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晚風像貓一樣在街頭繞來繞去。
孫尚義的家門口站滿了記者,像等開場的劇院觀眾,一手拿著麥克風、一手準備手機直播,臉上帶著興奮與飢渴。
「死者家屬出來了!」一聲驚呼像扔進油鍋的水滴,瞬間炸開。十幾道鎂光燈同時閃起,密集得像閃電。家屬還沒走出大門就被團團包圍,記者們的提問如雨點砸來。
「你們拿到保險金了嗎?」
「死者最近是不是有敵人?誰會想殺他?」
「據說就是他在管理藥廠的製毒,真的嗎?」
「藥廠有沒有私下補償你們?!」
遺族被這火力逼得幾乎說不出話,臉上的驚惶像不小心走錯棚的素人,被迫加入這齣鬧劇。
而這場鬧劇的導火線,正在另一端的露營車裡,悠哉地啜著熱咖啡。
亞柏單手轉著桌上的打火機,啪的一聲又啪的一聲,節奏像是自得其樂的伴奏。電腦螢幕上是他剛發佈的報導標題——
【疑雲密佈!藥廠高層身亡背後的保險金陰影】
點閱數開始往上衝,底下留言翻飛。有人驚呼「太扯」,有人推測「滅口」,有人連結藥廠內情。
亞柏靠在椅背,嘴角浮出一抹得意,這種掌握輿論風向的感覺,他太熟了。
片段、線索、刺激性的詞彙,根本不足以拼出全貌,但一切恰到好處。
于笠傳來一則提醒訊息,
「梅姐背後那間公司的金主就是藥廠,小心點。你那篇會讓她被影射。」
亞柏回了句,「我又沒寫她名字。」
他看著在腳邊蹭來蹭去的貓餅,語氣自信地對牠說,
「這條線要是挖下去,妳的藥一定找得到。」
拉拉神清氣爽地走出自動門,雖然只是百元理髮,但那段舒壓按摩洗,總能讓她忘掉一身疲憊。
週間的洗頭,是她的小確幸,不管上班累得像哪種狗,十指在頭皮滑動時,全身彷彿被重置。
因為新聞延燒,梅姐今天心情很糟,罵她腦子進水,竟會答應跟亞柏那種人合作,還說這種沒分寸的曝光,只會讓大家跟著倒楣。
當時她滿腹委屈,卻只能點頭。
白天的場景,現在想起來,竟也隨著水流沖淡,已經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悅感已經模糊,只剩嘴裡忍不住輕輕嘖了一聲,亞柏。
手伸進包包,她摸到那雙洗好的棒球襪,指尖觸到鬆弛的布料邊緣,一下子把她帶回那個雨夜。
那時,她蜷在露營車裡,腳冷得縮成一團。亞柏丟過來一坨鬆鬆垮垮的織物,她盡力攤開,才看出那是一雙破到快透光的棒球襪。
「這是……骨董嗎?」
「這可是我從高二穿到現在的戰襪,且穿且珍惜啊。」
那時的她嫌棄地翻了個白眼,但還是穿上了。襪尖透風,卻奇妙地暖了起來。
拉拉甩甩頭,收回思緒。絕不是想見亞柏……她只是,有點想念那輛露營車。
只是想還襪子,僅此而已。
她把襪子放下,正要起身準備離開時,被肚子一聲「咕嚕」背叛。
「……你剛剛那是,錄音嗎?」亞柏假裝掏手機,嘴角偷笑。
「我那是……胃在抗議你的氣場太油膩。」
「剛好,我要清冰箱,你幫我分攤一點。」
她本想婉拒,但他已半轉身開了冰箱門。貓餅也湊過來,一屁股坐在拉拉腳邊,喉嚨裡發出軟糯的咕嚕聲。這貓也太自來熟,還是……這露營車太有家的味道了?
貓餅的頭頂蹭上她,手心傳來毛茸茸的溫度,不知不覺,她已順著那撮橘白色的軟毛摸了下去,邊想,到底誰會幫貓取名叫「貓餅」啊。
等她回過神,竟已坐在床後方的單人旋轉椅上,雙腳輕晃,視線正好落在廚房那兩排調味料上。那種收藏,根本不像單身男子會有的配置。
亞柏手法流暢地灑鹽、轉鍋,還分神查看蒸烤爐的狀況。熱氣升起時,那台迷你抽油煙機竟真的派上用場,空氣裡乾乾淨淨,沒有一絲油煙味。
拉拉不自覺盯著亞柏的背影及手臂線條看到出神。
這種畫面,她好像在哪裡見過。
不是既視感,而是一種說不上來的自然與安心。才第二次來露營車,卻有種回到某個「屬於自己」的地方的錯覺。
她托著下巴,看著他動作間微微晃動的亂髮,本來最想知道的是,
「頭髮是自然捲還是燙的?」但忍住了,問了第二想問的問題。
那台內嵌式的蒸烤爐,是專業級的設備,甚至比她餐飲系實習教室裡的還高級。
「那個爐子……」她終於開口,「為什麼你會想買這種?」
亞柏手上的鍋鏟停了一下,卻沒抬頭。
「以前我媽很忙,下班還是會想弄點熱的給我吃。」他語氣輕描淡寫,
「所以大部分都是靠微波爐加熱。那味道……就留著了吧。」
他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把鍋鏟在鍋邊輕輕敲了兩下,像是畫上句點。
「扣、扣。」
桌上多了兩盤熱騰騰的……嗯,兩坨物體。
「這是?」
「不太上相的晚餐。」亞柏咧嘴笑,遞出湯匙,
「妳試試就知道了,反正也活到現在了。」
拉拉皺眉舀了一小口,咀嚼幾秒,臉上出現一種介於驚恐與敬佩之間的神情。
「……我無法想像這道菜還能更難吃。」
亞柏自己也嚐了一口,「欸幹,真的滿難吃的耶。」
兩人就這樣笑鬧了一整晚。
「啊!捷運!」拉拉猛然看手機時間,忍不住嘆氣。
「我回不去了。」
亞柏一臉不確定是該開心,還是裝無辜,「那……貓餅應該很願意把她的小床墊借妳。」
拉拉呆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去刷牙。
水聲嘩啦啦響著,她的心卻安靜不下來。甚至期待,在水聲停下來的那一刻,他會帶著某種衝動走過來。
換她去刷牙回來時,亞柏已經躺在床的一側,特地留出一點空間。
貓餅窩在他腳邊,呼嚕聲穩定得像一首安眠曲。
她有些失落,卻也鬆了口氣。
燈關了。
兩人躺在床上,彼此呼吸都聽得見。
一分鐘、三分鐘、五分鐘……
「亞柏。」拉拉忽然開口,聲音低得像怕吵醒什麼。
「嗯?」
「你這輩子有沒有那種……很想和某人一直一起,但就是沒說出口的時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