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恩從國中就開始騎腳踏車上學了。學校並不算遠,是瓊恩住得偏僻,為此她必須提早在清晨四點起來,裝好午餐和書包,在濛濛亮的天色中跨上腳踏車,沿著一條長長的爬坡來到主幹道,然後數著四十五座高壓電塔向市區前進。她比較喜歡回家。黃昏的村落嘈雜而明亮,尾巴如斷裂鉛筆的黃狗,和暱稱「壓路雞」的肥母雞在鄉間小徑跑跳,準時到岔路口等待瓊恩,並在她俯衝過下坡的時候追著她的後輪吠叫。瓊恩會一路來到骯髒的沙灘,放倒腳踏車,看著漁船被浪頭拖往,在地上留下軋痕。人們啟動馬達,隨即坐在儲備漁獲的保冷箱上抽菸,倚著照明燈的桿子向她揮手。
他們曾經遠遠地嘲笑她的身材像是某年意外捕得的黑鮪魚:粗壯、有力、富含脂肪,來自結冰的海洋。那年她十三歲,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批評,她以為他們認為她是全村最適合隨船出海的女孩,因為她灑網精準而安靜,徒手抓魚無往不利,海象不穩時還能增加船隻吃水的程度。直到她的父母在某個熱天傍晚,特地給她分出了小份的食物,要她以後吃少一點,落點肉,不要再讓船頭的年輕男孩笑話她,更不要讓未來城市裡的同學認為她是顆鄉下來的洋蔥。瓊恩感到難以表達的委屈,她不覺得自己吃得比任何人多,她想天生肥胖只是一種極偶然的不幸,於是她拿著餐盤走出去,把晚餐全餵給肥母雞,母雞吃得津津有味,瓊恩因此度過了一場飢餓的睡眠。從今以後,每當她暫時無法處理自己的困惑和傷心時,她總是夢見飢餓,這讓她更加痛苦並渴望填滿腸胃,因此她未曾真正瘦下來。
夏天過去,母雞被殺了。開學第一天,瓊恩帶著殘餘的雞肉便當上學,她搭上空曠的長途公車,太陽正在起飛。臨近市郊小鎮的那幾站滿上大批學生,大家擦肩貼背地站著,沒有人要坐在她旁邊的位子,因為她的臀部擠過了分隔線。瓊恩粉紅的指尖摳著便當提袋上裝飾的鈕扣,她咬緊下唇,然後把書包和便當放置在空位上,扭過頭去瞪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早晨街道。螞蟻般密集的機車族在十字路口停下,沿著陰影線排列像極大群鴿子,在即將轉換燈號的時候催著油門。瓊恩看見一個年輕纖瘦的女子,戴著櫻花色的安全帽,穿著一條寬鬆潔淨的白色亞麻長褲,露出細緻的腳踝,模樣飄飄然的。瓊恩挨近玻璃,望著她銜接完美的手臂和肩頸,半身背心下毫無垂墜的腰腹,以及她離開瓊恩視野時,被風掀起的頭髮露出耳後的線條。
車子再度發動。瓊恩謹慎地碰了一下自己的耳朵,肥肥軟軟的,她父親曾說這會招財。車內的學生偶爾也有人碰碰耳際,不過那只是在調整耳機,瓊恩從來沒有用過那種東西,她覺得那像某種剛強的、成雙成對的陸生蝌蚪,播放著焦慮的訴說和神祕的耳語。瓊恩想音樂就是可以被聽見的焦慮,但她沒有任何一條線可以連上所有人都在那兒的、迷樣而浩瀚的頻道。三週以後,她固定乘坐的位置被貼上寫著「豬圈」的標籤,令她腦袋發燙、手心灼熱,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她轉身下車。她翹了課,回到村落的背面,在長滿藤蔓的荒蕪海邊廝混了一整天。懊惱的踱步間歇,瓊恩想著機車上的美麗女子,認知到她的醜陋是無可救藥的 ── 那醜陋侵蝕一切,她永遠不可能提供一片輕盈、修長而賞心悅目的景觀。天生肥胖,瓊恩想,是從胚胎發育期就造就的最低級的那種失誤。有時她坐在家門口的藤椅上,拋接著一把生鏽的菜刀,考慮把自己切成兩半,再重新塑形成一對可人的雙胞胎,她們就可以在飯桌上、海岸邊、公車裡坐在一起,共享熱量和寂寞。
豬圈事件以後瓊恩開始騎腳踏車上下學。她覺得她會瘦下來但她沒有,也許她不過是不想再得到任何斜眼掃視的表情。她為自己製作加寬的腳踏車坐墊,修改校服裙的腰圍,加長內衣的肩帶。在學校裡,她盡量安靜地移動,但只要她一起身,坐在她前面的葛洛莉總會儀式性地扔來一句「牆壁在動啊救命」。瓊恩坐在最後一排,隔壁是個瘦高的男孩,剃平頭,滿脖子青春豆,眉毛因兒時一場意外被燒掉部分所以極不明顯,綽號和尚。瓊恩與和尚處得不錯,儘管他和所有人一樣叫她大母豬,但瓊恩想這或許是人之常情,至少他和她一樣只用鉛筆寫作業,小指印著條狀碳跡彷彿一種共謀,那幫助瓊恩在心底排除那些零用錢多到可以去買遊戲點數和漫畫雜誌、揮舞花花綠綠原子筆的同學。她厭惡原子筆,而且,他們愚蠢喧騰的話語令她沉悶。他們談論老師、考試、偶像劇、隔壁班的帥氣資優生和週末的逛街活動,偶爾對她丟擲橡皮擦屑,問她想不想吃。一年以後,瓊恩變得憤世嫉俗但熟練於不動如山。她想這一切是很可悲的 ── 她的身材、環境和她的歲月。簡直就像一錯再錯的排列組合。在教室裡,黑板和地板日復一日地被擦乾淨又弄髒,窗溝和門把透露著不可一世的齷齪,打開置物櫃總是塞著一包昨天的廚餘,名為惡意。漫長冬季轉暖的那一天,瓊恩打開櫃子聞到一陣比起天寒地凍時更加可怕的味道,讓她停滯不語,就是站立,吸著那股噁心的味道並且陷入思索。遙遠的彼方傳來一陣爆裂性的笑聲,但她的人生和她一起動彈不得。她想她沒有未來,未來就是現在。
無能為力的青春在疲倦繁忙的都市交通裡被輾壓,那些過於冗長的年紀裡,她唯一喜歡的時刻是公路上的短暫放逐 ── 似乎,除了腳踏車以外她是一無所有的。清晨的路上幾乎無車,她會騎到馬路中間,一邊哼著屬於自己的歌,一邊緩慢輕盈地踩著踏板。她的技術良好,能夠以最省力的方式解決任何一種坡度,因此在腳踏車上的她是那樣悠哉和愉快,彷彿雲朵的飄移。某些晴朗的日子,若隱若現的月亮隨著日出變換顏色,她仰頭張望,那都是宇宙中的巨大天體,是靠得太近就會變成隕石和黑洞的災難 ── 這個事實令她露出了悟的微笑。她認為巨大的自己或許要離得夠遠才能顯現美麗與殊異,就像日月遠離地面一樣。她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前後,公路筆直延展,她決定從今天開始省下飯錢,在十八歲生日那天買一台機車往反方向騎到盡頭,再也不回來。
升上高中以後,瓊恩並沒有減少那不多不少的麻煩,一如她沒有瘦下來。她開始覺得瘦或胖其實無關緊要,就像每一種可被觀測進而攻擊的缺點,無法被折磨才是最終的勝利。在新的班級裡,她認識了一個米粉頭的嬌小女孩,有著嚴重的娃娃音和過於旺盛的精力,保持著和小學生差不多的玩性,儘管那些陪她追逐、槍戰、遊戲的無知男生毫不懈怠地取笑著她臉上的雀般像鳥屎,她依然神采飛揚。米粉頭是不知明天亦不知昨日的,她綻放著一種揮霍的、浪費的、用完即丟的愛。瓊恩感到驚艷,當米粉頭抓著她的手說 ──「你是牆壁鬼,我是小殭屍,你是大白鯊,我是瑪莉海盜。」她喜歡眼前的她不像任何人。不像彼特、珍妮佛和莎朗,不像葛洛莉和李昂。她覺得她是無可取代的。
瓊恩和瑪莉像巡洋艦和竹筏在汪洋中相遇,瓊恩發誓她要航行到世界盡頭,瑪莉則堅持她要待在原地。最後她們一起搬進城市的另一端,那裡有一間水溫不錯的浴室和狹窄的窗。她們應徵到同一份簡易而無趣的櫃台工作,這個工作讓瓊恩覺得她就快把自己對時間流動的反應力給毀了但這也沒什麼不好。一年過得非常快速,她們學著大多數人以最荒謬的方式慶祝每個節日 ── 走到街上,跳舞、暴飲暴食、擁抱和變裝。瑪莉不只一次在醉意裡對瓊恩說你應該要戴上大象的頭套,這樣大家就會紛紛讓路。瓊恩扶著瑪莉離開廣場。她說以前,以前她曾是一隻黑鮪魚。在陸地上,她的呼吸何其困難。
二十四歲那年,瑪莉交了第一個男友,瓊恩從此過回自己的日子。她不認為與瑪莉的疏離是可惜的。沒有誰是可惜的。瑪莉的男友喜愛打扮成牛仔,但他的胸膛像灑了麵粉的砧板。他的臉形怪異彷彿腦顱曾經從兩側被狠狠擠壓過。他直呼瓊恩為肥妹,她也不客氣地叫他比目魚。三人恰巧同時不上晚班的星期五,他們經常一起吃外送速食配啤酒,瓊恩總為自己點杯可樂,為瑪莉點蔓越莓汁,她知道瑪莉也不喜歡啤酒的味道但瑪莉總堅持要喝到眼睛昏黃。他們看電視,說著毫無營養的笑話,比目魚誇張地描述他那天在遊樂園的剪票口是多麼想擰斷一個小孩的手臂,瓊恩知道他擰不斷,但瑪莉大聲咯咯笑然後重複一遍。無論比目魚說什麼瑪莉都要重複一遍讓瓊恩渴望短暫失去聽力。然後他們回臥室做愛,留下瓊恩收拾客廳。在這種時刻,她感覺不賴,因為她知道半小時後她會去洗澡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睡著,明天一早啟程返回村落老家。她會把當晚的炸雞骨頭或披薩屑打包成一袋,拎去餵給在村口等她的、尾巴如斷裂鉛筆的黃狗,等待牠狼吞虎嚥,然後一人一狗安靜地散步到海邊。
某個星期五的傍晚,他們等著外送按鈴,瑪莉聊起她們高中時野營活動的趣事:營火晚會期間,她和瓊恩遍尋不著舞伴,只好兩個人將就地跳起來,不過步伐的尺寸和身高實在相差太大因此瑪莉不停跌倒。她說著,賴在沙發左側大笑,比目魚在一旁摸著她軟綿綿的大腿。瓊恩也記得這件事。野營活動對她來說是荒唐中的荒唐、悲哀中的悲哀,是富有層次感的一齣慘劇。那是個雷雨抓狂的春季午後,全年級的學生推擠上車,抓著打火機、睡袋、不鏽鋼餐具和大包裝零食,穿著學校發下來迷彩輕便軍服。瓊恩的胸腹撐著衣服緊繃的扣子讓她感覺不適和壓抑,教官在車頭解釋著實彈射擊練習的注意事項,但她無法理解這是為了什麼 ── 射一張靶紙是為了什麼。如果她有一把槍她就要射殺除了瑪莉以外的所有人然後騎腳踏車回家。客運離開城市,往公路的反方向駛去。雨停了,天空仍然陰暗,瓊恩看著霧濕的風景,她每日在走的村落鄉道一閃而過,車子繼續行駛。那年她十七歲,她知道長大是不會好的,但還是不想這麼早來到她所嚮往的盡頭,特別是在如此嘈雜難耐的狀態下。好在沒有多久他們便彎進了一座樹林,在光禿禿的露營場停泊。他們下車,在潮濕的草地上依序列隊領耳塞和頭盔。瓊恩看著橘紅耳塞想著這就像沒有音樂的耳機,看著頭盔想著這種耐髒的綠真是好看。他們來到射擊場然後什麼也聽不見。瓊恩的前面站的是莎朗,她的胸臀發育得像已經生了第一個兒子,伏地的時候高高聳起。
瓊恩認識莎朗的姊姊麥明絲。她們相識在校園的後門,那是她在下課時段前往「避難所」的中途。麥明絲搭著尖銳的欄杆朝她咧嘴微笑,然後迅速收起笑容,問她是不是莎朗的同學。瓊恩說是,於是她交給瓊恩一個夾鏈袋,告訴她把這個夾到莎朗午餐的漢堡裡。瓊恩看著夾鏈袋裡用過的衛生棉條不明所以,麥明絲說:「你長這個樣子,我妹肯定沒少找你麻煩,就當作簡單的報復,好嗎?」瓊恩問麥明絲莎朗是不是偷了她的錢,她說,莎朗割斷了她的貝斯弦,一條棉條顯然是不夠的。上課鈴聲響起,麥明絲問瓊恩是不是在躲什麼,瓊恩說沒有,她只是想要一個人待著。中午過後,她們再次相見,瓊恩描述莎朗對著那個漢堡崩潰大哭,但麥明絲並沒有笑。她點起一支菸,然後問瓊恩要不要抽幾口。瓊恩拒絕。麥明絲說莎朗就是個婊子,「就是個普通到不行的婊子。肥妹,別殺死她。」然後就走掉了。瓊恩看著她穿的一條好看的緊身皮褲消失在人行道的轉角。
輪到瓊恩伏地抬槍的時候,她看著牛皮色的紙靶,想著莎朗的屁股。她解開保險,閉上單眼,微微調整槍桿的角度。她瞄準,身體一動不動,那靶心卻好似有了生命,像一頭獅子張開獵齒朝她飛奔而來,揚起陣陣煙塵。她為了驅散幻覺於是咬緊下唇直到滲血。瓊恩的五發子彈都命中。那天夜裡,她和瑪莉睡在帳篷的邊緣,瓊恩悄悄對她說,今天在射擊場自己宛如蠟像。她喜歡瞄準然後獵殺這件事情,獵殺什麼並不重要,只要穿刺,然後留下一個焦黑的洞 ── 她能夠無所動搖,她喜歡這樣。瑪莉睡意朦朧,她說是的,沒有人像你這樣,然後抱著她的絨毛棕熊翻過身去。
瓊恩搬離和瑪莉同居的公寓那日,依舊攜帶著那張打了五個子彈一個洞的靶紙。她租了一台小卡車,把稀少的家具固定在後面,然後走去便利商店買一包菸。她打算順路去拜訪麥明絲,看她是不是還在組團。瑪莉和她的比目魚男友下樓來送瓊恩,她特地梳了一頭沖天炮,告訴瓊恩她打算去非洲摸大象的耳朵,她渴望幸運和被眷顧。瓊恩說你會得到的然後上路。她開到城市的東邊,敲敲莎朗的家門。但莎朗和她的姊姊都住到外地了,只剩下她們的母親。瓊恩說她帶來了一份禮物,作為這對姊妹的答謝和詛咒。她們的母親說麥明絲和莎朗並不是親姊妹所以相處起來不留情面。瓊恩問起她們的近況,母親說還是老樣子,瓊恩問老樣子是怎樣,母親說莎朗在二流電視劇做演員,演一些家族么女或富老闆的年輕情婦之類的角色;麥明絲還在玩她的樂團,最近結束了一場在沙漠音樂節的演出,但鍵盤手跑去做人工流產而鼓手在躲債所以他們暫時休團。瓊恩說在沙漠表演聽起來非常炎熱,應該很多人中暑。母親說那裡的風很狂野,觀眾和樂手如果抓地力不夠就會被吹到外太空。然後她突然想起麥明絲寄回來一套北非服飾,有著一件又白又鬆的麻質長褲、長條頭巾,還有一雙草編涼鞋和一串墨綠色石子項鍊。母親說莎朗不願意穿 ── 據本人所述,這讓她的小腿線都失蹤了。「但我想你既然沒有小腿線 ──」她的母親遲疑地說,向瓊恩推來包裝完好的衣飾。瓊恩沒有拒絕,只是再次麻煩母親將菸盒轉交給麥明絲,「就說是肥妹送的。」瓊恩提著衣袋離開,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穿得下。但那是如此一件美麗的衣裳,無論麥明絲還是瑪莉穿起來應該都是毫無懸念的好看。不在場的好看。僅僅因為如此,她就可以心滿意足地收好它。
瓊恩把車停在村口,黃狗骨溜的雙眼看著她。瓊恩蹲下去,摸摸牠的頭耳,注意到牠越來越瘦、越來越老。牠的奔跑不再穩健,皮肉垮垮地垂在肋骨上。瓊恩對黃狗說我打算向著那條公路的盡頭探險所以我們再也不能互相照顧了,我們只能獨自飢餓下去。瓊恩順著空蕩的下坡回到父母的家,牽走停放在後院的舊腳踏車回到卡車旁。她爬進駕駛座尋找固定繩索,瞥見平躺在隔壁座位的衣袋。她看著那個衣袋好一會兒。她伸手,拿出柔軟而蒼白的頭巾,貼在臉上就像把心臟貼在一片銀白乾淨的沙灘。瓊恩決定換上這套衣服然後沿著祕徑騎車到海邊。那祕徑是瓊恩在某次翹課發現的:穿越站牌背後的香蕉林,繞過村子最曲折醜陋的那面圍牆,橫跨一片碎碎坑坑的漂流木,再爬上堤防的另一端。她似乎一直在尋找著錯失人跡的道路。她想要不被找到就只是經過一生。
瓊恩換上新衣,項鍊在胸前冰冰涼涼的,像是掛著一串子彈。她騎上腳踏車,褲子因屈膝而提起露出了腳踝,讓她想起開學第一天見到的那名機車上的骨感女子。瓊恩踏著輕盈的微風啟程,車輪平穩地滾過泥濘和碎石來到涼爽的海邊,她思索著自己是永遠不會像她一樣美麗的。她只能像自己一樣美麗。她只能像自己一樣,但那是美麗的。瓊恩想。
堤防倚著漁港延伸數公里長,在第一百七十九塊水泥磚旁有一台賣啤酒和烤螃蟹的推車,老闆和獨行的釣客正在閒聊一名為伊莉諾的船長情婦,聊到她被藏在船長室裡無聊到使用船舵來自慰。瓊恩跳下腳踏車,風把她的褲子吹得蓬鬆像一朵龐大的蒲公英。她走過去說她想吃點什麼,於是老闆給她烤了一隻身懷黏稠蟹黃的灰紅小螃蟹,並倒了一杯冰啤酒。瓊恩說啤酒太苦了,她受不了。原本轉回去看著海面的釣客又轉過來,摸摸下巴,對瓊恩說但配著螃蟹吃就不錯吧。瓊恩想的確是的。她重新高興起來,依依望著爐子裡的炭火餘燼、村莊流洩而出的亮光和遠處海面上搖晃的燈火。她覺得這些景物她已在許多地方見過無數次,就像菸頭的紅和救生圈。一物恆久對應著一物:人群和豬圈,她自己和黑鮪魚。她喜歡這樣,獨自看著沒有人的風景並且恆久地被這份靜謐的感受所撼動。
老闆問她是村裡人呢,還是那邊城市來的,瓊恩說都是也都不是,她只是熟稔於在遷移的過程中保持不動。老闆說因為她看起來一點也不疲倦 ── 胖子通常是容易疲倦的。天色漸暗,釣客上鉤了一條粉紅的魚,鱗片細細長長,他再度講起船長情婦的軼聞,說她非常喜歡吃橘子,還有表演簡單逼真的啞劇;她自殺之前把自己的藏書都整理好,因為她是個熱愛閱讀的女子,然而 ──「生命對我來說從來是難以理解的。」釣客模仿她的遺言。餐車老闆說,聰明而悲傷的性感是大海無法承受的,一邊把螃蟹的鉗子折得嘎拉響。
瓊恩站了起來,走到放倒的腳踏車旁眺望灰暗的海浪,以及遠方,一路盤繞的防風林阻絕著未知旅途的形狀。她想著十五歲那年她凝望日升月落,睜著一雙濕潤的眼睛前往飢餓險惡的城市;她渴盼背對背的告別,逆反時態種植自己的叢林 ── 在那裡她會養一頭兇猛的象和眼神單純的狗,在那裡她航行、哭泣、縱聲大笑;她會陪伴瑪莉嬉戲,背著她跳舞;她會接過麥明絲的菸,交換不懷好意的眼神。瓊恩覺得她在這一端的現實失敗透頂但她從未屈服於無常的變動。所以她折返,穿刺,回眸。所以她在空無一人的道路上哼歌。瓊恩閉上一隻眼睛,瞄準不可見的公路盡頭,彷彿她不曾經歷的勇敢而飽足的夢都被遺忘在那兒,而她以一種並不具體的方式朝著那個地方旅行,就像開車到里斯本找尋孤獨的循環及其可愛。
故事組合自:
1《遠離非洲》Out of Africa (1985) by Sydney Pollack
2〈康州甩叔〉J. D. Salinger 沙林傑,《九個故事》
3〈開車到里斯本〉夏宇,《Salsa》
4 Astronaut Husband - St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