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雜記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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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至十點,坐在公車站吸吮豆漿,像是早早翹了課、制服扣子沒扣、遊手好閒的中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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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和日麗唱片行總算開了,晴朗一日的序曲由此去。六張犁的巷弄常是光影紛呈,走一走會遇到不動的鹿,圍牆上的貓,機車後照鏡上的鳥,曬暈在地上的蔬果們。唱片行的高貴耳機聽什麼都甚為美妙,Swan Dive《Words You Whisper》,tio《1984》,Lost Tapes《Let's get lost》...... 一張專輯就是半小時的時光飛逝,站得動,坐得住,睡得著;消磨普通,脫離現實,暫時什麼都不做也可以。我對節奏與旋律所構成之空間的嚮往,全都來自於《死神的精確度》裡的死神千葉 ── 學學死神,祂總是一沒工作就獨自站在唱片行裡聽音樂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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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黏滿淺金色狗毛的沙發上繼續寫昨日的電影觀後感。店狗托托像掃地機器人一樣速率穩定地走來走去,差別是機器人撿毛,牠掉毛。切歌的時候忽然地震,搖晃得很劇烈,巷子的盆景都掉進水中一樣枝葉浮飛,各種角度都甩過一次。有驚無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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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湖線的車廂設計得那麼小是為了營造遊園列車的感覺嗎?整個台北市都是你的動物園,但我幾乎要摔出去變成被路殺的動物,還得屏氣凝神別搞得車門玻璃霧霧濕濕。嬰兒車裡的小女孩握著一塊手機,仔細一看是假的,是騙小孩但不傷眼的玩具,似乎體貼多了:比起嫌煩就丟手機裡的卡通給兒童的家長。每次看到這種畫面就覺得養孩子到底是越來越簡單了,以後就交給 AI 保姆來照顧,一切經過精密計算 ── 他們大哭和鬼叫的方式所透漏的訊息,適時應對、陪伴、逗樂,發明新招,拍打餵食,準點哄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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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北路西門町一帶到處是煙味和口水吐在地上乾掉的痕跡,以及一些慘死的手搖杯,炸物碎屑。幾件抹布般的潮 T,擰一擰會潮到出水。快步走回電影院看動畫片,我也是個好養的小孩。
第一部短片《月球之旅》是經過多次數位修復的 1902 年超老科幻片,現存最早製成並上映的圖畫特效結合真人演出作品,並且是第一個加入黏土逐格動畫的電影,在黑白默片大鳴大放的時代獨樹一幟。更在早於太空競賽的年代,便以世紀初的振奮欣喜步調描繪了當時人們對於月球樣貌的奇想。修復版膠捲重見天日過程離奇而繁瑣,除了拼接與再製損壞的部分,也重新上色、添加配樂,讓整部電影變得霧閃閃的,真的失真,假的充滿了假設,像是流線繁複的復古風格水彩。至於劇情,燈暗三分鐘就發現自己老早在 Smashing Pumpkin 的 Tonight, tonight 看過了。看來我與這個引人流淚的荒謬 mv 緣分未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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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部長片《月球出任務》亦是製作精美、手工感豐富的北歐動畫,講述各國在月球「無主權時代」終結之時,搶著佔領月球,忙於製造可以捷足先登的厲害火箭的故事。以刺蝟、鴨子等溫馴動物為主角,可愛對白摻雜大量政治諷刺笑話,單純的劇情時不時來上一針成人限定強心劑 ── 以北歐民族貌似與世無爭的冷酷視角觀察國內外政治局勢與貌合神離的人心,嘴角一撇,略表不屑。例如登月計畫中各色身分栩栩如生的貪心嘴臉,那種「我的利益至上」導致大家咬合不正的尷尬風景:政府官員(搶到月球主權,打爆美蘇,爭取國際新老大地位)、地方權貴(在居民、中央政府、媒體間刷存在,表示自己有在支持地方任務但其實大部分補助和功勞都私吞)、資本家(跟著月球走,採礦消費發大財)、媒體(報什麼不重要,重點是我要第一個報)...... 一個比一個還下作,但從頭到尾主角們沒發一點脾氣,似乎血液裡注射有高濃度的抗體。
另一段快轉情節也非常有趣,是各國製造的火箭發射實況:俄羅斯火箭是俄羅斯娃娃造型,一邊升空一邊脫殼有助宣揚國威可惜其內渺小敗絮立刻墜毀;美國則是太空人太肥直接飛不動;而歐盟 ── 「義大利負責製造,德國負責裝飾,希臘負責出資,英國在計畫還沒開始就脫歐,法國在發射場的土地用牛糞施肥,原因不得而知。」不行,太惡劣了,直到散場還在笑呵呵,神清氣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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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車站附近買了兩個車輪餅當晚餐,回到風和日麗唱片行打發空窗的一小時。其實單次進場暢聽就要低消,但我白天太快離開、待得不划算所以店員給我單日的額度。心想人間自有真情在,於是順從地辦了張可以折扣使用五次的會員卡,除了需一次付清折扣五次的總金額外,沒有手續費,沒有期限,也不限本人使用(但名為「獨樂卡」,也是,才沒有人會跟我去唱片行勒)。店裡的桌子很適合寫東西,溫度宜人,推門者甚少,廁所貼著一段我最愛的歌詞〈十五秒練習曲〉,還有整面樹影斑駁的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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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領了錢搭上直駛基隆路的公車趕往 The Wall,今晚的主菜「老派約會:Mellow Fellow」就要上了,暖場前菜還是 The Fur. 哦。跳下車,以為會見到大排長龍之勢,沒想到人們只是三三兩兩站在地下室口抽煙。驗票入場後,很幸運地搶到第一排欄杆杏眼圓睜,小碎燈在黑暗的金屬地板上打旋,等了二十分鐘整點開場。看過多次的 The Fur. 怎麼聽都是幸福洋溢,我最喜歡的 Avocado Man、25、Messi 皆在演出歌單裡。然後就換 Mellow 哥(們)登場了,他們來自菲律賓,姿態表情都有些經受熱帶季風吹拂的天花亂墜,音浪又甜又懷舊又逍遙,疑似是台北最後一個燥熱的晴天。他們在每首歌之前都會用英文垃圾話一點關於歌的背景,例如 Best Friend 是「我寫給一個當時很好的朋友,當時的意思就是現在不好了」,Tired 是「因為我們飛到台灣好遠好累哦所以唱一下」,Dancing 是「我高中時跟一個喜歡的女孩子告白被拒,所以就寫了...... er...... Dancing」。
話音一落,全場接近暴動 ── Dancing 呀!這是 Mellow Fellow 名氣最大的一首代表作,聽著很難不忸怩作態地跳起誠摯的舞。儘管我認為他們每首歌其實都是如此 ── How was your day?、Loser、It's okay to dream、You'll be alright、Yours alone、New year's eve ── 每一首。我好像把所有的曲目都寫出來了,但沒錯他們表演了 每 一 首,直到安可時為難地說:「抱歉...... 我們很想繼續唱,可是已經沒有歌了......」台下立刻吶喊:「DANCING one more time !!!」「Oh do you like DANCING one more time?」「Yessssssssssss !!!」一陣掌聲,結果鍵盤手說她的合成器關了,要重新開機得等一下,主唱就再問大家想要 solo 版還是 band 版本,一時陷入難以抉擇的沉默:band 是回味, solo 是難得,怎麼辦呢?
後來還是表演了 band 編曲,台上台下都玩得很盡興,讓他一直念叨台灣聽眾太 amazing 太 fantastic 了 ── 我原想有嗎這場子明明頗為鎮定,人潮綿密但不至吞湧,精神性熱情然肢體語言並不瘋狂,也有許多單獨前來的冷靜的人,是四月天晃悠節拍點綴的舒適氛圍。他們會這麼說大概是因為一天之內經歷了微嚴重地震和臭豆腐的衝擊:「這是各位的日常嗎?」「是喔是喔。」「你們太狂。」其實馬尼拉也不惶多讓好嗎,那是個交通號誌形同虛設,行人車手心有靈犀,電線杆的電箱線頭可以直接從陽台拉進屋裡供電貌似非常安全,然後一個月四個颱風 no problem life will go on 的城市。我們擠在這裡,同時野性濃密,同時相信軟爛的浪漫可以為世界末日鋪一張好睡的床。散場之後,走在路上真的好快樂,不自覺一直想起王爾德說的「跟自己談戀愛是終身浪漫的開始」之類的狗屁倒灶,一邊聽著手機裡斷斷片片的錄影。我覺得我應該是可以毫無罣礙輕鬆愉快地跟電影、文學、音樂持續談戀愛到二十五歲。至於二十五歲以後,就不太確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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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館夜市買了小米甜甜圈吃得滿嘴油膩,又買了罐荔枝精釀回到床頭趴著喝,略醉,像是把一部份的腦皮質擱在枕頭上,比我先睡著。然後去洗頭,為了撿一根掉在地上的髮夾撞得頭角崢嶸。回到床上將近兩點,一下子就睡走了,夢裡充滿著像是翻筋斗才會有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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