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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洛薩琳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來的勇氣,敢指正一名陌生人,並向她要水喝。
她不認識眼前這名女性,她很面生,她的膚色以及面孔證明她並不是契倫人──奇妙的是,這項特別之處又讓瑪洛薩琳感到熟悉,除了性別之差,她的父親奧托也擁有相似的樣貌。
瑪洛薩琳沒有再去思考這份巧合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她稍早才剛從此生最恐怖的遭遇逃脫出來,接著被算是她救命恩人的神秘人士帶到一座陰冷的蝕洞,然後被一群男人用不太友善的言詞要求安靜──她在諸努生活這麼多年,從來沒遇過這些怪事,現在,她一次全遇上了。
接連的刺激與驚嚇讓瑪洛薩琳的精神幾乎崩潰,她一度失去理智,滿腦子全是諾依汀帶著瘋狂的嘴臉逐漸逼向她,以及慘死在杜巴、丁海辛手上那些女孩的慘狀。這些畫面不斷循環,猶如磨坊裡運作的機關,榨取她的恐懼。淚珠毫不客氣地將花妝沖垮,瑪洛薩琳因此嚐了不下百次淚水的苦鹹與妝粉的辛麻,她從不知道這些塗抹在臉上、由花朵磨碎製成的化妝品,吃起來竟是如此刺激;更不用說當它與眼淚混合在一起時,滋味是多麼令人難受。
若是沒有人出手協助,瑪洛薩琳大概會一輩子陷進這股傷痛中,然後這名女子就出現了──溫莎凡,她聽見那位扛著她過來的紅鬍子這麼稱呼她。
溫莎凡趕走了那群焦躁的男性,並且對著一位看起來年紀比瑪洛薩琳同齡或小一點的男孩進行教育。對瑪洛薩琳袒護裡充滿了同理與同情,她完全理解瑪洛薩琳當下的期待以及隨之而來的失落情緒。她的安撫非常有用,每次詢問意見時,都會慎重地徵求她的意見,對比先前那些人的強勢,溫莎凡的體貼溫柔令瑪洛薩琳很安心。
然而,溫莎凡在要求他們離開時所顯露出的堅定與威嚴,才是讓瑪洛薩琳訝異不已的地方;那是她一直以來,所夢寐以求、想要成為的樣子。
這或許跟溫莎凡的身分有關,她看起來具有領導階層的職位,儘管她的穿著與他們大不相同;即便如此,瑪洛薩琳仍羨慕不已。
瑪洛薩琳當然表現過強勢與不屈服,那是在一群嬌生慣養、習慣阿諛諂媚的公子哥兒們面前。他們從來沒碰過像瑪洛薩琳這樣會跳出來扎人的尖刺,這確實讓瑪洛薩琳感到得意;然而,她的堅持仍舊衝不破傳統的牢籠,她還是得屈從、照著規則走,就如今晚宴會上的她一樣悲哀。
相比之下,溫莎凡顯然擁有不受拘束的權利。她可以與男性對等談話、溝通,甚至要求;她可以指責、教育任何人,而不是只能對著自己產下的孩子。她不需要穿禮服、戴花飾取悅任何人,不需要將婚姻視作為一生責任。她看起來就如飄盪在蝕洞裡的碩風,來去自如,沒人可以將約定成俗的枷鎖套在她身上。當她與溫莎凡談及婚姻制度時,對方臉上的不以為然,在在證明了她確實是個自由的女人。
她幾乎快忘記自己今天過得有多糟糕,畢竟眼前居然出現了一位她所嚮往的模範。自由,瑪洛薩琳所渴求的,就是這樣的自由。有一剎那,瑪洛薩琳很不希望自己出生在契倫這塊土地上,出生在這個約束女人的國家。
但即便是這樣的溫莎凡,她似乎也存在一些困擾。
瑪洛薩琳還記得,這位突然出現在他們面前、用關切眼神看著溫莎凡的男人,這裡的人都稱他叫作「道格」。他是救命恩人,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能跳這麼遠、這麼高,將她從諾依汀以及他手上那把可怕的黑色匕首中救出來。從那群藍袍人與道格的互動來看,道格是他們的首領,他大概也是溫莎凡的上級長官。不過從他們彼此看待的眼神就不難看出,對於溫莎凡而言,道格的存在更具其它特別意義。
「溫莎凡。」男性緩緩道出她的名字。被一頭亂髮弄得邋遢的臉龐沒有表露任何情緒,但語氣裡蘊含著微弱的羞赧。「妳來了。」
「嗯。」溫莎凡淡淡回應,看得出來她正盡其所能地掩飾情緒。瑪洛薩琳一眼就看出兩人之間存在著矛盾。他們是戀人,這點無庸置疑,從他們微微透露的喜悅與暈紅的臉頰就能看出來,他們還愛著對方。然而因為某個原因,或許是過去曾有過的衝突,使他們疏離、冷淡。現在,他們處於尷尬。
一陣沉默。有好幾次,瑪洛薩琳注意到兩人都動了動嘴角,他們都想對彼此說點什麼,卻在即將行動前打消念頭。這樣的僵局一直持續到他們的同伴來到,才在道格轉移視線下結束。
這群從各個洞口裡走出來的藍袍人們,身上遍佈了乾掉的血液,瑪洛薩琳的腦袋頓時回想起那些畫面。她心頭一沉,雙手交叉、緊抓著溫莎凡為她披上的外套,回憶起來的恐懼使她隱隱發抖。她的左手手心傳來刺痛感,她想起弧形石項鍊還在手上。諾依汀曾將它狠狠丟開,被她找了回來。現在它的存在成了瑪洛薩琳唯一的依靠,她藉由父親交予她的項鍊,暗自祈求著。
藍袍人們幾乎都看得出眼前的尷尬,但只有一位不懂察言觀色的男孩毫不在乎。瑪洛薩琳記得他,他叫墨培。從她來到這裡後,這個脾氣暴躁的男孩就一直對她很差。
「葛頓、麥林芬不大舒服。」墨培硬是插入兩人之間的沉默。瑪洛薩琳雖然覺得這樣的行為很蠢,他太愚鈍了;不過她卻又認為,他的莽撞確實有幫助。他讓道格、溫莎凡兩位不知如何是好的情侶,有了可以暫時從中抽離的話題。
「他們不幸被塗了血毒的刀子刺中,我讓基尤爾負責照顧他們。」說話的是那位壯碩的紅鬍子,瑪洛薩琳聽過他的名字,但她沒記清楚,只記得叫勞什麼來著。不過她知道基尤爾,他帶來的水被她喝光了。
「我覺得他們撐不過今晚。他們老了。」墨培說著不討喜的話,這使得他的同伴都對他瞥了一眼。
「他們不會有事。你應該要相信我們每一個人。墨培,我們可是家人。」溫莎凡平靜說道。
墨培哼了一聲,看起來不是很認同。
「我們需要柏安圖斯的幫忙,他的能力能夠治療他們。」紅鬍子男又說道。「道格,可以把他找回來嗎?」
道格環視著眼前這二十幾名藍袍人。
「可以。我目前安排柏安圖斯待在諸努城南邊的旅館,沒有指派任何任務給他。你們去之前先跟在附近負責偵查的人打個招呼,就告訴他們計畫有變,讓他們一起回來。」道格說道。
「好的。」紅鬍子男點了點頭,轉身找了幾個人,正要出發。他又回頭問:「那個……道格,關於位置,我不是很熟。」
「那裡只有……三座旅館,其中兩間是供給商人居住的。它們很靠近城中心,不提供給陌生人居住。」瑪洛薩琳突然開口,她很害怕,因為當她說話時所有人都看著她。但她還是繼續說著。
「唯一一間是靠近南城牆、名叫『木芽』的小旅館,它很不起眼,但相對的也很偏僻。那一帶治安不算很好,卻也足夠掩人耳目。」她停頓一下,將視線轉向道格,「我是你們的話,我會讓手下待在那。」
所有人都呆站著沒有說話,他們看起來很訝異。瑪洛薩琳也是。她根本不清楚他們的目的,卻鉅細靡遺地介紹了諸努城的地理環境。難道是因為溫莎凡的友善,讓她放鬆戒心,以至於昏了頭嗎?不,她很清楚她想要幹嘛。她要回家,回到那座比起其它貴族還要殘破、卻溫暖的小宅邸。她的父親在等她,康妮也是。瑪洛薩琳不希望讓他們擔心。
「希望你們能順便帶我去。」她補充道。「你們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是我想回家,我不想待在這。我提供你們有用的情報,作為交換,讓我回家,我父親在等我。」
瑪洛薩琳感覺到溫莎凡那懇切的視線。她是在對自己的沉著感到意外嗎?那她大概誤會了。她並沒有恢復冷靜,她還是很害怕。烙印在內心的恐懼傷痕一直都在跟著她,溫莎凡的安慰是很有用,卻無法完全療癒瑪洛薩琳受創的心靈。她現在只不過是在逞強,至少在目的達到前,她必須先如此。
「說得對,妳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墨培往前踏出一步,盯著瑪洛薩琳,眼神冰冷。「道格大哥,你可以解釋為什麼嗎?」
道格看了瑪洛薩琳一眼,瑪洛薩琳無法從他的眼神解讀出他在想些什麼。只見他對紅鬍子點了點頭,說:「勞萊斯,你知道理由,路上跟他們解釋。這邊由我來說明。」
名叫勞萊斯的男人「嗯」了一聲後,轉身往右手邊的蝕洞出口走出去,他後頭跟了三名藍袍人。
道格來到瑪洛薩琳身邊,他注意到披在她身上,屬於溫莎凡的外套。
「這個女孩,對我們具有特別意義。」他說。「我們花了數十年,與因爾、與咒爪爭戰。我們的過去是如此漫無目的,只知道要將當初參與侵略故土的每一個敵人逐一殺死。我們從沒思考過我們要的是什麼,為了什麼而捨棄性命。我們每一個人都沒有注意到,在將敵人殺盡後,我們將會成為毫無目標的可悲靈魂。」
道格蹲下身,看著瑪洛薩琳。「直到今晚為止。」
瑪洛薩琳困惑地回看他,但是道格並沒有要為她的憂慮負責的意思。
「女孩,可以讓大家看看妳那條項鍊嗎?」
項鍊?瑪洛薩琳思索了一會,才會意過來他指的大概是弧形石項鍊。
瑪洛薩琳陷入猶豫。她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什麼要用一副彷彿尋得慰藉的眼神看著她。他在此之前都是個毫無情緒的人,現在,卻表現得如此突兀。
瑪洛薩琳想起他跟那位紅鬍子曾提過她的項鍊。這條項鍊只不過是父親送給她的成年禮物。當時父親告訴她,這條項鍊是當她找到未來的丈夫時,必須由對方再次為她戴上項鍊,證明她已由某人所託付。夠聰明的人都知道這不過是奧托胡亂杜撰的謊言。瑪洛薩琳堅信,它就只是條普通項鍊,它的意義僅止於「父親贈予她的紀念物」這麼簡單而已。它的重要性僅存於他們兩人之間。
除非,她的父親隱瞞了些什麼。
「道格,我不覺得──」溫莎凡想說點什麼,但道格沒有聽進去。
「拜託妳。」道格低聲,用近似哀求的語氣說著。
瑪洛薩琳有聽見溫莎凡說的話,她不希望自己被捲入他們的問題之中。她現在很肯定,只要她鬆開手,令眾人看見項鍊,她的人生就會徹底轉變。
她能逃嗎?現在還來得及嗎?早在她與溫莎凡獨處時,是不是就該想到這些?一次又一次,她輕忽逃跑的機會,不管是在這座蝕洞內,還是不堪回憶的哈伯里克大宅。
她受夠了。
瑪洛薩琳鬆開左手,讓弧形石項鍊在脂火的光影下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一陣沉默,跟她想得一樣──
藍袍人們發出一陣錯愕的驚呼。
瑪洛薩琳嚇了一跳,因為他們的反應超乎了她的想像。有些藍袍人已經蹲下身子,對著她用某種敬仰的姿態跪著,他們的年紀看起來是在場的藍袍人中最大的。其它藍袍人則沒有那麼誇張,但從他們交頭接耳、不可置信的表情來看,他們全都理解瑪洛薩琳手上的項鍊對他們而言是如此與眾不同。在場只有墨培表現得不知所措,看來他是藍袍人之中唯一不明白的人。
「如你們所見,這是象徵坎贊希貴族身分的項鍊。」道格半強迫地將錯愕的瑪洛薩琳拉起來,「這女孩擁有它,我想你們都明白這代表什麼。」
「什麼?等一下,我不懂!」開口的人不是瑪洛薩琳,而是墨培。他提出了瑪洛薩琳也想知道的問題:「你現在是在說這個骯髒又臭的女人是一位貴族、是我們所要服侍的對象?僅憑一條項鍊?」
「沒錯,就是這樣。」道格很肯定地點頭,「她是我們的希望。」
瑪洛薩琳第一次見到這位年輕男孩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她能夠理解他的想法。因為就連她自己也無法接受這個說法。然而,沒有人在乎他們的感想。在道格高呼下,所有藍袍人都發出了喧囂的喊叫,他們高昂的情緒完全將兩人隱沒在邊緣,他們的激昂使兩人無力提出抗議。
尤其是瑪洛薩琳。她看著藍袍人對她露出寄望的眼神,那是與邪教徒們很不一樣的狂熱,他們的熱切並不會威脅她的生命,但同樣令她感到害怕。瑪洛薩琳只能眼睜睜讓這一切發生,她無權決定自己的人生。她終究逃不過被他人左右的命運,她很沮喪,她無能為力。
「各位,我們唯一的希望出現了。」
道格高舉著手,人們以呼聲回應。充滿希望的吶喊,無視了絕望的靈魂。
「我們將讓坎贊希再度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