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遠方凝看,冬日山頭僅剩一層薄雪,等待融盡,一吐息有白霧的結晶,種子開始從裂開的花莢紛落,落得沒有定點和預期,散佈在岩石和仍被薄霜凝固的泥土之中。
妳環視四週,原本妳帶來渡冬的東西像浸泡在鹽水裡一樣迅速的,在妳準備遺棄它們的瞬間成為灰燼的顏色,廢棄的蜂巢失去了樹脂的黏性而崩解,放置妳眷戀的蟻穴在融雪的瞬間就被淹沒。
和妳一樣單獨的切葉蜂剪斷的葉片,分解成土壤,在葉子的邊緣產下了第一顆卵,便凍結般的死去了,嗅聞了空氣裡並沒有充滿著麥田和草根植物那種溫和的味道,迎來的似乎也不是春天。
妳差不多也明白這裡再也不能成為妳庇護,吃下緞藍亭鳥為妳蒐集來最後一顆藍色漿果,向前走一步,腳下被妳的蹄尖踩踏的斷裂的樹枝,發出把穀穗丟入火中燒脆的響音,走了幾步,張結在樹枝間巨大蜘蛛網上凝結的水珠被妳的足音振動,全部落下,妳回頭發現樹梢厚厚的白色凝霜出現騷動。
是一條雪白的蛇,用柔軟的速率在霜雪間滑行,黃色晶體的眼瞳和妳對視。
你們互相禮貌的打了招呼,以同是旅人的身份開始對談,牠的特徵和口音就像來自骨骸一樣的鋼鐵四處散落著、陽光充足的南方,牠是自己的刀刃和字母,用燃燒星辰的方位排列身世,和影子一背向就有了光影,整身潔白的鱗在陰暗的地方,發出像金屬那一類和一切絕緣的質地會有的光澤。
在深鬱的夜裡砍斷字的細枝縱一把無人聞見的火,靜落成一個待解的符碼盤捲在向光那一面的樹枝上,守著苔蘚和樹蕨裡唯一的花苞,握著沒有刀柄的刀片謄寫著美麗而私密的字,被織進紙張纖維的墨水發出壓碎香桃木的樹葉時,會有的那種瀰漫著穿透力的香氣,用書的博學和刀鋒一樣沉默的自由和單獨造就自己,嚴守著牠與生俱來一樣純然的稟賦。
妳走近牠的範圍,保持著刻度精密的距離,牠沒有朝妳吐信威脅,一排毒牙被牠自己削磨的圓鈍,牠居住的地方只有岩塊和樹莖,栽植著草本和石榴,建立起蜂巢狀般整潔密集而正確的秩序,封蠟一樣的凝固著不想被任何人開封的片段。
和牠對話的時候,彷彿在轉動著一個精良的儀器,旋轉發條時,會從內部發出最精細的零件開始被妳拉開而微微振動的,小小聲響。
牠帶著妳行走在這塊環山、永遠比妳來自的地方平均低了兩度溫距的地方,土壤的含氧、空氣裡的濕氣和恆溫,陽光分佈的角度,冬日的時候漫天雪白將牠覆蓋,寂凜的雪花菱面閃爍如著火的花瓣領牠入眠,靜默的有一種就此成為雪的幻覺。
牠也分析妳,說妳在故鄉埋著一個充滿疼痛回聲的密室,鎖上只有象徵意義的暗鎖,在平寂的水面上製造出倒影,妳正在找尋能夠識破倒影和暗鎖,把密室裡無所命名的傷痛都用守著最堅定意義的方式取竊出來的人。
牠聰明機警的深沉,動靜都盤繞著一股不帶惡意的狡猾,因為不想破壞、不想被景物容納,所以遠視所以旁觀,如同妳問牠:「沒有雙腳,如何有行走的感覺?」
《》牠只回答妳:「這樣我就不必踩踏任何東西,讓它們發出會被察覺的各種聲響。」
清醒理智到妳會想在牠身上製造一些沒有來由和動機的傷痕,讓牠感受這種沒意義的疼痛,被玫瑰的莖刺、鋒韌的紙邊和剛削好的鉛筆割破皮膚的那種因為喜愛而過於不經意造成的刺痛,或是弓箭與弓手在拉開和支撐彼此的那種互相持衡的絕對信任,牠已經徹底削弱了飢餓感,想法都是反覆削銳成尖角的菱形,連話語都是無可辨別的虛詞。
「再走下去,妳也不能確定,那裡真的有妳所謂的遠方啊。」牠問妳。
妳只是用眼神指向路邊並排的讓光線成為半個菱形光屏的檜木群說:
「你知道嗎劈開它們香氣會更濃烈喔。」
要成為新的之前,必然要遭遇一些局部或全面性的破壞啊,就如同踏出一個步伐,就不可能不製造出聲響。妳沒有把這些話說出口,只是靜默的跟在牠身後,但由牠以輕淺的速度調控著自己滑行的頻速來觀察,其實牠一直都在注意著,妳有沒有跟上牠。
下次,不,等下就跟牠說好了,說我親愛的獸送了我一顆很珍貴的櫻桃核喔,我想要把它送給你,種在你居住地方外頭,那個吸收了陽光最充足養份的土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