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最接近死亡的回憶,幾乎是伸手便可觸及的,眼前畫面出現一個乾乾淨淨的純白色大浴缸,浴缸裡睡著一個未滿七十歲的年老女人,那是從小照顧我溺愛我的外婆。
小時候,別人問起我最愛的人是誰?我就像其他平常小孩子一樣,把心愛玩具如數家珍地逐一數算出來,各有各的名字,各有各的意義:「我最愛的人第一位是外婆,第二位是媽媽。」是的,我沒有第三位最愛的人。
我不會說我愛外公,因為都沒見過一面,何來有感情。他在我出生之前的好多好多年便走了,剩下外婆和四個子女。但我知道外公行船,也看過他的照片,細細的一張證件照尺寸,即使背景黑白色,五、六歲時我也曉得什麼叫做年輕而帥氣的男子。
關於外公和外婆的愛情故事,我一點都不知道,至少腦海記憶中沒有任何線索教我能夠說出一個名詞或形容詞出來。但是,他們相愛了,在一個艱苦的大陸時代,兩個農村的小人物,相遇然後相愛然後結婚生子,過平常百姓的平常日子,後來就算有一個人要先走了,另一個人還是默默的,安靜的守住一個家。
時光如此殘忍,現在我只能依稀地記起外婆的樣子而已!但我偶爾想像,她在廚房裡走來走去,忙東忙西時所敲響的聲音,她瘦弱的身影彷彿有靈動的光,可以抱我眼睛進入時光隧道,再近距離地看她多一次。
眼睛張開時,那個純白色大浴缸又再置於眼前,外婆已經失去倔強的脾氣,她的嘴巴不再吃煙也不再說粗話了。我第一次看見她化妝,臉白無色,唇紅如火,心跳像腐爛果實一樣從樹上掉了下來。
擺在眼前的,不是畫,不是樂器,不是怪獸,但我還能說,她是一個「人」嗎?外婆睡在透明硬質的膠囊裡,她沒有呼吸去製造輕輕的霧了。我看著這具無以名狀的東西,沒有一點害怕或退縮,反而偷偷地碰了一下,她被透明塑膠囊包住的手。如果這是博物館而不是喪禮,我可能已經被人捉住了,說我損壞一件藝術裝置。
但外婆終究是人。
在我心裡面,她永遠有著可以郁動﹝註1﹞的五官和縐紋,可以擁抱入睡的軀體。只要我願意,一切都可以回到小時候,我們兩婆孫睡在窄窄的床上,她溫柔地搔癢我的背,叫我不用害怕世界,可以放心入睡,長大成人。
終於,不可理喻的世界把我拉高長大了。我也體會到,原來長大就是學習愛然後學習怨然後學習恨,直至最後都把它們放下,並在上天安排好的一個時間,各自做各自的最後一場偽壯觀的藝術──死亡。
註1:郁動即「擺動」,香港話。
圖片提供:陸穎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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