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統第十三回：耍猴戲

這家便利商店的櫃台設在入口的右邊，櫃台的右側設立用餐區，用餐區放置三張小圓桌，木製的桌面被四張木製摺疊椅包圍。這三張木圓桌與櫃台形成一直線，范大統與方馨穎坐在最裡面的位子，兩人相對而坐，前者背對櫃檯。

方馨穎注意到范大統皺著眉頭、翹起左邊嘴角、搔著頭，心想：「這一點倒是沒變，只要有不如意的事、或者困窘的事，就會這樣……」又想：「想必是對他自己只能找到這個地方，有點不好意思，覺得自己遜掉了吧！」想著想著，她忽覺得有些口渴，扭開罐裝紅茶的瓶蓋，喝了一口後，又想：「跟剛剛那充滿自信的模樣，實在判若兩人，我根本不在意去哪聊天，我在意的是他能否幫我解救我的未婚夫，但看他這樣子……我真的要麻煩他嗎……」

范大統看方馨穎若有所思的樣子，便停止搔頭，轉開日式綠茶的綠色瓶蓋，灌了一口，道：「說吧！」又道：「就當作是在丟垃圾，如果我幫不了你，決不會勉強，但，那機率很小就是了！」說完，他朝著方馨穎眨了眼睛，又喝了一口綠茶。

眨眼睛這個動作，令方馨穎覺得莞爾，心想：「這一點也沒變，自以為帥的眨眼睛，卻跟迪巴魯一樣，一點都不適合……」又想：「或許正如他說的，他還是以前的那個范大統……」

范大統瞧方馨穎似乎一直在想事情，似乎沒有很想講出她的煩惱，雖說閒聊一整天，都沒提正事，他也不在意，因為能夠跟自己喜歡的人，坐著聊些有的沒的，實在是一件極其幸福的事。

這時，范大統忽然看到方馨穎左手的無名指，戴著戒指，一時想起方才偷聽她講電話的內容──她要結婚了。范大統不太想問這問題，深怕問出個糟糕的結果，心中卻還存著一絲希望，想得到好的答案，便糾結著五官，問道：「妳要結婚了嗎？」他努了努下巴，手指指著那只散發銀光的戒指。

方馨穎順著范大統的手指看向手上的戒指，淡淡的笑了，嗯了一聲，抬眼與范大統相視，說道：「我要結婚了……」沉吟一陣後，又道：「但……」

范大統見方馨穎的臉再度蒙上一縷哀傷，問道：「怎麼了？碰上了甚麼阻礙？」

方馨穎嘆了一口氣，道：「如果不是我，或許他也不會陷下去……」

范大統沒有說話，專注的看著方馨穎，等著她說下去。

便利商店的門突然叮咚一聲，一名婦人走了進來，方馨穎收回被吸引的注意力，說道：「我跟他在今年一月十七號就訂婚了，但……」

范大統忽插話道：「那不就是總統大選後的隔天嗎？」話一出口，立刻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連忙說了句抱歉，並示意對方續說下去。

方馨穎笑了，說道：「能夠在那天訂婚，真的多虧了她選上總統了，否則真不知要到何時才能訂得了婚。」

范大統笑了笑，點了點頭，道：「你爸是狂熱的支持者，一旦選輸了，大概一整個月都會擺一張臭臉，更別提訂婚了。」

方馨穎道：「嗯，這一點連我媽都沒輒。」喝了一口紅茶後，又道：「我的未婚夫也跟我爸一樣，熱衷於政治活動，而且比我爸還瘋狂，他總說如果不關心政治，最後吃到苦頭的一定是自己，只是我對政治沒有太多想法，甚至有些討厭，或許是因為我爸的關係吧！」

范大統實在不想聽到有關那人的事，於是問道：「你們婚期訂在甚麼時候？」又道：「發個炸彈來炸我一下！」這句話，他笑著講，心底卻有些難過。

方馨穎說道：「本來我是要當六月新娘的……」講及此處，她忽紅了眼，又道：「他卻沉迷於電玩，把婚期改了再改，改到我爸都受不了，要我跟他分手，如果不是我求我媽幫忙，這婚早沒了，可是……他還是……」

范大統聽了，心想：「有人會為了打電動，連婚都不想結，這也太誇張了吧！」又想：「如果她未婚夫只是因為這樣，那倒也好解決，打電動也不是甚麼壞事，只要講一講就好了，沒甚麼嘛！」但范大統並沒將此想法說出，因為他內心存留著一絲希望，這個希望全建立在方馨穎的婚事破局上。

范大統道：「雖然我不認為妳在唬我，為了打電動不結婚，這也太扯了。」

方馨穎哼笑一聲，說道：「我也希望自己是在唬你，然而，他沉迷電玩的推手──就是我！」

范大統回想剛剛方馨穎說的那句「如果不是我，或許他也不會陷下去」，顯然是指沉迷電玩一事，但是，一想到方馨穎會把人推進電動坑，他怎麼想都覺得不可思議，便苦笑的道：「媽的！妳唬弄人也專業一點，好不好！」又道：「你還記得升高三的暑假嗎？學校要我們參加暑期輔導，我他媽的嫌上課太無聊，跟肥頭他們那群死宅，四、五個人天天翹課去大宇宙打電動，妳知道後，就天天跟教官講，讓教官把我們腳踏車給鎖了，把我們盯得死死的，妳忘了嗎？」

方馨穎搖頭，道：「你還氣到找我理論，但……」

范大統接話，道：「妳反而把我臭罵了一頓……」他拿起綠茶，喝了幾口，又道：「所以，妳跟我說，是妳害他沉迷電玩，我還真的不信！」

方馨穎看剛才進來的婦人結帳出去後，把眼神移回，落在裝著紅茶的寶特瓶身上，抿著雙唇，過了一會兒，才將眼與范大統相對，問道：「你有多久沒去大宇宙了？」

范大統覺得奇怪，心想方馨穎問這幹嘛，不過仍回答道：「當兵前還去過一次，退伍後忙著找工作就沒時間去了……」又道：「對了，之前聽人家講說大宇宙要賣掉，是真的嗎？四、五年沒去了，還真有些手癢！」

方馨穎道：「聽人講說，大宇宙是在前年暑假時，賣給了一個姓侯的台北人，那人把店名改成耍猴戲，然後，花上大半年的時間，才把店內的設備、裝潢、水電，以及雜七雜八的東西全都弄好。」頓了一下，又道：「令人覺得奇怪的是，全都弄好了，照理說應該要開業才對，但是，他一直等到去年的端午節前幾天才開幕。」

范大統想了想，道：「這不奇怪吧！」又道：「搞不好要找員工，或者其他雜事影響，甚至說那老闆是迷信的人，想找個好日子開工，也都可能。」

方馨穎微微低頭，笑了笑，道：「或許你說的沒錯，那老闆找人看了日子，才開店做生意，因為自從開幕那天起，他的店內總是滿滿的人，而且營業時間是從早上九點開始，到下午三點，短短六個小時。」又道：「以前大宇宙應該不是這樣吧！」

范大統不可置信的笑了笑，道：「他的營業時間短不說，光時間點就很怪，那個時候即使有人去玩，也不可能站得滿滿都是人哪，除非全羅東的高中生都翹課才有可能吧！」

方馨穎道：「我想會那麼多人趨之若鶩，可能跟他搞的噱頭有關……」又道：「那老闆宣稱只要打得贏他，就可獲得一棟位於台北市信義區的豪宅，在店外的牆上確實貼了一張豪宅的海報，店內櫃檯就放著一份豪宅的房地契。」

聽到此事，剛喝進一口綠茶的范大統，差點把綠茶噴出來，說道：「拜託！這怎麼可能，打贏老闆就送豪宅，而且還是信義區的豪宅，我看是紙紮的吧！」

方馨穎沉沉吐了一口氣，拿出手機，滑了幾下後，將螢幕對著范大統，螢幕顯示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豪宅看起來十分氣派，周邊又有公園，增添不少綠意，又生活機能良好，標價破億，完全不令人意外。

仔細看完後，范大統聳聳肩，撇著嘴，道：「光這個價格，搞不好那老闆賺一輩子都賺不了，所以肯定是噱頭，不可能說打贏就送……」又道：「假如是真送豪宅，那他一定會改機台，讓挑戰者無法勝利！總之這個我不會相信。」

方馨穎嘆了一聲，道：「一開始我也不信，便慫恿他去跟老闆挑戰，想說鬧著玩罷了，因為他總說自己非常厲害，尤其格鬥類的遊戲，幾乎無人能敵……」

聽見自己喜歡的女人吹捧別的男人，范大統有些不屑的笑了兩聲，道：「那是他沒遇上我！」話一說出，他心裡不免懊悔，暗想：「現在都甚麼時候，說這幹嘛啊我！」於是立刻補了些道歉的話，讓方馨穎繼續說下去。

方馨穎道：「第一次挑戰，他輸了，而且只輸一點點，輸在自己放大絕放太慢，否則就能贏……」又道：「我看他一臉扼腕的樣子，便支持他再挑戰一次，但這次挑戰卻要競價，因為老闆說舉凡再度挑戰者，如果遇上同時有人也要挑戰，就要競價，誰開的價高，誰就優先挑戰……那時我錢帶的不多，他也是，所以只能最後挑戰。」

范大統越聽越覺得不可思議，暗想：「靠！這家店也太誇張了吧，挑戰老闆還要競價，以前的大宇宙看起來親近多了。」

方馨穎道：「雖然是最後一個挑戰，卻也付了九百九十九塊的挑戰費……」

范大統聽了，忍不住哇了一聲，這聲量還引得櫃台店員一對白眼，只是他沒辦法看見，坐在他對面的方馨穎則看得一清二楚，還替他向店員頷首致歉。

方馨穎致歉後，又說了下去，「說到挑戰費，那老闆還有個奇怪的規矩，應該說是偏好吧！」再道：「挑戰權的競價底標是從九塊喊起，接著九十九……九百九十九……九千九百九十九……每喊一次，就是要用九推進一個位數，那天最高競價是五個九，但也同樣落敗。」

自從聽了白虎星禍台一事，已經沒有甚麼可以令范大統無法接受，但方馨穎所說的事情，仍使他不敢置信，心想：「媽的，怎麼會有人花十萬去買挑戰權，這是腦子進水才會去幹的事，即使真的送豪宅，商人可不會腦殘到做賠本生意，一定會在機台搞鬼啊！」又想：「這麼簡單的事我都想得到，卻還有人不知，不過，連讀Ａ段班的她都噴了九百九十九，還有甚麼好驚訝。

認識范大統十年以上的方馨穎，自然也察覺到他寫在臉上的心思，遂道：「其實我也知道天底下沒有這麼好的事，也沒想到他會那麼執著，以為那天之後，他便把這事情給忘了，開始專心籌備我跟他的婚禮。」又道：「誰能想到那天慫恿他去挑戰，後來還花錢支持他的二次挑戰，竟會讓他陷下去……」

范大統很想說「我看是他愛玩，不是妳慫恿他才造成」，或者說「一個沒有自制力的男人，肯定不是甚麼好咖」，諸如此類的字句在心中盤旋，卻無法說出來，他覺得懊惱，深知這是橫刀奪愛的良機，但，他同時了解這麼做，實際上是在趁人之危，一個人再廢，也不能做這種事。所以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專注的看著那張憔悴的臉。

方馨穎眼眶漸漸溼了，說道：「那天之後，他上班開始遲到，也開始翹班，目的就是去耍猴戲挑戰老闆，結果全沒贏過……」又道：「為了戰勝老闆，我們幾乎不約會，就算出去，也只是吃個東西，吃完後，他就趕著回家練功，一練就到凌晨才睡覺。」

范大統聽了，皺著眉頭，問道：「妳或其他人有阻止過他嗎？」又道：「挑戰老闆要錢，他哪來那麼多錢啊？除非他都等別人打完了，再跟老闆挑戰。」

方馨穎道：「怎麼會沒阻止過，我剛才就說過了，連我爸都下最後通牒，以退婚做為要脅，可是他還是這樣……」說到傷心處，便忍不住淚流，又道：「他總說他這麼做，是為了我倆的未來，只要打贏老闆，獲得破億豪宅，未來就能有保障……叫我要支持他，要理解他……」

范大統去架子上拿了包面紙，結了帳，立刻遞給方馨穎。

方馨穎抽了幾張面紙擦去淚水，紅著眼，紅著鼻，一臉無奈，道：「他就像著魔一樣，執著於打敗老闆，執著那間豪宅……交往前我就知道他愛打電動，但他一向很有節制，不曉得這次為何會如此……」又道：「如果我沒慫恿他，跟他開玩笑說，你電動那麼行，搞不好能贏得豪宅……這一切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眼看著喜歡的人哭成淚人兒，心底油然生起一股想抱緊處理的衝動，希望藉此給予方馨穎一點安慰，但這念頭終究只是一種空想，更正確來說是妄想，倘若真的給她抱緊處理，原本重新搭建起來的關係，勢必產生波動，而且多半是不利的。范大統雖蠢，卻不是白癡，即便想橫刀奪愛，也不會用這種方式，如今知道方馨穎為何愁眉苦臉，連本不信神的她都去拜拜，就能明白現在可讓她恢復昔日方法，唯有勸回她的未婚夫。

范大統點亮手機，道：「現在是九點五十幾分了，那家耍猴戲開了吧？」

方馨穎擦乾淚水，點點頭，道：「剛才他有打電話給我，說要去挑戰，所以已經開門了。」

范大統站了起來，道：「妳回家去等妳未婚夫回去吧！」

方馨穎疑惑的看著范大統，范大統道：「我跟他都愛打電動，唯有相同興趣的人，才能了解彼此，我說的話，你未婚夫一定聽得進去。」

范大統走到方馨穎旁邊，低下身子，右手放在她的右肩，凝視她，柔聲道：「相信我，我一定會替妳找回妳的未婚夫。」語畢，范大統自信滿滿的，離開便利商店。

被留下來的方馨穎，看著范大統沒帶走的綠茶瓶，嘴角微微揚起，心想：「你真的不適合耍帥……」她把綠茶瓶與自己的紅茶瓶放在自備的白色提袋，離開座位，走出便利商店，左右回看，早看不見范大統的身影，把眼睛落到地上，低語道：「無論如何，感謝你……」

方馨穎走上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