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淋雨，冬日飲酒

一個星期總結了一年，頗不得了，以書為枕以銀幕為被褥的日子怎樣都過不夠。高中生的實驗教育執行報告寫得像補助企劃案，面面俱到而不明不白，力求說服政府我放飛而不是放廢。

但其實懶廢多好，多麼節省，多麼保重，不花心思。生活裡覆返無止的路徑與念想，構成擲地有聲的小天下。我是愉悅而隱形的，耳朵長成了監聽器，眼睛長成了潛望鏡。於是我等，等一隻獵物，使我注視和細聽。我豢養，卻不再殺害。

片段節錄仍然洋洋灑灑，粗體字為樣版目錄。

1 非常奇怪的一年。逍遙放飛，所向無敵。花費許多時間睡眠，很少寫作，但也寫了不少，就是這麼奇怪。也沒有特別努力在做什麼，卻有得無失，一切的發生自然而然，常常興高采烈。

2 新生活一觸即發的七月多有種種反思：「興許是思考放任了，字讀得仔細些了，對一些美麗而混亂的事物經意並抱有良知，分得開寫作和記憶並開始認知什麼是長長的一生或不想曾經，就是累積。」生活充滿激動而毫無後顧。這乍現的感受其實是一種萬分珍貴的純粹，關於多提無用的未來，關於此時此刻的無限可能。

3「我要是也能像你一樣自我感覺良好就好了。那麼我也許輕易就找到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藉此逃避無聊的人生。」──《冬日甦醒》Winter Sleep, 2014

4 執行寫作，感受那已經位移過的感受，也就是混淆真實、對絕望保持興味。

5 我就是個休假的人。休假然而隨時可以重新起程，閒來平安無事。

6 我沒有行程，沒有像樣，在放縱與專注的兩極間無往不利，那是因為我開始愛一天天就這樣過去：以眼光獵捕靈巧的他人之語，安靜地頓悟其中懸念。

7 這一年是歷險，是穿過叢林來到雪原那樣超現實的衝擊，是堆疊密實卻不減洗練的比喻。

8 持續在這個部落格上書寫長句短文，抒發各種姿勢沉澱出來的情緒，是我與眾多時態際遇的方式及其標本，呈現我作為一個完整獨立個體，能夠以自己的生命經驗豐富這個世界也被豐富的事實。

9 大部分時間依照心血來潮度日，百思其解是充實，渾渾噩噩亦是愉快。

10 這段時間因緣際會認識了一些高雄屏東台北的自學生，結論是大家多少迷茫，不知何去何從，沒有同儕或導師升學求職該找誰指點，以及生活裡難以避免空虛，畢竟再也沒有人替你規劃明天。但玄祕的是，我毫無這些問題。我知道何去何從，我就是搞藝術的爛命；我有朋友，但沒有可以坐著不說話的好朋友；我不考慮升學與長期進入職場；我不避免空虛我擁抱空虛，抱煩了就找部電影來看。

11 那麼就是無人領航。沒有哪個方向是不妙的，亦沒有哪種速度是殘破的。曾經走過的路就是我的航線，至於遠方的黑洞與恆星究竟何者是目標？我只要靠近，那重力自然會決定這全部的未來。

12 一年間我自主往返（台北）五趟，走訪台北雙年展、台北國際書展、金馬奇幻影展等大型活動，摻雜攝影設計相關講座、樂團表演、獨立書店新書發表會等小型活動，都給予我強烈的知覺衝擊，那暗暗伏流的一湧而上，偷偷生長的蓬勃簇天，整個人幸福而謙卑。也因出門在外瞳孔總是放大神經總是緊張，沿路沾黏的種子彷彿都營養到可以開出一朵朵詭麗之花；遊記寫得浩蕩而盡收眼底，也因此愛好起公路與放逐文學。整體來說，台北就是我的迷幻劑，在那裡我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時而挖到一本新鮮的書。另外一種旅途則是山海與樹木之間的。像是花蓮、台東、美濃的田野。在這些地方散長長的步，或只是一面乾淨沒病的窗能看見海，就足以理解瞬息萬變的美麗和遺憾。非常優雅，非常粗暴。鄉間不如城市隨時提供文化刺激，卻提供一種沒有煩憂導致得償餘裕加倍觀察那些自然無比的小細節之環境音。我們必須移動著，才能察覺那些悠遠的風景與近處的神情。

13 我所擁有之時間的產物，堆疊沉積自他人時間的降水與擠壓，例如一本涼薄的書，一部黑白的電影，一首沒完沒了的歌，一個舞台表面所發展的言論。像一條虛幻長廊上掛著數道的門，通往未可言明的維度，回來的時候你就知道經歷那深不可測淺不可堪的互涉，你曾經不只是自己。第一種是紙本書籍，便利取得的敏捷才思，觀察作者特有植栽痕跡，陷溺於「這本書存在的話，世界就是值得存在的了」之類的情懷，一邊重新相信自己那些毫無營養十分美妙的文采。第二種是光影，也就是那些由假死不活影像組合而成的電影，無法倒帶的構圖和對白，使我深思與體驗立即性的懷念，其暗喻，其明示。觀影是一刀未剪的情感關係。第三種是頻率，也就是音樂，現場的隨之搖擺的，線上的反覆揉進耳道的。音樂作品是我最陌生的創作形式，小獨立樂團的爆發力又生猛可畏，因此處處是驚艷：旋律線神鬼莫測，節奏點畫面豐富，入離與間歇又是如此全憑心意。音樂陪伴我的工作與車程，讓我常保好奇。第四種是說法，也就是劇場、當代藝術展覽與形形色色的講座：談小誌、書店、媒體、設計、攝影與書寫。書展沙龍與地下聚會皆有，糾結思辨，共謀陌路，總催促著我跟上、所以有幸同行這個時代最尖銳的步伐。但我仍偏好按照自己的耐性靜靜觀賞與穿行，因此喜歡空曠的美術館或哪片頂樓的展間。

14 若持有開放的眼光就看得見那些暗處微光的心血。訊息的直抵。憂慮的共鳴。無論是一句話，一行字，一張照片，一種走路的方式，書裡書外的人，電影裡電影外的情節，都變作我生命經驗裡多重蜷曲的紋理。也讓我更加深信以詩或虛構表達自我並非只是個體思路的記誦，它是專屬於寫者的信號與流動，是找尋的契機，提供美好、樂趣、意外與神祕性。

15 更值得一提的作品另外有兩類，一是從特定電影而生之虛構小說，由我不經意發明的書寫方式；二是投稿文學獎之作品中的作品，它們的恐怖之處在於像個獨立個體。

16 電影小說並非同人文或單純續寫劇情，而是我依靠著觀影過程中的任意擷取，憑著疊加的印象與情感隱喻寫出一則彼此靈魂相涉的小說。例如我隱隱察覺沒拍出來的過場戲、對白中的停損、畫面裡色彩離奇之處，可供瞄準與引爆。第一篇〈雲端情人：漂泊意識的暫時〉就是抓住男主角戴著聲控智慧型耳機站在粉紅暮色的屋頂、因為擁有情人與整個城市的愛而心滿意足地露出溫柔表情的畫面，但將時態改為失去一切珍貴的事物以後，靜默著在一日將盡之時思索其實過去是多麼得來不易。〈天注定：你我之間不過是誰先自己走開的問題〉則是將殺手角色的誤殺事件放大偵查，延伸前因後果，從而理解受傷的人類拒絕消失與彼此依靠的難題。經過此番嘗試，我的小說愈發與電影所建立的場域脫節，以幾無關聯的故事呈現，卻重演其幽微異動。例如〈灰燼與鑽石：消散於目光之間的過程〉將場景自豪華老旅館搬移至遠洋漁船，著眼於孤寂之人尋覓自處的方法；〈戰地琴人：無從收尾的延音〉則遠離亂世來到貌似和平的如今，在角色們穩定行進的日常中安插挫折與徬徨，讓他們發覺就算不是亂世也不得而知最後一面，因此細看命運的手起刀落與冥冥之中的美好。

17 原來我對文學獎是沒有太多盼望的，因為那些寄出去的稿件怪異而煩，但不知怎地就變成作品比作者威風凜凜這樣的結局。我想如此法喜充滿的運氣除了外來的禮讚也是更高層次存在給予的厚望，要我安靜點繼續寫的意思。

18 讀字吧。它們毫無保留。

19 「音樂歷險」紀錄這一年來戴著耳機呼嘯太空的激動心情，寫有自私的樂評、無限堆疊的聲響化譬喻和少許歌詞翻譯。「影像漂流」是自2018年七月起游蕩寄居影展和電影館的歡騰結果 ── 生活因為電影若隱若現。寫有非專業影評、眼神閃爍的心得，雜有電視劇和舞台劇筆記。「閱讀的睡袋」藏匿我在昏昏欲睡的字裡行間突然醒過來的原因。「虛構與詩」即小說與詩，部分完整靈動部分半身不遂。「生活雜記」不厭其煩，記有數月的往返，旅行，聽團，展覽，講座，讀物，新聞，語言之意外，或者只是普通瑣事，疲倦偷聽與工作。

20（蕭詒徽）最喜歡的台灣新生代作家，磷蝦囈語聰敏無比，出落晶瑩剔透的煩惱。每逢新作出版必多愁善感，卻常常是新穎的文學串流實驗。（又是一群才女）黃麗群是讓我覺得哎看得懂中文因此能讀她的書真是平安喜樂，的那種作家，所有厭世刻薄可愛與荒唐都有果決俐落的江湖味。馬尼尼為寫的是咒文，涓滴成血，聽她說話有濃濃的恨意和倦意。邱妙津持之以恆地自我撻伐，字裡行間深深悲苦。吳俞萱對我來說可以跟葉覓覓一起考慮，她們的文字纖細有毛敏銳易感，經常過分動容而也因此流光閃爍。至於莎岡，她已經在落日飛車，沒空與你說什麼。

21 我還是比較喜歡費茲傑羅，海明威都在酗酒。但他用同樣的名字命名不同故事的角色這件事我竟然也在做。阿城就是無可挑剔，和海明威都是剃刀一般的文字，卻擁有另一份平穩的柔情，像是身處霧氣氤氳的浴室。伊坂幸太郎是我最喜愛的日本大眾小說家，從《死神的精確度》開始，就對他精湛的平衡感與天外飛來一筆的娛樂性所著迷。我始終期待自己能寫出〈小兵〉那樣的成長電影。

22《咿咿咿》動物沒有派對，以衝擊性十足的筆調書寫資本主義式愛情的焦慮。《夏日之戀》兩男一女自由奔放的情感關係，點到為止，不作他想。《九個故事》已知幽默感最強烈的作家，行文總不只一針見血而是一針失血過多。《尖叫坡》齜牙咧嘴的一本詩集，有病治病沒病補身。《美國時間》怪力亂神的一本詩集，像一把溫溫燃燒卻偏不要熄的野火。《與切．格瓦拉的短暫相遇》政治極不正確，美帝國人歷險海地緬甸獅子山之種種奇遇與逆襲。《懸而未決的激情：莒哈絲論莒哈絲》她就是不會說好聽話，壞阿嬤與腹黑少女重重鬼影。《心是孤獨的獵手》淒涼的小說，書寫人類生存的絕對疏離性、不可被聽見與不可訴說。《失語獸》小可愛的殘暴。《狂戀》同性婚姻合法化的波折元年時常重讀的一本壓倒性 / 碾碎性詩集。《致那些我深愛過的賤貨們》快詩，寫完就立刻跑掉的感覺。《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神魂顛倒的夏日消暑小說。《秀場後台》二十世紀初的法國流浪劇場隨筆，寫盡燈光術所掩蓋的疲倦與心酸。《恐怖老年性愛》從性無能探討愛無能的瘋狂短篇小說。《當代寂寞考》影評文集，將電影回歸純粹的故事，深刻凝視角色的一言一行。

37 希望它不是看上去那麼令人厭煩。如果確實很煩，那也就算了。

最後，兩則放生以後忘記捕回作品集的文字獸。一是八月颱風日記，二是冬季啤酒菜單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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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來得太快就像龍捲風。像城市扭開洗澡水龍頭，再加上宇宙飛船渦輪馬力的風扇。整日窗戶淚眼汪汪，時不時聽到尖銳的口哨。坐在桌前盯著陽台，雨絲的斜度幾可躺平，路徑如打水漂上上下下地飛濺。中午過後，想著往樓底一望大概會看見折斷的樹木與溺水的動物漂過，然後一台諾亞方舟駛來。結果什麼都沒有。樹的頭髮滑順蒼白。也開始認清樂觀的兩種形式：一是『肯定會有大禹或諾亞方舟來帶我們逃離這裡』，二是『夏天就是要游泳整個屋頂都是我的跳水板』。人生在世，第一種是好萊塢編劇，第二種是佛系住戶。枯坐著繼續讀《邱妙津日記》，讀著讀著覺得房間濕度已經夠高不能再流淚，便放下書，去找了《戲夢巴黎》來看。

2 〈飲酒詩〉

混濁的一些柑橘，緩和山丘
慢慢游進好手好腳的陰天
走路有風
吹蓬乾爽的收尾
採摘極為豐沛多汁
與乾燥的節氣
淺的是冬瓜而深色的是
爆米花但我是柏林人所以不擅挑選精湛的
文藝電影那種場內最好別放肆咀嚼
導致一整個星期的早餐都鬧鬼
燕麥，杏仁，鮮奶油
此番黏呼呼通通換成了滑溜溜我想宵夜
還是吃拉麵配心經吧
酒花控的聖誕禮物全都是泡沫
覆蓋薑與松針還有
意思意思一下的黑醋栗他向我抱怨
果然這條下坡不夠長嗎
而我不夠清醒嗎在一整個假期的厚重的雲層裡
嚐出絲毫炎熱的暴雨

*「走路有風」、「我是柏林人」為點單，其他有「鬼金棒」、「司陶特」、「小滿」、「酒花控的聖誕禮物」

* 去年喝的是「靠腰不在冰上」，來自可愛的丹麥諺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