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夢見祖母,夢裡她佝僂著背坐在黑黢黢的屋子裡,我瞪大眼睛看著黑暗,卻看到了一個變形的空間,是祖母的房間,她的世界。四周灰濛濛的,原來她又點了菸,煙從口裡吐出來,在她面前糊成一片,我向房間走近,想把她的面影捉起來,倏地眼前一閃,四周一片光亮,我置身在什麼地方呢?我也不清楚。我看到光裡有個東西閃爍著亮黃的光影,由遠而近,搖搖曳曳地向我逼近,我伸手去摸,啊!是蒲公英的花。
祖母的花圃裡也有很多蒲公英花,天朗氣清的春夏向晚,祖母總在沐浴後灑上花露水,花露水在空氣裡渲染,一縷縷的香氣從房間裡攀越窗子,漫過矮牆,浸潤了整片花圃,蒲公英花彷彿也有了香氣。
祖母離世已十多年,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每隔一段時日便會夢見她,她的面影像雨夜裡閃爍的霓紅,模模糊糊,最後在眼前幻化成一片迷離不清的光影,我伸手想抓住她,但那個巨大的光影卻像時間的流,由四面八方向我匯聚而來,終至將我團圍包住,我像一隻落入急流漩渦的螞蟻,在回憶的窟窿裡轉圈,漸漸地往下沉墜。
夢裡,祖母從未讓我看清她的臉,但我卻老覺得她在哪裡出現過?或者不論是什麼人種,耄耋之期,鶴髮蒼顏的面容,馱伏緩步的模樣,是四海皆一的?我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她呢?是在夢裡嗎?而我現在又是在什麼地方呢?我想了又想,小城大城、東南西北,台灣異國,想到我現在住的屋子,屋外草地上也有很多蒲公英花,只是當地人稱它作worm rose,春雨過後的孟夏,她開的蓊鬱茂盛;一片翠綠亮黃的光影,彷彿就在窗前跳躍飛動,如寤如寐,似幻似真,驀地,光影被風吹開了,列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碎片,祖母的面影若隱若現,一會漸漸地又亂了。
清醒的時候,我向窗外望去,草地上滿滿的蒲公英花使人眼花撩亂,視覺被一整片的黃色侵襲佔領。我怎麼都沒有發現?沒有知覺在我周圍有這麼多蒲公英無聲無息的開著?難道是因為她們沒有香氣嗎?即使沒有香氣,她還是兀自倔強的綻放。我懷疑北國的冬天那麼長,積雪深厚,蒲公英的種子真能在重重的積雪下保全她的生命嗎?如果不能,那春夏盛開在草地上的蒲公英花又是從哪裡飄飛過來的呢?
我問朋友為什麼稱蒲公英作worm rose,他向我說北國的蒲公英盛開時,花朵非常密實飽滿,彷彿含苞的玫瑰,可是花莖粗大挺直,正像蟲一般,所以喚她作worm rose。這種花很賤,沙石草地、沼澤岩縫,生存能力很強,春雨一過,稍稍濕潤的地方都能開花結球,到處可以見到她們的蹤影,說來是花,其實是雜草。
聽著朋友的述說,不知為何,一種無以言喻的莫名傷感襲向心窩裡去,像數千數萬支針一樣緊緊扎實的刺著我的心。這種卑微的小花,花開罷了以後,就結成白色的毛絮球,隨風搖曳擺盪,她的種子特別輕,待風一吹就飛得老遠,飄飄忽不知幾千里,直到不能再飛就降地,安居落戶,再次孕育新的花朵。
我向朋友抱怨,既然稱她作rose,怎麼又給她起了個worm這樣聽來使人蹙眉咋舌的名字呢?朋友聳聳肩表示他也不明所以。「不過,蒲公英能飛,真好,不是嗎?」朋友促狹的面容似在徵詢我的贊同。「可是蒲公英花沒有香味,一般來說,花朵不都該是有氣味的嗎?」「恐怕造物主希望她能夠盡情飛翔,在路途上不因香氣而心有旁騖,受到耽擱,縱使造化作弄,也要不喜不懼。」
北國友人的浪漫哲思震懾我心,呼吸在頃刻深沉起來,奇妙地,我彷彿聞到了一股濃郁的香氣,倏地從鼻尖竄入,跟著疾行的呼吸流貫全身,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記得了,我確實聞過有香氣的蒲公英花,那是參雜著花露水跟室內芳香劑的複雜氣味,是祖母房間的氣息;那股氣味不是高級香水,也許有些俗艷,但卻像一股溫熱的暖氣,隨著呼吸流入我的血液裡,彷彿給我飲一杯菩薩的清涼甘露,灌頂醍醐,讓我再有氣力行走人間。
祖母生於1917年夏天,日據時期理番政策,她上了幾個月的學,識得了日文的發音,但家裡生口眾多,連飯都吃不上,根本沒法給她上學;民國改朝易幟,原本平靜如涓涓細流的山村生活,也起了滔天巨變,另一種語言文字,進入她生活的世界,時代像吞噬人的奔騰巨流,把人捲入,推進,終至淹沒;可以說祖母一個字都不識得,據母親說,她一輩子連個真正的名字都沒有,早期身分證上還登錄著父不詳,祖母連名字都是為了戶籍登錄才勉強湊合出的,平時大家喚她「阿妹」。
她的老家在東部海岸崖邊上的原住民部落,離爺爺住的漢人村落約莫四里路。這四里路是她從少女時代邁向與爺爺結合,一同扛起家計的漫長人生路;她走了一輩子,最終一趟是在她的出殯隊伍趕赴部落北方的砂城火葬場時,車隊行經老家部落前,原本繫的牢固嚴密的引魂紙燈,驀地隨風飄走,似一縷輕煙,向崖壁上的部落老家飄然而去,這次她是真實的獲得了自由。
有回我帶她搭客運到城裡看醫生,烈日青空下,客運公車在蜿蜒的海岸公路上緩慢徐行,熾熱的陽光將山疇、平野、太平洋照耀成一片白晃晃的景緻。祖母同我說:「日本時代這條公路全是石子路,難得見到車子,平時人們走路,我們原住民腳脛有力,腳程快…」她指指窗外公路下的海灘又說:「走海岸邊比較快,雖然都是石頭,但不繞山,不折彎,半天就可以到城裡。」我說:「那如果走石子公路呢?」「那就要一整天了…」她說這話時飄飄邈邈的眼神,好似神遊,最後終於定格在窗外那片廣衾無垠的大洋上,彷彿就要被吞沒。
她的一生都在這座山脈邊的海岸線上渡過,從部落到漢人村落,再到五十里外的砂城,這是她畢生走過最長的距離,最遠的地方。這條路曲曲折折、坎坎坷坷,祖母走了一生,在哪折彎,在哪過橋,她恐怕連閉著眼都知道。
她常說,如果她識字的話,她要到很多地方去看看,不要只是待在這裡。我說我長大了帶你去旅行,帶你出國遊世界。她總是回答我說:「好、好、好,我等你快點長大,但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時候呀!」「一定一定,你一定可以活到一百二!」童年的我童言童語,不知時間的速度與人生的消蝕竟是那麼飛快。當我自認可以與祂交手時,其實已步在向命運造化低頭敗陣的路上;曾經滄海,我寧可不要什麼虛名成就,什麼事業前途、雄心壯志,我始終悔恨沒能長伴她左右。
不管我走得多遠,醒時一閉上眼,我總能看到那條蜿蜒的海岸公路,在烈焰般的赤陽下閃耀著亮晃晃的清光。寐時,山脈、村落、山城、公路、海岸、祖母的屋子,總入我夢來,在夢裡閃動跳躍,我忘了自己,不知身在何處,像漂浮在太平洋上的小船,無始無終,一片空濛,只有月色清光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朦朧裡,淡淡的月光下,祖母的面影在波光裡閃動。
她一生未有血緣子嗣,唯一領養的女孩在出嫁後便沒有再回來探望她,祖母一個人孑然地活在這世界,前人已遠,而往未來行去的路上,卻沒有任何血脈延續的連結,這種姿態的存有,到底是怎樣的孤單寂寥?她的領略一定銘心深刻,不然她不會問我和小弟:「有一天我走了,你們會不會埋葬我,給我送終?」
她二十歲就跟了爺爺,做了小的,父親的親生母親對她埋怨很深。二戰空襲的時候,村民都到山裡躲避空襲,父親的生母因為賭氣,不願跟著大家往山裡躲空襲,結果因此在空襲轟炸中喪生,這是父親一輩子的悔恨,祖母一生的夢魘。爺爺離世前曾叮囑父親:「你阿姨從年輕就跟了我,我們家庭的經濟總是不妙,但最苦的時候她也沒有離開,我死後假若她離開這個家,就由她去,如果她還留下,你就要好好地對待、孝養她。」
爺爺走後,祖母沒有離開,但父親也未卸脫心結,在一段頗長的時間裡,父親既不開口同她說話,也忽略她在屋子裡的存在。據母親說,直到父親成家,我們小孩子一個個的出世後,父親大概是作了父親,才徹悟明白人生的無可奈何,祖母終究得到父親喚她一聲媽。我們原本像被一層灰霧籠罩的家,才總算從黑暗走到光明裡。
童年的我不是在學校裡上課,就是在田間溪邊玩耍、捉迷藏,要不然就是緊緊黏著祖母,跟前跟後,跑來跑去,生活總是那麼暢快寫意,祖母給了我如鵝絨般和煦舒坦,閃爍著淡黃金光的童年。她的面容似映照在太平洋上的旭日,在波光瀲灩的大洋上,烘出淡淡暖暖的紅,她挽髮紮髻,戴珍珠耳環,頸項上繫著絲巾的模樣,搖搖曳曳地在我眼前閃動,她的面容那樣熟悉,卻又生疏,每當她從記憶裡浮上來的時候,我經常追著跟上前去,一路追著,追著,直到那張面容又沉了下去,邈邈不知所終。但這記憶裡的面容,並沒有消逝,我一路追尋,直到成年後我對美學的態度與感受,完全是祖母面容形像的重現。
那段發著金光,迷離模糊的童年,現在回憶起來,恍恍惚惚,好像才是昨天的事。我一閉上眼,彷彿又看見在暮色下蒼茫斑駁的鄉下老屋,放課後的我興沖沖地飛奔回家去,直衝祖母那間連白天也黑黝黝的房間,一股撲鼻的香氣又向我襲來,它圍繞環抱著我,我彷彿被舉起,騰空轉了起來,它帶我離開那個黑黢黢的房間,飛出祖母鄉下的屋子,我看見屋外的花圃,祖母的菜畦,我竄入雲間,越飄越高,溪流鐵路、河谷山澗、小城大城、他鄉異國,越走越遠。
如果說語言文字標記著生命的存在,那麼不識一字的祖母確實曾經深刻活著的證明該是什麼?是閃耀著金黃亮光的蒲公英花,還有獨屬於她的香氣,在回憶的流裡,永遠永遠地,不論清醒還是夜寐,總是在我眼前閃亮,教我心澄智明,識得什麼是人生,什麼是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