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這個啤酒比水便宜的城市,不喝個幾杯好像對不起這個世界。
我們辦PARTY的那天,M一路搖搖晃晃,帶著Y和我去了一間小店,嘴裡嚷嚷著那是他最喜歡的酒吧。在那之前,身處異鄉的我們總是找不到歸屬感。我的戶籍不在我的老家,我與家鄉隔著不見邊際的海洋,我住的城市不靠海。我的西語很破,我還不是哥多華的居民,甚至居留卡上寫的不是台灣。記得第一次辦居留卡時,明明申請表上寫著台灣,經過繁雜手續和漫長等待後,滿心歡喜,到手的卻是中國。我問能不能修正,他們微笑著拒絕。直到現在,申請各種文件時該填哪裡我常常需要遲疑。
西班牙的垃圾處理和台灣不一樣,走在路上,每隔一小段距離就會看到路上有幾個大塑膠桶。每個地區的顏色不太一樣,基本上分成四類:有機物、包裝(塑膠/鋁罐/其他)、紙類、玻璃。超市裡充斥著各種保麗龍盤裝的食材,好長一陣子我都不清楚保麗龍盤該分到哪一類。我覺得我不只是失根的蘭花,我就像那些保麗龍盤,不知道從哪裡來,也不確定要往哪裡去。
來西班牙前,Y賣了他的房子,過沒多久我們遇上了疫情,從事旅遊業的他告訴我不要擔心。但我知道,每當我沉沉睡去,夜晚與恐懼總是從四面八方吞噬著他,那不是用力掐著大腿就能掩飾的痛楚。他和幾年前某個紅極一時的遊戲裡的NPC衛兵一樣,他曾經是個冒險家,直到他膝蓋中了一箭(*1)。他不知道等疫情好轉時,會不會至少保留讓人記憶深刻的一段。那樣的午夜時分,也許整個西班牙的酒精都難以給他一個清甜的夢,他就那樣醒著睡,他不想做夢。
02
那是一間非常老派的酒吧,基本上是四十歲以上中年大叔的集散地。不鏽鋼吧檯、不大不小的電視、三張桌子,還有兩台吃角子老虎。對他們來說,上酒館的樂趣似乎比有沒有座位重要。
吧檯裡就站了一個中年大叔,肚子微凸、為了蓋住頭皮而大旁分的髮型,身材魁武。他是Jorge,大家稱呼他Yordi。M搖頭晃腦地介紹我們認識。Yordi給了我們一個溫暖的擁抱,就像被小王子馴服的狐狸那般,這間店成為了我們在西班牙獨一無二的存在,Y和我成了那裡的常客,學著一句又一句毫無營養的酒吧語言。
03
我們一如往常在晚飯後到店裡報到。一開始,Yordi逢人就喊著我們是他的朋友,漸漸地我們和店裡的常客大叔們也越來越熟悉,即使我們說著他們聽不懂的西語。客人之中有一個住在樓上的警察Antonio,他經常去了健身房後到店裡喝一杯,遇到我們時,他會努力用他零碎的英語字庫跟我們聊天。有次他喝醉,告訴我們他離婚了,很想念他女兒。此時店裡正播著佛朗明哥,平常無法理解的我,頓時覺得有點憂傷。
以前的吉普賽民族,無論到哪總是無法被接受,其中有些人一路流浪到西班牙南部定居。這些人將生活的艱困與憂愁和他們擅長的歌舞結合,譜出偉大的佛朗明哥,並且一代一代傳了下來。我也想起我的家人,以及那薄弱的歸屬感。在酒精的催化下,按照慣例,Y開啟了多愁善感模式。
「不管過幾年,西班牙人還是會覺得我是外國人。即使之後回台灣,我好像也不再是台灣人了。我到底是哪裡人呢?」他說。
Yordi沒有特別說什麼。但是他告訴其他人連我都不太能百分之百確定的我們的國家,他說,台灣也是他的家。那一刻,不管他是不是真心的,我都找到了一點歸屬感。
後記
通常為了趕末班公車,我們會在11點左右結帳,趕緊喝光酒杯裡越喝越多的酒。我想Yordi是真心愛著我們的。那天晚上正準備離開時,Antonio邀請我們陪他多喝兩杯。錯過末班公車的我們原本打算走路回去,後來他開車送我們回家(非警車)。我想起Y他老闆說的話:「西班牙誰沒酒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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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根據對世界萬物瞭若指掌的Y的說明,是遊戲<上古卷軸5:天際>裡衛兵的台詞,後來在現實世界流行了一陣子。原文:"I used to be an adventurer like you, then I took an arrow in the kn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