,卻感覺身後的建築物像一頭甦醒的巨獸,正張開黑洞洞的巨口,等待著他自投羅網。
他知道,窺視過去的裂縫已經打開。
而無法安息的迴聲,正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靠近。
深淵的回眸與未癒的舊傷

帝曰酒店外的空氣並未帶來預想中的解脫。高雄夏夜的悶熱黏附在皮膚上,與其說是溫暖,不如說是一種窒息感從外界包覆而來,與他內心的冰寒形成詭異的夾擊。陳文輝靠在便利商店冰冷的玻璃外牆上,猛灌了幾口冰水,試圖壓下那幾乎要衝破喉嚨的心跳。
電梯內那一閃即逝的扭曲倒影,李哲維那冰冷審視的目光…這不再是模糊的恐懼,而是針尖般銳利的威脅。他不能再以一個單純的、受驚房客的身份被动等待。張家明冒死送來的錄影帶已經撕開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他必須看清傷口深處究竟腐爛到了何種程度。
他從未告訴任何人他來這裡的真正目的。甚至對他自己,他也時常試圖用「工作」、「散心」這樣的藉口來麻痺那深入骨髓的痛楚與執念。但此刻,站在這棟吞噬生命的建築陰影下,偽裝變得毫無意義。
陳文輝,不只是個普通的住客。
他是一名私家偵探。
更是十一年前,於此酒店712房失蹤的第一位受害者——陳林雪蘭——的獨子。
母親當年的離奇消失,抽乾了整個家庭的魂魄。父親從此一蹶不振,數年後鬱鬱而終。原本溫馨的家,碎裂得只剩他一人。警方毫無頭緒的「失蹤」結論,像一把鈍刀,年復一年地切割他的人生。他成為偵探,近乎偏執地追查各種懸案,最初的動力,便是源自內心那個巨大、無法填補的黑洞。他渴望找到答案,任何答案,關於母親究竟遭遇了什麼。
而帝曰酒店,是他職業生涯中,最沉重、最絕望的一個案子。客戶,是他自己。
他選擇712房,不是巧合,是必然。他必須親身踏入這個噩夢的源頭,感受母親最後感受到的氣息,觸摸她可能觸摸過的牆壁。他渴望觸發什麼,無論那是什麼,哪怕代價是自己的安全。
而這代價,正以超乎他想像的速度襲來。
還有小琳。
想到這個名字,心口的舊傷驟然劇痛,幾乎讓他彎下腰去。蘇淨琳,他的青梅竹馬,笑容像南台灣的陽光一樣燦爛的女孩。她的意外,發生在五年前,就在他開始著手秘密調查母親失蹤案,並首次將目光鎖定帝曰酒店之後不久。
一場離奇的車禍。煞車系統莫名失靈,車子衝入愛河。打撈起來時,駕駛座空無一人,車門鎖死從內部鎖死,車窗緊閉。她就像蒸發了一樣,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官方結論是強大衝擊力導致她被甩出車外,水流沖走了遺體。
但陳文輝知道不是。他調查過,事故發生前幾天,小琳曾憂心忡忡地告訴他,感覺好像有人在跟蹤她,還問了許多關於他正在調查的這家酒店的事。她出事的地點,離帝曰酒店只有不到三條街的距離。
他始終懷疑,小琳的「意外」,與他觸碰了不該觸碰的秘密有關。是他,間接將她拖入了這片深淵。
復仇?真相?或許都有。但更深層的,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混合著巨大愧疚與執迷的牽引,讓他無法逃離,只能不斷靠近這棟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建築。
冰水無法澆熄胸中的火焰與寒冰。他深吸一口氣,將空瓶丟入垃圾桶,轉身,再次走向帝曰酒店。這一次,他的步伐裡,少了幾分慌亂,多了幾分沉甸甸的決絕。
大廳裡,李哲維已經恢復了那副麻木空洞的樣子,坐在櫃檯後,彷彿剛才那銳利的一瞥從未發生過。陳文輝沒有看他,徑直走向電梯。他需要回到房間,需要整理思緒,需要從偵探的角度,而不是受害者的角度,重新審視一切。
電梯緩緩上升。他緊盯著內壁,戒備著任何異狀,但這次風平浪靜。
七樓到了。走廊依舊沉寂。他走向712房,拿出鑰匙。
就在鑰匙即將插入鎖孔的那一刻,他的動作僵住了。
門把上,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的、與酒店整體霉味消毒水味截然不同的氣息。
一種極淡、極淡的,女性香水的味道。
不是他熟悉的母親慣用的那種,也不是小琳喜歡的清新果香。而是一種更成熟、更冷冽,甚至帶著點苦味的香調。這味道…他似乎在哪裡聞到過。
心臟猛地一縮。有人進來過他的房間!在他離開的這短短時間內!
他猛地推開門,衝進房間。
一切看似如常。行李擺放的位置,他離開時隨手丟在床上的外套,似乎都沒有被動過。但他幾乎立刻就能肯定,絕對有人進來過。空氣中有一絲極細微的流動,一種被入侵過的、不屬於他的頻率。
他屏住呼吸,仔細檢查。抽屜的縫隙,衣櫃的門軸,床頭櫃的擺設…對方很專業,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明顯痕跡。
最終,他的目光落在電視櫃下方,那個他藏匿VHS錄影帶的行李袋上。
行李袋的拉鍊頭,朝向與他記憶中略有偏差。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但對於一個習慣觀察細節的偵探來說,這已經足夠。
他撲過去,拉開行李袋,翻找出那個塑膠袋。
錄影帶還在。
他鬆了半口氣,但立刻又提起——對方目標可能不是帶子本身,而是確認帶子是否還在?或者…留下了什麼?
他仔細檢查塑膠袋和錄影帶外殼。終於,在膠殼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落,他摸到了一點極其細微的、幾乎感覺不到的黏膩。
不是灰塵。更像是一種…極少量的、半透明的凝膠狀物質。無味。
某種追蹤器?還是別的什麼?他不敢確定,但這絕對不是好兆頭。「他們」已經知道他拿到了東西,並且來確認了。張家明的處境恐怕極度危險。
就在他盯著指尖那點微乎其微的證據時,浴室的方向,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聲響。
嗒。
像是水滴落入水面,但又比那更沉悶一些。
陳文輝全身肌肉瞬間繃緊,輕輕放下錄影帶,悄無聲息地挪到浴室門邊,側耳傾聽。
一片死寂。
他緩緩推開虛掩的浴室門。
裡面空無一人。水龍頭關得緊緊的,沒有任何漏水跡象。他卸下後放在牆角的鏡子依舊靠在那裡,露出後面那面鏽蝕的金屬板。
一切正常。
難道是聽錯了?
他皺著眉,視線掃過洗臉盆、馬桶、最後落在那個深綠色的、拉得嚴嚴實實的浴簾上。
心跳開始加速。
他深吸一口氣,猛地伸手,唰地一下拉開了浴簾!
空無一物。乾燥的浴缸靜靜躺在那裡,白色的琺瑯質有些發黃。
他鬆了口氣,暗罵自己神經過敏。
但就在他準備轉身離開時,眼角的餘光瞥見了浴缸內側,靠近排水口的地方。
那裡,殘留著幾滴尚未完全乾涸的、渾濁的液體。
液體呈現一種詭異的灰白色,裡面似乎還懸浮著極細微的、類似鐵鏽或藻類的顆粒。它們散發出的,正是那種他之前在錄影帶外殼上聞到過的、混合了鐵鏽與水藻的、屬於這棟建築深處的腐朽氣息。
這絕不是自來水。
陳文輝感到一陣惡寒沿著脊椎爬升。這些水滴…是從哪裡來的?他抬頭看向天花板,乾燥無比,沒有任何滲漏的痕跡。
彷彿是某個濕漉漉的、無形的東西,剛剛就站在這裡,滴落了這些來自水箱深處、管道盡頭的穢物。
他逃也似地衝出浴室,重重關上門,背靠著門板大口喘氣。
恐懼再次攫住了他,但與之前不同,這次恐懼之中,燃燒著一股冰冷的怒火。這棟房子,或者裡面的某種東西,正在戲弄他,向他展示它的無所不在,它的強大與詭異。
還有那個入侵者,那個帶著冷冽香水的女人…她是誰?是李哲維的同夥?還是酒店背後更深層勢力的代表?
他必須反擊。被動等待只有死路一條,或者像母親和小琳那樣,永遠消失。
他猛地睜開眼睛,目光掃過房間。調查這棟酒店!從內部開始!既然歷史檔案和網路資訊有限,那麼這棟建築本身,一定還留有線索。那些失敗的改建工程,那些被封存的區域…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房間牆壁上那老舊的空調出風口蓋板上。
一個念頭閃過。酒店的通風管道系統,往往連接著各個樓層,通往許多不為人知的角落。這些管道,是否也是那些「東西」移動的路徑?或者,至少能讓他避開監控,探索一些正常途徑無法到達的地方?
行動派的性格瞬間壓倒了恐懼。他找來工具,小心翼翼地撬開固定出風口蓋板的螺絲。蓋板後方,是黑暗的、積滿灰塵的管道口,一股陳年積塵和金屬鏽蝕的氣息撲面而來。管道狹窄,僅容一人勉強爬行。
他沒有任何猶豫。從行李中翻出手電筒和一副勞工手套,深吸一口氣,便鑽了進去。
管道內黑暗、逼仄,充滿令人窒息的灰塵。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搖晃,照亮管道內壁厚厚的積塵和鏽跡。他只能依靠手肘和膝蓋艱難爬行,金屬管道不時發出輕微的呻吟,彷彿不堪重負。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只能憑著直覺,朝著一個方向(他感覺是建築內部更深處)前進。管道縱橫交錯,像一座鋼鐵迷宮。有時他能透過下方的柵欄聽到模糊的房間電視聲或交談聲,有時則只有一片死寂。
爬行了不知多久,他感到空氣變得更加渾濁冰冷。終於,前方出現了一個較大的空間,連接著數條不同方向的管道。這裡像是一個管道間的中轉站。
他將手電筒光掃過去。
光線掠過佈滿灰塵的管道和閥門,最後定格在角落裡。
那裡,堆放著一些東西。
不是建築廢料,也不是工具。那是幾個破舊的、沾滿灰塵的行李箱,還有一個女士手提包,款式老舊,像是十幾年前的東西。它們被隨意地、隱蔽地棄置在這個無人會來的角落。
陳文輝的心跳驟然停止。
他艱難地爬過去,顧不得骯髒,用顫抖的手打開那個女士手提包。
裡面沒有錢包,沒有證件。只有一些早已乾涸變色的化妝品,一把鏽蝕的鑰匙,還有一張被仔細摺疊起來、因年代久遠而發黃的紙片。
他展開紙片。
那是一張小小的、手工著色的家庭合照。照片上,一個溫婉的婦人微笑著,旁邊站著一個十歲左右、表情略顯靦腆的男孩。
正是年輕時的陳林雪蘭,和年幼的陳文輝。
轟的一聲,陳文輝的腦海一片空白,無盡的悲慟與暴怒如同岩漿般噴湧而出,瞬間淹沒了他。
母親的遺物…竟然被像垃圾一樣丟棄在這黑暗的管道深處長達十一年!
就在他因這巨大沖擊而渾身顫抖、幾乎無法呼吸之時——
啪嗒。
一滴冰冷、渾濁的液體,從上方管道深處滴落,正好落在他的後頸上。
與此同時,一陣極其輕微的、濕漉漉的摩擦聲,從他剛剛爬來的那條管道深處,由遠及近,緩緩傳來。
彷彿有什麼東西,正沿著管道,向他爬來。
活人樁的詛咒與繼承者的陰影

那滴冰冷穢濁的液體,像熔化的冰錐,瞬間刺穿陳文輝的皮膚,凍結了他的脊髓。後頸的寒毛根根倒豎。與此同時,管道深處那濕漉漉的、緩慢而執著的摩擦聲,正堅定不移地朝他逼近。
不是錯覺。不是幻聽。
有什麼東西,就在這黑暗、逼仄、充滿陳年污垢的管道裡,與他共享著這片令人窒息的空間,並且正在靠近。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發現母親遺物所帶來的巨大悲慟與震怒。他猛地抓起那張發黃的合照,塞進口袋,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不顧一切地朝著與聲音來源相反的方向——管道中轉站另一側的一條較細管道——鑽了進去。
這條管道更加狹窄,尖銳的金屬邊緣刮擦著他的手臂和背部,留下火辣辣的痛感。他不敢回頭,手電筒的光柱在前方瘋狂跳躍,只能拼命向前爬,肺部因吸入大量灰塵而灼痛不已。
身後的摩擦聲似乎停頓了一下,隨即變得更加急促,彷彿被他的逃離所激怒。那聲音不再掩飾,變得清晰可聞——是一種粘稠的、拖曳著什麼重物的移動聲,混合著極其輕微的、如同溺水者掙扎般的咕嚕聲。
陳文輝肝膽俱裂,將身體潛能逼到極限,手肘和膝蓋磨得生疼,終於在管道盡頭看到了一絲微光——另一個出風口柵欄。
他奮力用腳踹向柵欄!老舊的螺絲發出呻吟,柵欄鬆脫開一條縫隙。他再踹!砰地一聲,柵欄向外掉落,發出金屬撞擊地面的清脆響聲。
他顧不上查看外面是哪裡,手腳並用地從那個缺口擠了出去,重重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立刻翻身,驚恐萬狀地看向那個黑洞洞的管道口。
裡面一片死寂。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聲和咕嚕聲,消失了。
彷彿那東西只存在於管道的領域,無法,或者不願,越界到人類的空間。
他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渾身沾滿灰塵和污垢,劇烈顫抖。手電筒滾落在一旁,光線照亮了他所在的地方——一個堆滿閒置桌椅、佈滿蜘蛛網的雜物間。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霉味。
暫時安全了。
他靠著一個積滿灰塵的櫃子,努力平復幾乎要炸開的心臟。口袋裡那張家庭合照硬硬的邊角硌著他,提醒著剛才那短暫卻無比真實的發現。
母親的遺物被棄置在管道裡…這絕不是隨意丟棄。這像是某種…處理。一種隱藏罪證的方式。難道當年母親的失蹤,酒店管理層從頭到尾都知情?甚至…參與其中?
那個帶著冷冽香水味的入侵者,李哲維冰冷的審視,張家明極度的恐懼…這一切都指向一個龐大而陰暗的系統,在努力維持著某種表面的平靜,掩蓋著深層的腐爛。
而管道裡那個「東西」…它是母親怨念的凝聚?還是所有在此地遭遇不幸的亡靈的集合體?抑或是…某種更古老、更邪惡的存在?
他必須知道答案。不僅為了母親,為了小琳,也為了他自己能否活著走出這裡。
他在雜物間裡休息了片刻,恢復了一些體力。輕輕推開門,外面是一條更加昏暗破舊的走廊,與客房部的裝潢截然不同。這裡似乎是員工區域或是酒店未對外開放的舊樓層。牆皮大面積脫落,露出灰黑的磚塊,空氣中的霉味更加濃重。
他撿起手電筒,小心翼翼地沿著走廊前進。這裡的寂靜更加深沉,彷彿時間都凝固了。
一扇半掩著的、標有「檔案室(已棄用)」的鐵門吸引了他的注意。門鎖早已鏽壞。他側身擠了進去。
裡面是無數堆積如山的紙箱和檔案櫃,塵土厚得能留下清晰的指痕。空氣凝滯得讓人喘不過氣。他摀住口鼻,開始翻找。這裡或許有酒店早期的建築藍圖、改建記錄,任何能揭示其秘密的東西。
時間在塵埃飛揚中流逝。他找到了許多無關緊要的賬本、舊訂單。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一個藏在最角落鐵櫃最深處、沒有標籤的牛皮紙檔案袋引起了他的注意。
袋子很沉。打開它,裡面是一疊泛黃發脆的檔案紙,以及幾張更加古老、甚至有些模糊的黑白照片。
檔案紙上是日文和繁體中文並列的工程規劃書,標題是:「高雄旅館新館基礎鎮固工程施行細則(極秘)」。日期是昭和年間。
裡面的內容讓陳文輝的血液一點點變冷。
文件詳細記錄了當年酒店興建時,在原刑場土地上进行地基加固的「特殊」工法。文中多次提到「地氣不穩」、「穢氣聚集需導引鎮壓」等字眼。而所謂的「鎮固」工法,核心竟是一種名為「七柱定魂」的邪異儀式。
根據文件記載,為了確保酒店建築「穩固長久」、「百邪不侵」,需要選定七個特定的「方位點」,打入「承載極強生命能量的樁體」,以「錨定地脈,導正陰陽」。
附件的照片,雖然模糊,卻足以令人頭皮發麻:一張是七個深坑圍繞著酒店地基的航拍圖;另一張…另一張似乎是某個坑洞的近景,光線昏暗,但依稀能看到坑底似乎有人形的輪廓被水泥漿迅速覆蓋的瞬間!照片背面用日文寫著一個名字和一個日期,像是某種…記錄。
陳文輝感到一陣劇烈的反胃。活人樁!這不是傳說,不是臆想!而是確切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殘酷無比的現實!帝曰酒店的光鮮之下,從地基開始就浸透了無辜者的鮮血與怨魂!
而文件的批准簽署欄上,那個龍飛鳳舞的繁體中文簽名,以及旁邊蓋下的紅色印章,像燒紅的烙鐵燙進了他的眼睛——
吳振煌
這個名字,在高雄政商界,是如同教父級別的存在。吳家家族龐大,枝繁葉茂,勢力橫跨建築、運輸、政治各個領域,真正是「喊水會結凍」的龐然大物。帝曰酒店,只不過是吳家龐大產業中不起眼的一小部分。
原來如此。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轟然貫通。
為什麼帝曰酒店經歷多次失敗改建卻從未徹底關閉或拆除?為什麼失蹤案總是能被壓下,調查總是不了了之?不是因為什麼超自然力量的詛咒,而是因為背後有吳家這個巨獸在鎮壓、掩蓋!
吳家需要這棟酒店永遠存在,永遠鎮守著這個秘密。那些失敗的改建,或許不僅僅是招致反噬,更可能是某種程度上的「加固」——用新的意外與死亡,去餵養地基深處那早已邪異化的「七柱定魂」儀式,維持一種危險而黑暗的平衡!
母親,小琳,那些失蹤的人…他們是不是都無意中觸碰到了這個核心秘密,或者…不幸地成為了某種意義上「平衡」的祭品?
巨大的憤怒與恐懼攫住了陳文輝。他的對手,遠不止是這棟鬧鬼的酒店,而是盤踞在高雄數十年、根深蒂固的龐大勢力。
就在他因這個發現而渾身冰冷時,檔案室門外,傳來極其輕微的、鞋跟敲擊地面的聲音。
咔嗒。咔嗒。
緩慢,從容,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是那個冷冽香水的味道!它又出現了!並且正在靠近檔案室的門!
陳文輝瞬間熄滅手電筒,屏住呼吸,縮身躲進一個巨大的檔案櫃後面的陰影裡。
鐵門被推開的吱呀聲,在死寂的檔案室裡顯得無比刺耳。
一道細長的光柱掃了進來——來人也拿著手電筒。
光線掃過他剛才站立的地方,掃過那個被打開的鐵櫃,最後定格在被他攤開在地上的那份「極秘」檔案上。
來人發出一聲極輕極輕的、彷彿嘆息般的冷笑。
是個女人的聲音。
「果然…還是被找到了。」她的聲音低沉而冷靜,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總有些不知死活的老鼠,喜歡鑽進不該鑽的地方。」
手電筒光開始在雜亂的檔案室裡移動,顯然是在搜尋他的蹤跡。
陳文輝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緊緊貼著櫃子,一動不敢動。他能聞到那冷冽的香水味在塵埃中瀰漫開來,越來越近。
光線掠過他藏身的櫃子邊緣。
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將被發現的千鈞一髮之際——
嗚嗡————!!
突然,一陣低沉卻極具穿透力的嗡鳴聲,毫無預兆地響徹整個檔案室,甚至整棟酒店!
聲音來自頭頂,來自腳下,來自四面八方牆體的深處!像是某種巨大的電機被強行啟動,又像是無數根鋼筋在劇烈摩擦共鳴!
這聲音…陳文輝從未聽過!不是火警,不是任何已知的設備聲響!
冷香女人的動作也瞬間停住,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夾雜著驚訝與某種…警惕的吸氣聲。
嗡鳴聲持續著,彷彿某種沉睡的巨獸被驚擾後發出的不祥低吼。
緊接著,陳文輝感到腳下的地板傳來一陣輕微的、卻清晰無比的震動。
震動源,似乎來自酒店的最深處。
來自那邪異的、以活人打樁的、浸滿鮮血與絕望的地基。
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地底之下,被這份塵封罪檔的重見天日所驚醒,開始不耐煩地…翻動身軀。
甦醒的惡意與血脈的枷鎖

那低沉如巨獸甦醒的嗡鳴聲持續震顫著,穿透牆壁,鑽入骨髓,與腳下傳來的詭異震動共鳴,彷彿整棟帝曰酒店都在痛苦地呻吟、扭曲。塵埃從檔案室天花板簌簌落下,在來人手電筒驚慌晃動的光柱中瘋狂舞動。
陳文輝緊貼著檔案櫃,心臟幾乎要撞碎胸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了冷香女人的搜尋,也給了他一絲喘息的機會。他聽到女人發出一聲壓低的、帶著難以置信的咒罵,不再是之前的從容戲謔,而是染上了一絲…驚懼?
「該死…怎麼會這個時候…」女人的聲音緊繃,手電筒光柱不再執著於搜尋他,而是快速掃向門口,又掃回那份攤開的「七柱定魂」檔案,顯得有些舉棋不定。
嗡鳴聲在持續了接近一分鐘後,又如同響起時那般突兀地,戛然而止。
腳下的震動也隨之平息。
但死寂並未回歸。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並非通過耳朵,而是直接鑽入腦海的、極其細碎而混亂的低語聲和嗚咽聲,彷彿有無數人正貼著你的耳廓竊竊私語、痛苦呻吟,卻又一個字也聽不清。空氣中的寒意驟然加深,那股混合著鐵鏽、水藻和陳年塵埃的腐朽氣息變得無比濃烈,幾乎令人作嘔。
冷香女人顯然也感受到了這詭異的變化。她低聲對著衣領某處急速說道:「…『錨點』不穩定!底層反應強烈!可能有『溢出』風險…目標在廢棄檔案室,發現了『基礎檔案』!請求指示!」
她話音未落——
啪!啪!啪!
檔案室走廊外,以及更遠處,傳來一連串保險絲燒斷般的脆響!整個樓層,乃至整棟酒店的燈光,瞬間全部熄滅!
絕對的、深沉的黑暗吞噬了一切。連緊急照明燈都沒有亮起。
女人的聲音戛然而止,陳文輝甚至能聽到她瞬間屏住的呼吸聲。
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濃墨黑暗中,那些腦海中的低語和嗚咽聲彷彿變得更加清晰、更加靠近了。冰冷的惡意如同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來,浸透皮膚,鑽入毛孔。
陳文輝聽到女人略顯慌亂的腳步聲,以及她再次對通訊器低吼的聲音,但訊號似乎受到了嚴重干擾,只剩下嘶嘶啦啦的雜音。
機會!
陳文輝憑藉記憶,朝著檔案室門口的方向,手腳並用地匍匐前進。他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
「…誰在那裡?!」女人似乎聽到了他移動的細微聲響,手電筒猛地亮起,光柱在絕對的黑暗中瘋狂掃動,卻因為慌亂而無法準確捕捉到他的位置。
陳文輝已經摸到了門邊,猛地竄了出去!憑藉著之前對走廊布局的模糊記憶,以及從某些房間門縫下透出的極微弱的光線(可能是應急電源或電子設備的殘餘電力),他朝著記憶中樓梯間的方向發足狂奔!
身後傳來女人的怒喝和追來的腳步聲,但她的速度明顯受到了黑暗和環境異變的影響。
陳文輝一頭撞進樓梯間,憑著意志力向上狂奔!他不能回712房,那裡是明顯的目標。他需要一個地方躲藏,需要消化剛才得到的驚天秘密,需要思考對策。
他一路衝上天台出口,用力推開那扇沉重的鐵門——門居然沒有鎖。
寒涼的夜風瞬間包裹了他,吹散了些許那令人窒息的腐朽感。高雄市的璀璨夜景在腳下鋪陳開來,與身後這棟陷入死寂與黑暗的恐怖巨獸形成鮮明對比。
他反手輕輕關上鐵門,靠在冰冷的水泥護欄上,大口喘氣,從口袋裡掏出那張發皺的家庭合照,緊緊攥在手心。母親溫婉的笑容在遠處霓虹的微光下顯得模糊而不真實。
七柱定魂…吳家…活人樁…
這些詞彙在他腦海中翻騰,交織成一個黑暗而龐大的真相網絡。
帝曰酒店不是鬧鬼那麼簡單。它從根本上就是一個巨大的、邪惡的鎮壓裝置。吳家的先祖,為了鎮壓刑場土地的冤魂,確保酒店(及其代表的利益)「穩固」,聽信邪術,用了七個活人作為祭品,打入地基,完成了這個駭人聽聞的邪法。
這七個無辜者的靈魂被永遠禁錮在地基深處,他們的痛苦、怨念成為了「燃料」,扭曲了這片土地的磁場,也吸引了更多徘徊的靈體(如刑場的亡魂),並將它們一同束縛在此,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的靈體囚籠。酒店本身,就是一個建在巨大怨念反應爐上的建築。
而那些失蹤的人,包括他的母親陳林雪蘭,恐怕都不是偶然。他們可能都是某種意義上「靈媒體質」極強的人,他們的無意闖入,就像在已經極不穩定的平衡上施加了最後一根稻草。他們的存在可能加劇了「錨點」的動盪,或者…他們本身被那邪惡的力量視為了「補充」或「替換」的養分?吳家為了維持這個邪惡的平衡,掩蓋真相,是否直接或間接地促成了這些「意外」?
小琳的車禍…是否也是因為她察覺到了什麼,觸碰到了核心秘密,而被吳家滅口?
想到這裡,無盡的怒火幾乎要將他吞噬。
就在他心緒激盪之際,天台另一側,靠近那巨大圓柱形水塔的方向,傳來一陣極其微弱的、壓抑的啜泣聲。
陳文輝全身一僵,警惕地望過去。
藉著城市的微光,他看到水塔基座旁的陰影裡,蜷縮著一個人影。
是張家明!
他怎麼會在這裡?還哭得如此傷心?
陳文輝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地靠近。「張家明?」
那個年輕的實習生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是淚痕和驚恐,看到是陳文輝,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樣,顫聲道:「先…先生?!你沒事…太好了…我…我以為…」
「你以為我也『消失』了?」陳文輝在他身邊蹲下,低聲問,「你怎麼在這裡?下面發生什麼了?」
「是…是李主任…他讓我上來檢查水塔…說線路故障可能影響供水…」張家明聲音發抖,語無倫次,「但我知道不是!他是想把我支開!下面…下面剛才那聲音那震動…還有停電…是不是…是不是『那個』又發作了?!」
「『那個』?」陳文輝捕捉到他的用詞,「『那個』是什麼?你知道什麼對不對?關於酒店的…秘密?」
張家明恐懼地環顧四周,彷彿黑暗中潛伏著無數耳朵。他壓低聲音,幾乎是氣聲說道:「我…我偷偷看過一些舊記錄…聽一些早就離職的老員工喝醉後說過…這酒店底下…有『東西』…很可怕的東西…吳家老爺子當年用了…用了很壞的方法才把酒店蓋起來…每過一段時間,那『東西』就會不穩定…就會…就會想要『抓人』!」
他的話雖然樸素,卻印證了陳文輝的發現。
「李哲維他們,是在幫吳家掩蓋這些事?處理『意外』?」陳文輝追問。
張家明用力點頭,眼淚又流了出來:「他們…他們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之前失蹤的那些人…他們的東西…有些就是李主任讓我偷偷去處理掉的…丟進管道深處,或者…或者想辦法混進垃圾場燒掉…我…我好害怕…我不想再做這種事了…但我需要這份工作…我媽媽她…」
他哽咽得說不下去。
陳文輝心中瞭然。張家明只是一個被捲入這巨大黑暗的、無足輕重的小角色,內心還保有良知,卻被現實和恐懼緊緊捆綁。
「剛才有一個女人,身上有種冷香水味,她是誰?」陳文輝問出關鍵問題。
張家明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慘白,聲音抖得幾乎散掉:「吳…吳小姐…是吳家的人…吳振煌的特別助理…她很可怕…權力很大…酒店裡的事,很多都是她直接下令…李主任都怕她…她很少過來…但只要她出現,就肯定有…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她來…是不是因為你…?」
吳家的人!終於出現了!
陳文輝還想再問,突然,天台鐵門傳來了被用力敲擊的聲響!
咚!咚!咚!
不是試圖打開,而是某种…沉悶而富有規律的撞擊聲。像是有人在用重物,或者…用頭顱,一下下地撞擊著鐵門。
張家明嚇得幾乎跳起來,死死摀住自己的嘴,才沒有尖叫出聲。
陳文輝拉著他躲到水塔後方的陰影裡,死死盯著那扇鐵門。
撞擊聲持續著,在寂靜的夜空下顯得無比詭異和駭人。
緊接著,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發生了。
那扇沉重的鐵門內側,開始傳來細密而尖銳的刮擦聲。吱嘎—吱嘎— 像是有人用極長的指甲,或者某種金屬利器,正在瘋狂地刮搔著門板!
同時,一個極其沙啞、斷斷續續、彷彿聲帶被嚴重損毀的女性聲音,混合著咕噜的水聲,從門縫下幽幽地擠了出來,飄散在夜風中:
「…出…來…」
「…知…道…你…在…外…面…」
「…回…來…」
「…成…為…我…們…」
是它!是管道裡那個東西!它竟然能夠影響到現實到這種程度?!它是在對誰說話?對他?還是對張家明?或者…對所有活人?
張家明已經嚇得癱軟在地,渾身篩糠般抖動,褲襠處濕了一片,眼中充滿了徹底崩潰的絕望。
陳文輝也感到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這邪靈的力量,遠超他的想像。它不再滿足於暗示和恐嚇,它開始直接地、暴力地索要它想要的東西!
就在這時,陳文輝的手機突然在口袋中震動起來!
他嚇得一哆嗦,連忙掏出來,螢幕上顯示的,竟然又是那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是之前那個警告電話!
他猛地看向鐵門——門後的刮搔和低語聲驟然停止了。彷彿那個「東西」也被這突如其來的鈴聲所干擾。
陳文顫抖著手,按下接聽,將手機貼到耳邊。
這一次,沒有漫長的沉默,也沒有咕噜的水聲。
只有一個極其清晰、卻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類情感的年輕女聲,語速平穩地說道:
「陳文輝先生。我是吳芊芊。關於你母親陳林雪蘭女士十一年前的不幸失蹤,以及蘇淨琳小姐五年前的意外,我想我們需要談一談。」
「你現在很危險。你觸碰了你不該觸碰的東西。只有我們吳家能保證你的安全。」
「明天上午十點,酒店頂樓總統套房。一個人來。」
「不要做傻事。否則,下一次失蹤名單上的,不會只是你在乎的人。」
電話戛然而止。
陳文輝握著手機,站在原地,如同被冰凍。
吳家。他們不僅知道他是誰,知道他母親和小琳,甚至直接承認了與這些事件的關聯!這不是邀請,這是最後通牒。是鴻門宴。
他們所謂的「保證安全」,無非是封口,或者是…另一種形式的「處理」。
天台鐵門後,那令人牙酸的刮搔聲和低語聲,消失了。彷彿從未出現過。
只留下無邊的黑暗,凜冽的夜風,一個幾近崩潰的實習生,和一個握著手機、直面龐大惡意與血脈詛咒、必須做出決定的偵探。
吳家的面具,徹底撕下了。
而地底深處那甦醒的惡意,正變得越來越不耐煩。
惡意的邀約與腐朽的王座

吳芊芊的聲音已經消失在手機聽筒裡,但那冰冷的餘韻卻像蛛絲般纏繞在陳文輝的耳膜上,滲入他的腦髓。保證安全?談一談?這些詞彙從吳家人口中說出,比任何直接的威脅都更令人膽寒。這是一張浸滿毒液的請柬,通往一個精心佈置的審判台,而他,幾乎沒有拒絕的籌碼。
天台鐵門後的恐怖聲響徹底消失了,彷彿那只是一個為了將他逼到絕境、迫使吳家不得不現身的惡意玩笑。夜風吹過,只剩下張家明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以及陳文輝自己如雷的心跳。
他彎腰,將幾乎癱軟的張家明拉起來。「聽著,」他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想活命,就照我說的做。」
張家明淚眼婆娑地看著他,眼神裡充滿了依賴和恐懼。
「剛才的電話,你聽到了。吳家找我。他們暫時不會動我,但你是他們隨時可以清理掉的變數。」陳文輝快速說道,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天台入口,「你現在立刻離開酒店,找個地方躲起來,誰也別聯繫,包括你家人。等我消息。」
「可…可是我媽媽…」
「你想讓你媽媽看到你『意外失蹤』的新聞嗎?」陳文輝低吼,抓住他的肩膀,「活下去,才能有以後!走!現在就從消防梯下去,別被任何人看到!」
張家明被他眼中的決絕震懾,用力點了點頭,踉蹌著爬起來,頭也不回地衝向另一側的消防逃生梯,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陳文輝獨自站在天台上,遠方城市的霓虹在他臉上明明滅滅。他深吸一口冰涼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恐懼依舊存在,但已被一種更為熾熱的東西覆蓋——那是混合了憤怒、仇恨與極度專注的決心。獵物終於被逼到了角落,但獵物也有獵物的獠牙。
他沒有立刻下樓。而是走到天台邊緣,再次望向那巨大的、鏽跡斑斑的圓柱形水塔。吳家的邪法,失蹤的人,母親的遺物…所有的線索都隱約指向這個酒店的最高點,這個儲存著整棟建築生命之源(或者死亡之液)的容器。
他繞著水塔仔細觀察。塔身冰冷,鏽蝕嚴重,散發著淡淡的腥氣。在靠近底部的地方,他發現了一扇極其隱蔽的、幾乎與塔身融為一體的金屬小門,門上掛著一把看起來異常堅固的現代化大鎖,與周圍的老舊格格不入。
鎖很新,沒有鏽跡。這意味著經常有人開啟這裡。
他貼近門縫,努力向內望去。裡面一片漆黑,但那股熟悉的、混合了鐵鏽、水藻和某種難以名狀的腐朽的濃烈氣息,正從縫隙中絲絲縷縷地滲透出來,比在酒店任何地方聞到的都要濃郁、都要…「新鮮」。
他甚至彷彿聽到了極其輕微的、水波蕩漾的聲音從深處傳來。
這裡面,絕不僅僅是水。
他後退兩步,將這個位置牢牢記在心裡。現在不是硬闖的時候。他需要面對眼前的鴻門宴。
回到七樓走廊時,電力已經恢復,但燈光明顯比之前更加昏暗,不穩定地閃爍著,將人的影子拉長又扭曲。空氣中的低語聲消失了,但那無所不在的冰冷惡意並未減退,反而更像是一種暴風雨前的壓抑寧靜,潛伏在每一片陰影之後。
712房門口,那種冷冽的香水味已經散去。他開門進去,房間裡似乎沒有再被入侵的跡象。他迅速檢查了藏匿錄影帶的地方——還在。
他坐在床沿,一夜無眠。腦海中不斷閃過母親的照片、小琳的笑容、檔案上那些冰冷的日文記載、水塔那扇緊鎖的小門,以及吳芊芊毫無溫度的聲音。
天快亮時,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不能完全被動。他需要留下後手。
他將那捲VHS錄影帶和「七柱定魂」的關鍵檔案頁用手機仔細拍攝下來,連同自己的發現和推理,編輯成一份長長的訊息,設定為定時發送。收件人,是他一位遠在海外、絕對可靠且與台灣毫無關聯的記者朋友。發送時間,設定在明天中午十二點整。如果他在那之前未能取消發送,這些驚天的秘密就將公之於眾。
這是一場賭博。賭吳家還未完全掌控他的一切,賭他們對外界曝光仍有忌憚。
上午九點五十分。
陳文輝站在通往頂樓總統套房的專屬電梯前。這部電梯需要特殊的鑰匙卡才能啟動。他剛站定,電梯門便無聲地滑開,彷彿早已等待著他。
裡面站著一個身穿黑色西裝、面無表情、身材壯碩的男人。他看了陳文輝一眼,微微點頭,沒有說話,只是按下了頂樓的按鈕。
電梯平穩上升,內部裝潢奢華,鋪著厚厚的地毯,幾乎聽不到任何機械運轉的聲音,與酒店其他部分的破敗老舊天差地別。
頂樓到了。電梯門打開,是一條鋪著昂貴波斯地毯的安靜走廊,空氣中瀰漫著一種昂貴的香薰味道,勉強蓋過了那無所不在的、屬於帝曰酒店的基礎腐朽氣息。
黑衣保鑣示意他走向走廊盡頭那扇巨大的、雕花的雙開木門。
門口的另一個保鑣仔細地對他進行了搜身,收走了他的手機和鑰匙,然後才為他推開門。
門內的景象讓陳文輝微微一怔。
與酒店其他地方的陰森壓抑完全不同,總統套房極盡奢華,視野開闊,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高雄港的壯麗景色。陽光充沛,傢俱昂貴,藝術品點綴其間,彷彿是另一個世界。
一個年輕女人背對著他,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著城市。她身材高挑纖細,穿著剪裁合身的米白色套裝,頭髮一絲不苟地挽起。聽到開門聲,她緩緩轉過身。
吳芊芊。
她的臉很漂亮,是那種經過精心保養和打理的、毫無瑕疵的漂亮,但卻缺乏生氣。皮膚過於白皙,眼神銳利而冰冷,像兩顆經過打磨的黑曜石,看不到任何情緒波動。她整個人散發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極致的冷靜與掌控感,那冷冽的香水味正是來自於她。
「陳先生,請坐。」她開口,聲音和電話裡一樣平穩冰冷,指了指房間中央那組昂貴的沙發。
陳文輝沒有動,只是冷冷地看著她。「吳小姐。或者,我該稱呼你,殺害我母親和女友的兇手之一?」
吳芊芊細長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挑動了一下,嘴角甚至牽起一絲極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陳先生,情緒化的指控毫無意義。法律講求證據。而關於陳林雪蘭女士和蘇淨琳小姐,所有證據都指向意外和失蹤。」
她優雅地走到酒櫃旁,倒了一杯水,自己卻沒喝,只是放在桌上。「我理解你的痛苦。但將悲劇歸咎於一個努力經營合法生意的家族,並不能讓你得到解脫。」
「合法生意?」陳文輝幾乎要冷笑出聲,「用七個活人打樁的生意?用不斷失蹤的房客來維持某種邪惡平衡的生意?這就是你們吳家的合法?」
吳芊芊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度銳利,像冰錐一樣刺向他。房間裡的溫度彷彿驟然降低了幾度。她沉默了幾秒鐘,才緩緩開口,語氣依舊平靜,卻帶上了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陳先生,看來你比我們預想的,挖掘得更深。這很危險。對你,對所有人都危險。」
她踱步到他面前,距離很近,那冷冽的香氣幾乎讓人窒息。「你以為你在對抗什麼?一個普通的商業家族?不。你面對的是一個延續了數十年、維繫著某種極端脆弱『穩定』的系統。帝曰酒店,不僅僅是一棟建築。它是一個…『減壓閥』。一個必要的惡。」
「必要的惡?」陳文輝怒極反反,「用無辜者的生命來換取的穩定?」
「無辜?」吳芊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近乎真實的、卻冰冷刺骨的笑容,「這世上誰真正無辜?我的曾祖父當年做出那個決定,也是為了在這片被詛咒的土地上建立秩序和繁榮!沒有帝曰酒店的鎮壓,這整片區域早就成為怨魂肆虐之地!我們吳家世代守在這裡,承受著你看不見的代價和反噬,維持著這該死的平衡!你以為我們願意嗎?!」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露出一絲隱藏極深的、扭曲的激動,但瞬間又恢復了冰封的平靜。「那些失蹤的人…他們只是不幸的意外。他們的體質…比較特殊,容易吸引『下面』的東西,加劇不穩定。他們的消失,是為了讓更多人活下去。這是一道殘酷的數學題,陳先生。」
她盯著陳文輝,眼神彷彿要穿透他的靈魂:「包括你,陳文輝。你的靈媒體質比你母親更強。從你踏入712房的那一刻起,『下面』的東西就變得異常活躍。你本身就是一個極不穩定的因素。我們原本可以輕易讓你『意外失蹤』,像處理其他人一樣。」
她話鋒一轉:「但我給你一個機會。一個活下去,甚至…『拯救』更多人的機會。」
陳文輝沒有說話,只是冰冷地回視她。
「離開台灣。」吳芊芊語氣不容置疑,「永遠不要再回來。忘記這裡的一切,忘記帝曰酒店,忘記你母親和小琳的『意外』。我們會給你一筆足夠你揮霍一生的錢,讓你在地球另一端重新開始。」
「作為交換,」她逼近一步,目光如炬,「你必須告訴我,你從檔案室拿走了什麼,還有,誰幫助了你。」
陳文輝的心猛地一沉。他們果然發現檔案被動過了。他們在找張家明!
他臉上不動聲色,冷笑一聲:「錢?你覺得用錢可以買回兩條人命,買回我的過去?」
「買不回。」吳芊芊坦然承認,語氣冷酷,「但可以買你的未來。或者,買你一個痛快的結束。選擇權在你。但我的耐心有限。」
就在這時,套房內側一扇原本緊閉的門打開了。李哲維低著頭,恭敬地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個平板電腦。他看都不敢看陳文輝一眼,徑直走到吳芊芊身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將平板遞給她。
吳芊芊看著屏幕,那張冰封的臉上終於出現了一絲細微的、滿足般的變化。她將屏幕轉向陳文輝。
畫面上是一個即時監控畫面——便利商店的門口,張家明正驚慌失措地回頭張望,兩個黑衣男人正從左右迅速靠近他!
「看來,幫助你的小老鼠,並沒有聽你的話藏好。」吳芊芊輕聲說,語氣裡帶著一絲殘酷的玩味,「現在,陳先生。告訴我你的選擇。是接受我們的慷慨,拿著錢遠走高飛,看著這個可憐的實習生因為你的固執而消失?還是…堅持你那毫無意義的復仇,然後和他在『下面』作伴?」
陳文輝的拳頭猛地攥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陽光燦爛的總統套房,此刻卻比712房的浴室還要冰冷絕望。他面前的女人,優雅地坐在腐朽的王座上,微笑著向他展示著力量的懸殊與選擇的殘酷。
他沒有退路,卻也看不到任何前路。
整個帝曰酒店,彷彿都在吳家冰冷的目光下,屏息等待著他的答案。而地底深處那邪惡的「減壓閥」,正發出無聲的、饑渴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