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十月參加了萬華區的社會議題團體的集合 [窮學盟] 的活動【團結之夜】,召集多位寫手,用訪談的方式為街賣者新巨輪、照顧精神病患者的活泉之家、街友大哥大姐等等,
說出他們的聲音、寫他們的故事。
而我則是採訪新巨輪的羅大哥,寫下這篇文章。
電影大佛普拉斯的導演黃信堯受訪時說 :「生命力有很多種,大家如果把生命想像成只有正向、向上提升,我覺得那就是很虛偽的生命力」,我在採訪羅大哥時,對這番話有深刻的體悟。
病痛、抱怨與沉默是我對羅大哥的第一印象。
訪問開始前,他請志工替他貼貼布,要另一位巨輪阿伯替他換椅子,因為他坐了脖子不舒服。我趕緊跟他交換椅子,好讓他坐得舒服。自我介紹時,只有他一句話都不說。
這樣的特質讓我在一開始有點亂了陣腳,他一開始就說有什麼好講的。我期望一個對自己故事侃侃而談的訪談對象,然而誰會對陌生人侃侃而談 ? 誰又有這樣的義務 ? 想開之後我更欣賞新巨輪協會了,他們要社會看見街賣者的各種樣貌,他可以積極正向,當然也可以寡言沉默,重點是他們都努力要用自己的能力維生。之後我開始從各個角度開話、謹慎評估什麼適合或不適合問,試圖從問一句答一句中理出他的生命脈絡與價值觀。
羅大哥的身體障礙始於中風,後來又有了痛風,右手難舉高。以前有位中國來的小姐會替他推輪椅去街賣,然而講到她就有氣,說自己都要給她推到沒命了。不只對客人強迫推銷,還堅持要阿伯手一直舉著商品,若賣得不好就繼續推到凌晨才肯罷休。現在阿伯自己一個人賣,每天一早由協會開車集體開工,讓大家到各自的崗位,早出晚歸,當然飲食也跟著配合,但有了自由,「出去走走,也不無聊」。
他很需要自由與空間。我設想協會成員的房間一間間捱得這麼近,成員關係想必也很緊密,他卻直白地說和其他人合不來,也不會一起看電視。因為「不是自己家裡的電視」和「跟他們看的節目都不一樣」,冷靜沉默的他想看的是刺激、打架、賭博的影片。但我看出他其實跟一個愛開玩笑的阿伯特別好。他們一起在路邊抽菸,抽著他說他戒不掉的菸 ; 羅大哥伸手要拿陳理事長請的飲料,阿伯調侃 : 「喔 ? 你也喝飲料喔,你不是只喝酒嗎 ?」羅大哥對他的玩笑不反抗,他本來就不善言詞,他只是開心地笑。
羅大哥說以前賣的時候也會一直推銷、請大家幫忙,但是後來累了、喉嚨都喊啞了,現在的他都靜靜地在路旁,等候路人來購買,其實街賣競爭是很激烈的,但以前那樣彷彿是在「作賤」自己。他的抱怨與沉默其來有自,源自於生命的不得已、身不由己。他說只有一次熬夜去賭博,贏了兩萬多,原本他想把錢拿回家給妻子,自己卻出了車禍,「贏的錢就跑到醫院去了」,自嘲地笑了。而妻子在十六年前去世,自己和兩個孩子都斷了聯繫。
我們唯獨聊到一個話題時,他才會侃侃而談 : 下廚。
羅大哥喜歡做菜,以前在裕隆公司做組裝機車的工作,工時固定,比妻子早下班,就會做菜給家人吃。他教我一道菜,食譜如下 :
準備雞肉或鹹水雞,蔥段細切成4、5條,九層塔和壓碎的蒜頭一起放雞肉上,再將醬油與米酒( 不要太多,不是醉雞 )煮滾,再把蔥與熱的沙拉油淋到肉上。
他說照著做會很好吃,我也相信。
但是街賣生活早出晚歸,身體不方便,他也不怎麼做菜了。
羅大哥的家裡有很多兄弟,一個妹妹。各個都成家立業了,他說過年都會一起團聚,平時就是「心連心」。我也有三個姊姊,很能懂這種感覺,不論各自身在何方,心都是在一起的。
最後我給他受訪同意書,羅大哥說他只有小學畢業,有些字看不懂,但他的簽名好美,「羅興銘」三個字,字形偏瘦而長,每一撇的尾端都收得尖尖細細,像是有稜有角的個性。
新巨輪協會的廠房入口有個時鐘,比一般時間還快了十多分鐘,這是因為協會的成員動作慢,因此用這個鐘來提醒他們,其實也是多給他們一些時間準備。協會的陳理事長,為每位成員創建了避風的家園,建立秩序與橋樑,讓他們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和大眾連結的橋樑。每位成員身體、心理狀況各異,男女老幼都有,這裡空間不大,燈光不亮,但是包容了成員們的各種個性,容納了各式各樣的生命力,不會只有正向的,他可以偶爾負面偶爾積極,但是都能在之後找到最平衡的狀態,接受生命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