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著湖邊的小村落,自先祖搬遷至此,已過數百年,傍湖而居的這群人傳承自祖先,並不善農耕,加以土的蠻荒,因此生計大多來自於湖裡,也加速養成村民對漁獵的精進與對湖水的依賴。
理所當然,對大湖的養育的感恩以及災難的恐懼,幾百年來在人心形成了不可動搖的敬畏,一代比一代更加深厚;而人在面對眼所不見的未知之力的時候,心靈總是脆弱的……
今年是露珠一家住到村子中央的大房舍中,一家人被全村的屋子環繞,鄰居就是村長老家,是很安全的位置。今年她家豐衣足食,生活比村裡其他人都好上十幾倍,父母甚至不必出船、下田工作,村長老自會分配給她一家豐盛的飲食。
這村子每一年都會有一家輪著住進大房舍中,過著優渥愜意的生活。
露珠的父母跟兄弟都為此相當開心,對露珠更是好上加好,因為這一切都是露珠的功勞。今年輪到露珠當酬神祭典的活祭。
這是村裡的規矩,是露珠一出生就註定的,也是她從小就知道的,不只是露珠,全村的長女皆是如此,一年輪一戶,家家有貢獻,公平又公正。
長久以來,村裡都這樣感謝湖神一整年對村民的保佑。
祭典的日期近了,為了這場酬神祭,家家戶戶更是忙碌不堪,在露珠眼裡一向是勞苦折騰的事,每個人的工作比平日更加重兩三倍,湖裡不能再下去打撈,因怕觸犯湖神,所以人人更加賣力往田裡耕耘,但這片靠湖的地根本不夠養活全村的人,所以實際上有半數的村民連三個月處在挨餓的困境中。
但為了酬神祭典,村民認為即便飢餓至死也是光榮的事。
大概只有露珠一人,認為神不是那個樣子的。
「那,妳認為,神是什麼樣子?」
這是認識了這團白霧的第二個晚上,露珠照約定來了。
「神的樣子?我並沒想過……可是不該是那樣子的。」露珠還是坐在昨夜的那塊石頭上。
「那妳認為應該是什麼模樣?」白霧也在昨夜相同的位置。
「人們也祭祀妖物鬼怪,不過卻是害怕牠們作亂,說到底,人是厭惡妖鬼的,因為妖鬼帶來災禍;村子裡的謝神祭,每年都有一季的時間在挨餓,只有村長老和活祭品一家得到溫飽,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神的存在,不是要讓人生活得更好嗎?」露珠對著湖面上的白霧,說出了埋藏心中多年,卻不敢與人訴說的疑問。
「我看過飢荒,挨餓真不是一件好事。原來在妳心裡,神存在的意義是這樣子的啊!」白霧回答。
「人們一代一代留傳下來的故事,不都這樣說嗎?女媧娘娘煉石補天,解決了共工和祝融帶來的災難,還有許多傳說,神都是保護人的!」
「可是共工和祝融也是人們供奉的水神和火神啊!」
「這……」露珠一時說不出話。
「先別管這個,好歹我聽得懂人話,妳告訴我,剛才說的那『活祭品』一家,是怎麼回事?」
「村裡的習俗,自古流傳下來的,每年村裡輪流獻出一個女兒給湖神,在祭典的時候,活祭品唱歌跳舞走進湖中,這樣湖神就會保佑村子一年平安豐收。」露珠回答,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妳的意思,是今年輪到妳成為活祭品?」白霧的聲音變得不平順,摻著一些不知是蟲鳴或者雨聲的雜音:「每一年都有個女人走進湖裡,然後溺死了,變成魚蝦的食物,就是這個原因?」
「啊?」露珠又是一臉驚異,雙眼睜得老大。
湖邊原本不絕於耳的蛙鳴頓時停止,平靜無風的湖面皺起了幾波漣漪。
「不然妳們以為到湖裡的女人,會怎麼樣?」白霧又說。
「湖、湖神會帶走她,第二天讓她再看看村子、看看家人,所以身體才浮出水面,之後就沉下去回湖神身邊了……祭典後十天,村裡才會出船捕魚。」露珠照著村人們代代流傳的說法,轉述給白霧。
「到哪個湖裡都一樣吧!人剛溺死不久,本來就會浮上水面的,跟湖神、河神沒有關係……何況,我說過我從沒看過這湖裡有『神』!」
「難道不是你嗎?」
「……露珠,我就是我。」
露珠醒來的時候,天才剛濛濛亮,還看不見太陽。
因為她是祭湖神重要的祭品,所以從小就被款待得相當舒適,在這貧窮的村子裡,露珠既不用跟著出船,也不必下田,所有勞動工作都與她絕緣;每一家的長女皆是如此被照顧教養;她們唯一學會的,就是唱歌跳舞。
所以露珠這輩子活到現在,從沒有這麼早起過。
她還想著昨夜白霧所講的話。昨晚露珠相當失落,沒講幾句就離開了湖邊。
從沒有人能像白霧一樣,坦蕩直率地跟她說話,露珠從第一次見面,就很喜歡那白霧,可是昨夜為什麼白霧的話會讓她這樣傷心?
睡不著了,露珠沒叫母親來幫她梳洗,她自己一人靜靜離開了房內,要到井邊取水,悄悄地,在自家後院聽到了母親和隔壁嬸嬸說話的聲音。
「豆嬸,妳說我家丫頭怎了?」是母親。
「我也是聽說的,妳家露珠好幾晚都到湖邊去了,和一個什麼東西說話,是黑石那小子親眼看見的,妳家露珠該不會碰上什麼……什麼……」是豆子大嬸。
「豆嬸,這話不能亂說啊!可有看真?」
「黑石那小子親眼看見的,千真萬確。祭典要到了,可別在最後出亂,妳家丫頭看緊一點,她可是今年要給湖神的祭品。」
露珠心頭一緊,白霧說,根本沒有湖神這回事……
「丫頭、丫頭!」
「啊!」露珠嚇了一跳,才看清眼前是母親。
「妳在幹什麼呀?成天昏昏沉沉的。」母親一臉擔憂。
「沒……阿娘,每年我們都有湖神祭典,妳覺得我們村子平安快樂嗎?」露珠滿滿整腦海,都是白霧說過的話,吃飯也沒法專心,只是想著那些無法解開的疑問。
「嘿!妳這丫頭在說什麼!這種得罪湖神的話怎麼能說?」母親的臉色登時一變。
是露珠從沒見過的怒意。
「阿娘,妳見過湖神嗎?」
「妳說什麼?這又是什麼話!妳……難道妳在懷疑湖神?妳這孩子……」母親的臉色瞬間又從憤怒轉成驚嚇:「糟了……難道真是那妖怪……妳不會真的每晚跑去見那妖怪吧?」
「不、不是,阿娘,他不是妖也不是鬼……」
「閉嘴!妳、妳……」母親還沒聽完露珠的話,已經氣得好像頭上都要冒出煙來,抓著露珠的肩膀不放。
「阿娘,痛,別這樣……」露珠從未見過母親這情緒激動的模樣,她感覺到,比那一夜初次遇見白霧的時候還要害怕。
這邊露珠母女還沒停止,外面就已經傳來露珠父親和兄弟的聲音了,還夾著幾個外人。
屋裡露珠和母親停下手來。
「怎回事啊?當家的,怎來那麼多人啊?」母親的聲音變得怯懦,手上微微顫抖著。
露珠的父親大聲喊著,含著一些怒氣:「叫丫頭出來!村長老來了,要問問丫頭這幾天晚上都去湖邊幹什麼了!」
露珠朝窗口望了幾眼,她的兄弟和幾個村長老家的人,都是一臉怒紅。
母親不敢拖延,馬上拉著露珠往前院走去。
前院裡,露珠和她母親都嚇了一跳,在場的竟然不只是自家人和村長老,全村裡輩分高、年紀大的村民都聚在這不算大的院子裡,眾人臉上或沉悶或怨怒,總之沒一個好臉色。
露珠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卻知道必然跟自己有關。她心裡害怕了起來;在害怕的時候,沒想到她心中浮現的竟是湖面上的那團白霧。
村長老咳嗽幾聲,朝地上吐出一口濃痰,才以老邁乾啞的聲音開口:「露珠,妳自己說,近來幾夜妳都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有沒看見什麼人?」
眾人無聲等待,那無聲,不是平靜的。
「我去了湖邊,跳舞,是祭典要跳的舞。」露珠被這些男男女女瞪得心裡發毛,更加膽怯了起來:「我、我沒見過什麼人。」
沒見過人,這是實話。那團白霧確實不是人。
「那妳就是看見鬼怪啦?」村長老說著,又咳嗽了幾聲。
周圍的氣氛又更凝重的一倍。壓得露珠的頭更低了。
「不,不是鬼怪。」露珠照實回答。
「不是人又不是鬼怪,那是什麼?妳這丫頭,日子是過膩了嗎?」村長老的聲音嚴厲了起來。
周圍的人怒氣開始爆發,一個個開始出聲大罵,太過吵雜的吼叫讓露珠聽不太清楚他們罵些什麼,但模模糊糊的,大約是指責她不知自愛、骯髒、下賤之類,總之是因為露珠身為湖神祭品卻沾染妖邪,讓村中祭物不淨,害全村遭殃。
露珠的父親大步走向她,在任何人都來不及反應的時候,朝露珠臉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露珠摔倒在地上,頭臉痛得她沒辦法起身,她父親從來不曾這樣對待她,露珠心頭一酸,眼淚像急雨一樣不停落下來。
可露珠的父親並沒停手,還是一掌一掌的往露珠身上打,露珠嚇得縮了身體,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
「好了、好了!」村長老家的一個人出來拉住露珠的父親:「她是祭品,你下手這麼重,打壞了叫咱全村怎辦?等長老說話吧!」
這麼幾句話,週圍沸騰的聲音才又漸漸安靜下來。
露珠好不容易一口氣才緩過來,透過霧濛濛的淚眼,看見了父親憤怒的臉上,還有許多不曾見過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