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電影《刻在你心底的名字》衍生,〈少女班班的煩惱〉後續,CP是張家漢&王柏德,但設定時代為2020年的平行世界,且大半以班班為視角,還請慎入。
(一)
接到訊息的時候,班班……其實沒有那麼驚訝。
(對不起)晚上20:12
(什麼時候願意見面,讓我向你道歉。)晚上20:14
她看了那個訊息一會,然後跳出來進入Birdy的訊息頁,裡面就一個訊息:
(抱歉)晚上21:19
下面一片空白。
她嘆了口氣。
她聽到了,但沒有停下腳步。
「誒班班,」
他趕了過來,擋在她面前,她只能後退一步,抬起頭很有禮貌的說:「學長早,今天不是模擬考第一天?」所以她才疏忽經過團練室。
「你……需要冷靜多久?」
多久……多久?這傢伙還敢設陷阱給她?
「我很冷靜,但你畢業,我會更開心。」她露出笑臉,卻看見那傢伙嘆氣。
「所以,你是不打算原諒我了?」
她沒有回答,繞開他走了。
連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問題,要怎麼回答?
但見了這一面,班班雖然餘怒未消,心中卻起了疑竇。
Birdy看起來也太無精打采了吧?眼下發青浮腫,神色黯淡,整個人明顯憔悴了許多。不對呀,她都給他製造機會了,他們應該在一起了才對,戀愛中的笨蛋哪會是這個樣子?
擔心一起,再加上好奇心,班班便找同班也同樂隊的朋友,自稱是「ABCP」鐵粉打聽,結果竟是不清不楚的「跟以前一樣」。
「那是什麼意思啊?」
「就是跟以前一樣腐啊。」對方奇怪的望著她,「班班,你不是應該跟他們最熟嗎?」
他馬的。
她好說歹說,才順利跟朋友交換座位,趁三年辛班上體育課時偷偷觀察:是跟之前一樣,在一起的時候形影不離,不在一起的時候視線跟著對方跑。但神祕的是,他們的目光很少相遇,就像兩個任務不同的雷達,路徑總是岔開,不是錯過,就是事先迴避。
這已經夠不尋常了。更不尋常的是阿漢學長,不但迴避,Birdy靠近的時候還會拉開距離,臉上是笑著的,看著Birdy的眼睛裡卻流露出防備和困惑,還有……哀傷。
Birdy不是告白了嗎?現在……到底是演哪一齣啊?
她不敢找阿漢學長,只好傳訊給Birdy,「有事,出來說」就約到了操場司令台晒不到太陽的角落,Birdy一來,她便單刀直入地問:
「你到底跟阿漢學長告白了沒?」
「別說了……」
Birdy直接蹲下來,高個子的男生縮成這樣一臉沮喪,看起來實在有點可憐──雖然心知這傢伙在博取她的同情,但她也知道他只是把真實情緒給她看而已。
難怪阿漢學長有時講到Birdy會是那種表情。
明知是坑,想跳卻不跳絕非她的作風。
「快說啦,給我笑一笑,說不定你就想到辦法了。」
「那就先謝謝你了。」他苦笑。
班班一把他推進去,張家漢就往後退,頭也轉開不肯看他。這段時間都這樣,他心裡不無受傷,卻也只能鼓起勇氣,「張家漢……」
「你不是遇到了嗎?趕快跟她說清楚,她剛剛已經跟我承認她喜歡你了,我猜她只是生你的氣,只要你弄清楚原因然後好好道歉的話,她會……」
「張家漢,」「我喜歡的是你」,他本來想這麼說,但憶起自己最近的言行,如果剛剛班班問的屬實,那肯定傷害了他──所以,你是真的喜歡我囉?這是真的嗎?原來不是我自作多情嗎?他又高興,又愧疚,這一遲疑,就聽到張家漢說:
「我知道,所以不用再說了。」
「你才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副不想聽的表情?自己什麼都還沒說啊?王柏德忍不住激動起來衝過去拉他的手臂,這次沒有被避開,便鼓起勇氣說:「我喜歡你!一直都只喜歡你!」
張家漢轉過來看他了,那眼睛一瞬間有掠過的流星──但下一秒,那光芒就黯淡了,「如果你這在幾個月前講,我會很高興、很高興,可是……」他深吸了一口氣,露出苦笑,「從你開始接近班班,我就知道總有一天會這樣,我……」他喃喃自語,視線卻穿透了他,不知道在看哪個方向,良久才說,「我不知道……這是真的嗎?你沒有弄錯吧?」
「……」班班覺得頭好痛,她在門外聽到Birdy告白,接著又靜默了很久,以為沒問題了就走了,沒想到還沒成定局,「後來呢?」
「我問他弄錯了什麼,他還是不肯看我,然後大巴在找他,他把我推進團練室裡的小房間,叫我過十分鐘再出來,他就走了。」Birdy苦笑,「第二天,我們又和以前一樣。」
「一樣?」
「就去團練,我們一起吃飯,一起上課,準備考試,還聊到你……」
「告白呢?你沒跟他確認嗎?」
「我有,我甚至再試了一次,這次他看著我,用那種笑笑的表情說『我知道,我也喜歡你。』然後他說要去上廁所,回來以後,又跟以前一樣,告白不存在了。班班,」他用一種很悲傷的眼神望著她,「為什麼會這樣?我想不通,他是拒絕我了嗎?還是說,他不喜歡我了?」
怎麼可能啦,阿漢學長提到、還有看著Birdy的眼神,無論他對自己再好,她也知道只能放棄,「我不知道狀況,但他喜歡你這件事,我敢肯定!」
「那,我該怎麼辦?從以前就這樣,我怎麼暗示、怎麼告白他都接收不到,神父說在乎不見得是愛,他只是在乎我而已嗎?我告白之後,他認為我弄錯了,所以在暗示我?所以他才會說是我又……」
「好了,夠了!」她不忍心再聽下去,卻也無法安慰他,畢竟她不是當事人,但她敏感地覺得,再這樣下去不行,她不知道阿漢學長怎樣,卻對Birdy有一點了解,他現在的狀況不太對勁,「你先不要胡思亂想,這之中一定有什麼誤會,你……」她絞盡腦汁,「先回去寫封信!」
「寫信?」
原本想著這什麼餿主意,但說出口成形後卻覺得頗為可行,「你文筆好,就用寫信給阿漢學長告白,解除你們的誤會!《傲慢與偏見》不是也這樣演嗎?達西解釋韋克翰和珍的事,伊莉莎白雖然一開始不相信,但讀過的字留在記憶裡,會在日後相處時慢慢改變想法,他相信了你的告白,結果就會不一樣了!」
「……可是,他的文筆比我好耶……」
「重點又不在那裡!」男生到底都在想什麼啊?
「我,我該寫什麼?」
班班翻起了白眼,「你們曾經歷過的啊,解釋之前你在想什麼啊,要像平常聊天一樣也可以,讓他明白你怎麼想,就會相信你了!你不是有在寫日記嗎?」
「還是我把日記給他看?反正我都……不,不行。」
「哪裡不行?」
「太多了,從去年認識一年多,我大概寫了好幾本吧……」
好喔,「你還是選一下吧,檔案傳過去,嚇死人了。」
「班班,我寫了之後,他會回心轉意嗎?」
「……你先把寫好的信給我看過再說。」
「為什麼要給你看?」
「你以為我想看哦?」好啦她真的想看,「不是我想不想看的問題,而是……上次在團練室,你都聽見了嗎?」
「……有。」
「那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
(二)
(以下訊息傳給張家漢)下午10:20
今天國文課你也聽到了,老師說我寫的作文老是離題,要我每天寫一篇日記,不想給她看也沒關係,給文筆好的同學幫忙看就好。只寫給自己看,我一定又離題,你答應幫我看真是太好了。我決定睡前寫給你,就從今天開始。
誒,你知道嗎?我從班班的室友Angel那裡聽到,「晚安」有其他的意思。我就去查了許多,原來用羅馬拼音拆開來可以另作解釋,流行語就是這樣從創意發明出來的吧?有些是諧音哏,像無鹽薯條;有些是把台語文字化,像你在森氣氣、別再氣噗噗;有些是轉音,像是我快發芬了;有些則是用數字替代,像520、5487……其實滿有趣的,不是嗎?
語言是一直變化的,上次的寫作測驗,就是要我們討論「語言癌」究竟是不是「癌」,作家認為這種語言會因表達不精準而被淘汰;但記者發現在臨場壓力大、需要表現禮貌的時候,語句就會變長以因應這樣的特殊情況;一般人則是可以藉此裝可愛、拉距離。會被淘汰的語言,代表沒有人需要,那就根本不可能出現,可見語言是因應需求而生的。同樣一句話,在某些需求裡必須精準,但在某些場合裡說不出口或無法回應,就會變成「Je t'aime」、「我想你」或者「對不起」;在夏目漱石或張愛玲的話,就是「今夜は月が綺麗ですね」、「你的窗子裡看得到月亮嗎?」
對於語言,創作者或戀人都想要獨一無二,我也認為感情是從生活中的陪伴慢慢醞釀起來的,才會變成誰也無法取代的關係,所以愈獨特,就要愈平淡,才能在生活中長久存在,不會變成癌症需要化療,也不會被淘汰,不是嗎?
晚安。
班班看完頭痛,很快就傳了一句:
(你是在寫情書,不是講幹話。)已讀
Birdy很快就回了:
(我覺得我表達得很清楚啊?)下午10:40
(除非你想讓情況惡化下去。)已讀
對方很久沒回,班班想了想,又回了一句:
(你寫的時候要當我不存在。)已讀
(最好是能做到啦……)下午11:05
(還有當平常閒聊,讓阿漢學長習慣你的思考方式,再找機會告白。)已讀
(你太急了,就會怎麼做都錯。)已讀
對方又已讀不回,班班拋了一句:
(你如果想改變狀況,就最好聽我的。)已讀
過了五分鐘,才收到一句:
(我傳給他了。)下午11:15
幹。
(他回什麼?)已讀
(他一直都沒有回我。)下午11:46
此刻班班連殺人的心都有了,氣到捶了枕頭一下,但好奇心還是勝過了一切──唉,誰知道啊,也許阿漢學長會懂啊?畢竟Birdy都說過「我喜歡你」了,也許是她白擔心……而且她好睏,便傳了(他回了你就告訴我,我要睡了。)便直接關機。
睡醒的同時她猛然一個激靈,先把手機打開,無視其他訊息欄,直接點進去Birdy那一頁,先看明顯是阿漢學長的訊息,長長的一大串:
(以下訊息傳給Birdy)上午3:14
沒想到你那麼在乎老師說的話,你上次校刊才得獎,我還以為你這次只是失手,說要給我看也只是說說而已,居然真的寫了。不要擔心啦,只要不離題,你寫的東西都沒有問題的。
你寫的我認真的看了好幾遍。我本來覺得,語言文字應該要精準才好,但你說語言要生活化,才不會被淘汰,也認同你說:語言是因應需求而生。但就寫作測驗來說,你的論點雖然有把握到重點,例子也有特色,可是各說各話,沒有接續起來,老師會很容易覺得你離題。還有那個例子,寫在考試裡不太合適,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寫成這樣:
語言是一直變化的,使用者也因此看法不同:作家認為這種語言「癌」會因表達不精準而被淘汰;但記者發現在臨場壓力大、需要表現禮貌的時候,就會變長以因應這樣的特殊情況;一般人則是可以藉此裝可愛、拉距離。
所以我認為,會被淘汰的語言,代表沒有人需要,那就根本不可能出現,可見語言是因應需求而生的,同樣一句話,在某些需求裡必須精準,有些時候卻是為了維持、或者轉換氣氛,例如「是在哈囉」就能緩和搞不懂想問清楚、但又不會顯得太尖銳;「同意啦,哪次不同意」可以表達認同,但又不會太嚴肅,可以潤滑朋友之間的關係,甚至增加連繫感。
對於語言,創作者固然想要獨一無二,我卻認為感情,還有人與人之間,應該是從生活中的陪伴慢慢醞釀起來的,因為努力去理解、去維持,才會變成誰也無法取代的關係,所以愈獨特,就愈要平淡,清楚易懂,才能在生活中長久存在,不會變成癌症需要化療,也不會被淘汰。
你覺得怎麼樣?
對了,如果你真的要給我看,還是寫在紙上會比較好整理,你若還要寫,就寫在作文紙上吧。
糟糕,完全沒抓到重點啊。這是班班看完的第一個念頭,卻隱隱有另一個想法浮現,她還來不及確認,就看到下面Birdy留了兩條訊息:
(你覺得怎麼樣?)上午3:20
(你看完有沒有覺得……怪怪的?)上午4:05
班班又把整個訊息看了兩遍,第二遍還沒看完,手機就震動了,來電的是Birdy。
今天要上課耶,到底有沒有睡啊。雖然這麼想,她還是把頭埋進棉被裡,接起了電話:「喂?」
「你今天能不能出來啊?我該怎麼辦?」
「要等到你們晚自習結束以後啦。聽清楚喔,除非他問你,否則你先不要跟他討論任何信裡的內容,也不要告訴他你今天要找我。」
「……為什麼?」
「你還不能確定阿漢學長怎麼想的,不是嗎?你若先說什麼,他就會往你的話方向去想,但他不相信你,結果就會一樣,按兵不動才能調整戰術,聽到沒?然後,」不知為何,班班想起在團練室裡,阿漢學長對她說「Birdy真的很喜歡你」的表情,「我是說真的,如果你再拿我試探他,你就會失去他。」
「……好,這次聽你的。」
(三)
一整天的課班班雖然努力集中精神,但總會不自覺聯想到阿漢學長的回訊。本來她覺得:果然,Birdy那封信是行不通的,那麼跳又那麼繞,阿漢學長根本沒有領會他的意思,但是……
那個「但是」莫名使她苦惱不已。一直到午休結束後的下課,她拿出手機看媽媽傳來的訊息,上網找了一下資料,卻在某個遊戲廣告置入時,才恍然明白Birdy那個「怪怪的」是什麼意思。所以一結束晚上的讀書會,她就衝到約好的教室。一見到對方,她還來不及開口,Birdy就衝過來說:
「我確定他懂!」
她瞪大眼睛,Birdy又繼續說:
「我有聽你的建議,只有跟他幫我看日記道謝,其他什麼也沒說,可是我注意到他好像沒睡好,看起來心不在焉。中午一起吃完飯的時候他就又跟我說,下次不要舉那樣的例子。」
「那你怎麼回?」
「我說,寫作要考慮讀的人是誰,所以我當然是選了覺得最適合的例子。他就不說話了,看起來很睏,我們就一直睡到上課,神父才把我們叫起來。」
「這也不代表什麼啊?」才怪。
「那是你不懂張家漢,他會對我說『不要怎樣怎樣』,都是在擔心我。但舉這個例子哪有什麼影響?又不是寫在考卷上!他會說第二次,就是有接收到我的意思,想知道為什麼啊!」Birdy眼睛放光,看起來既焦急,又興奮:「你不覺得是這樣嗎?」
班班瞪了Birdy一眼,然後吐了口氣,「我是很想潑你冷水啦,不過……」她拿出手機,也示意Birdy拿出他的,然後並列兩封信:「你看一下,有沒有發現?阿漢學長把跟『我愛你』有關,連同『晚安』都刪掉了,連一個字都不提。」
Birdy雙眼發亮地看著她:「你也發現了?我本來超沮喪的,但一想通這點,整晚都睡不著覺,差點就要潛進他房間了!」
她翻了個白眼,「還好沒去,你去了只會讓他覺得你又在發瘋,故意鬧他。而且啊,你看他給你改的文章,有沒有發現那些例子……」
「有!我有發現!不對,是他有發現!我舉的例子都是想對他說的話,他舉的也是!我就知道,他是最懂我的!」
「喂,你沒有又告白了吧?」
Birdy看著她,眼神有點可憐,讓她莫名覺得:這傢伙該不會是天生吃演員這行飯的吧?「沒有,我有聽你的話,要等到他主動提起。」
「那好,你今天就來寫第二篇日記吧。但早點寄過去,不然阿漢學長又沒得睡了。」
「……我早就寫好了。」
班班盯著Birdy手上寫滿字、撕得亂七八糟的筆記紙,然後抬頭,後者一臉無辜,「我手上只有這種紙。」
「你還是先出去買信紙,回來重抄一遍吧。別忘了是給阿漢學長,拜託買漂亮一點的。」說著便想接過紙,但Birdy捏得死緊,「你真的……還要看啊?」
她瞪他,可惡,這傢伙光只會長個子,「當然,你才踏出第一步好嗎?」
「但你……」
「難得可以海景第一排看八卦,還有機會笑你一輩子,我才不想錯過呢。」看到Birdy的笑容,她有點不自在,「有本事就和阿漢學長把我閃瞎啊,那我就不爽看了,但你這膽小鬼,還不知道何年才有進展吼。」
就算被吐槽,他還是不以為意地繼續笑,終於鬆了手,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我知道了,那就這麼說定囉。」
張家漢:
今天晚上好悶熱,我本來想要邀你去泳池游泳,但看你那麼認真念書的樣子,覺得不應該吵你,就自己去游了幾圈。收到你的回訊太高興了,整個人熱騰騰的像不停加熱的火鍋,不這樣做大概會整晚興奮得睡不著吧。跟以往一樣,這裡一個人都沒有,我坐在池邊,卻一點也不寂寞,因為想到你曾經在這裡一邊碎碎念,一邊用剪刀幫我剪焦掉的頭髮,回憶你的手指掠過我頭皮的觸感,回想你問「大巴問我為什麼跟你這麼好」,也許現在的我,就能回答得出來吧?
還記得一年級還沒轉到這裡的段考作文,考的是去年的「靜夜情懷」,老師說全班只有我寫蘇軾的「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不是我刻意想要標新立異,或喜歡那位裝瀟灑又放不下的老先生,而是真的不懂「人間是我的根本用情處」是什麼感覺,在大多數的人心裡,獨處只是暫時的別離,但我無法理解這種「暫時」,比起牽絆與責任,執著與痛苦,另一方無止境的自由與未知不是更有吸引力嗎?「夜闌風靜縠紋平」的安寧明明就更令人嚮往!或者更像Birdy想要變成鳥,飛向屬於自己的天空。我既不能飛,只能潛入水中,停止呼吸,就能忘記自身的存在,那短短的片刻,讓我相信可以完美的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也不會在任何人、包括時間的記憶裡留下痕跡。
最後還是我自己浮起來。池水不夠深,而要在江海寄餘生,終究至少要有一葉扁舟。
可是一轉到這個學校,你甚至還不算認識我,就把我拉起來,還罵我「笨蛋」。在這個世界,大概只有你的「笨蛋」會讓我高興吧。
蘇軾想要寄舟江海,終究是因為他的情在人間被辜負、被捨棄。如果現在重寫這個題目,我就會寫這個你沒有在身邊,卻一直想著你的晚上。
晚安。
p.s.我只是想寫給你,要不要回、怎麼回由你決定,只要你自己喜歡就好。
pps.我猜你會想問:為什麼不直接用說的?其實我也想問自己這個問題:為什麼看到你就說不出來?但現在我知道了,寫給自己的日記,會像在原地打轉的狗;但想到要寫給你,就像放風箏,希望可以讓線放得又長又遠,送到你的面前。而且寫信也有好處,至少你在讀的時候,心裡只會想著我。
(以下訊息傳給Birdy)早上12:12
下次如果你不想陪我讀書,就叫我陪你去游泳吧。
(四)
張家漢:
今天的小說選讀,很多同學嚷著不知道在寫什麼,有人問這也算是「同志文學」嗎?她們甚至沒有接吻過,沒有說過「愛」,甚至自己都說兩個女生本來就不能做愛;也有人不明白,明明童都問「能不能做愛」了,為什麼鍾還是說「不可以」?
他們忘了,現在是2020。
我看到你聽那些同學報告,滿臉黑人問號就想笑(你還問我笑什麼);不過你今天報告得超好,明明討論的時候大家各說各話到差點吵起來,你勸完架還是能有條有理地把她們在對話與動作裡對彼此的感情都說出來,我就知道你也是理解的。
但是你說,你也不明白為什麼鍾沅都到二十多歲了,卻還要逃。
連這篇小說都這樣,我想《Birdy》這部電影裡的感情,就更難明白了吧?
手臂受傷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到那個時候,大巴他們來跟我「打招呼」,但又有點不一樣,夢裡下了好大的雨,我沒有機會跳下去,就被他們推到牆邊,身體有一半被雨打濕了,雨好大,你也沒上樓,而是在對面樓層,我聽到你叫我,在牆上被推得往後仰的時候,看到你在那裡一直叫喚,急得試圖攀上牆想要衝過來──
我被嚇醒了,渾身發抖,再也睡不下去。
還記得我們那次蹺課,一起在金馬影展看了《Birdy》,你是第一次看,而我是第一次看這部電影時,只想看你看這部電影的反應。你很難過,結束了走出去還無法平復,還說,Al和Birdy太可憐了,明明他們那麼需要對方,Al卻那麼晚才知道Birdy對他來說那麼重要。
我那時候問你,你覺得是友誼的需要,還是愛情的需要?
你想了很久,困惑地說:差別在哪裡?
我也說不出差別在哪裡。神父都說了,不是只有親密動作才叫作愛情;也不是大聲說出來才是愛。獨占也不是,嫉妒也不是。
愛不只每個人表達出來的方式不一樣,更也許是無法定義的,而是在於某種兩個人共有、共同認定的感覺,沒有人可以取代。也許就像Al知道Birdy將被送到精神病院,即使進入他的世界真的會被當成瘋子,也下定決心再也不離開他;也許就像Birdy看著Al離開,看著如同寄託的Birda在追尋與自我間徘徊,撞穿玻璃而永遠失去自由、卻又留不住所愛的痛苦;也許就像鍾沅,每次無論出走多久多遠,終究都會回來;或者像童素心,明明問過「懷孕了怎麼辦」,最後還是問出了「兩個女生能不能做愛」。
就是因為對方如同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的,所以無論如何都會想待在對方的身邊,而且希望對方也能這樣看待自己,「如果你給我的,跟你給別人的是一樣的,那我就不要了」,對我來說,愛就是這樣。
可是知道了又怎麼樣?關係會改變嗎?又會變成怎樣?如果不會變好,那是否還需要知道?如果不知道差異在哪裡,那麼也許不要分出差異,會比較好?
我也想了解這之間的差異。
也許不要得到,就不用害怕失去。畢竟我最渴望的,就是一直和你在一起。
晚安。
P.S.其實不對,在1970年(天啊50年前),鍾沅也比我、比Birdy勇敢,雖然那時候她不敢看著童素心,但她至少說了「如果我是男生,我就一定要跟你做愛。」
(以下訊息傳給Birdy)晚上11:15
You jump, I jump.
張家漢:
就知道你會喜歡那部電影。我也喜歡。雖然很多人都說,如果傑克沒死,之後和蘿絲在一起,也未必會有好結局,大概也就不會「刻骨銘心」了,不過,這不就是神父說的「profiter du moment」嗎?他們活在當下,勇敢去追求戀愛與人生的自由,即使是短暫的,即使之後是生離死別,也足以在生命中留下一輩子的痕跡。
誒,如果可以選擇,你會選擇生離,還是死別?
死別感覺更美、更好,不是嗎?你可以美化對方,原諒對方,好好的把對方放在心裡最想要的位置,在那裡,他不會變,你也不會變。他會永遠是你想要的樣子,你可以任意提取、定義他的一切。畢竟人生很短,磨難很長。
生離也沒有不好。如果久久不見面,不知道對方的消息,那也能達到死別的美化效果。只是惦念著對方,卻得不到對方的消息,又情何以堪?若是生活中沒有交集,也許很快就忘了對方吧?偶爾才有的想念,悲傷一下,然後繼續生活,泡麵都沒有這麼方便。
小孩子才做選擇。無論生離還是死別,我都不要。
但最可怕的生離,大概就是明明在一起,卻不了解彼此的感情、甚至不了解自己的心意。
但了解心意,又有這麼容易嗎?如果以前從來沒有喜歡過別人,那要怎麼知道這份喜歡是特別的?又要怎麼知道是喜歡這個人,還是只是喜歡跟他在一起的時間?甚至,只是喜歡對方喜歡你的感覺?
你一定還記得那間店住在玻璃水管裡的魚,牠順著彎彎曲曲的管子游上游下,感覺比其他的魚有活力,那時候我問你:
「誒,你覺得那魚快樂嗎?」
「嗯──如果牠認為那是牠的全世界的話。」
你說的時候滿臉的笑,我卻忽然害怕起來。
於你而言,也許這只是單純的快樂。但對我而言,我會因為這樣,想要讓你一直待在這樣的水管裡。
可是這樣是不對的。I jump, You jump. 如果我弄錯了,卻傷害了你,那不是你真正想去的地方,你根本不需要待在這樣的水管裡,那該怎麼辦?我豈不是害了你嗎?
何況,基因是會遺傳的,也許我將來也會是一座屠宰場。
我絕對不要那樣。
所以認識了班班之後,我就想試試看。也許我對班班,也能找到一樣的感覺,那就誰也不用跳了,你不用住在水管裡,也不會被我誤殺。
就像我一直告訴你的,我很喜歡班班,跟她講話的時候很像在擊劍,對外的時候目標一致,對彼此的時候,她的劍鋒是軟的,總是能刺中要害,被她戳痛很爽,那是她溫柔的方式。所以在她面前,我很自私,常會忘記她也會痛。
我人品差很少有朋友,你和她都讓我學會怎麼當朋友。(不對,這應該是我人品大爆發,好運都集中在這兩年)
但跟你不一樣的是,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老是會想到你,還有一些鬼故事。(就說你是鬼東西了)
我一直喜歡志怪小說勝過志人小說,有些根本就是bad end的戀愛故事。像〈宋定伯賣鬼〉,你不覺得那鬼就是對宋定伯一見鍾情,才會要求互背趕路,教他渡水,還告訴他自己最害怕什麼。示愛幾近示弱,可惜宋定伯無情,最後把鬼給賣了。又例如〈陽羨書生〉,我覺得他根本一直在誘惑許彥,不但坐在許彥的鵝籠裡,還演一齣連續外遇戲暗示他:除非自願,否則情愛如果一心不顧意願只想占有,最終就會逃離,可惜許彥太直了根本不懂,只能黯然離開。那個鵝籠啊,書生坐進去沒有變廣,自己也沒有變小,許彥帶著他去也不覺得重……累的時候如果可以待在這樣的籠子裡,餓了就坐下來一起吃東西,休息夠了就繼續走,如果能永遠都這樣的話,你不覺得很令人羨慕嗎?
不過雖然鬼和書生都失敗了,至少他們都活在當下。
如果是你,我知道你不會賣掉我;不過如果我累了,你會願意讓你的籠子借我休息一下吧?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吃什麼都可以。
晚安。
(以下訊息傳給Birdy)晚上10:59
會啦,哪次不會。
不用擔心啦。你是Birdy,不可能是屠宰場,我也不是誤闖進來的羊。
晚安。
信中引用文本附註:
1.鍾沅和童素心:〈童女之舞〉,曹麗娟著。
2.雨下得好大:葉青〈大雨〉。
3.Birdy和Al:《Birdy (1984)》。
3.蘿絲和傑克(You jump, I jump.):《鐵達尼號》。
4.屠宰場:潘柏霖〈有些屠宰場不知道自己是屠宰場〉。
5.〈宋定伯賣鬼〉(出自《列異傳》)、〈陽羨書生〉(出自《續齊諧記》)都是中國六朝志怪小說,也是國高中生閱讀測驗常出的試題文本。
(五)
早上莫名下起了大雨,雨聲喧嘩,濕冷不止。班班放學後,藉故偷偷經過團練室,想要遠遠偷看他們。但才靠近,就被發現的朋友拉了進去。
「你總算來了,大家都在念你怎麼都不來練了。」
「喲,班班,好久沒來了哪。」
無論是否有開口,大家都傳遞著相同的意思。什麼時候她這麼受歡迎了?而讓她最不安的,就是阿漢學長了。因為他只是和她點了點頭,那表情充滿了愧疚。
唉。她就是不想看到這樣的他啊。
但來都來了,班班努力讓氈上的針不要太尖,若無其事的和她一組的同伴繼續練習,再暗自觀察他們。Birdy跟以前一樣,拿著薩克斯風晃來晃去,依舊沒個學長的樣子,還是要學弟叫他才會回來;然後他繞了半天,不是來找她,就是去找阿漢學長,沒有去找阿漢學長的時候,視線也飄來晃去的,但最後都停在同樣的座標。
變的是阿漢學長。過去他也是一想到,眼睛就跟著Birdy跑,但和之前總是逃避與錯過不同,現在很容易遇到,不但遇到,還黏在一起;不但黏在一起,還會笑。
「嘿,你今天來得正好。」
「什麼正好?」
「ABCP後天都要回家準備學測,之後都不來學校,以後在樂隊也看不到他們了。」鐵粉好友說,「你不覺得他們好像變得更閃了嗎?該不會在偷偷交往了吧?」
確實,差不多了吧。班班心裡想著,不期然看到阿漢學長投來的目光,像是有話想說;她慌忙避開,又接到Birdy的眼神,簡直就是在問她:可以了嗎?
「班班,雨停了,不用撐傘了耶,等一下我們去吃鬆餅好不好?」
她望向窗外,雖然天空烏雲未散,但不知何時西方已露出了一道晴空,落日餘霞和殘雨澆在門口。過了冬至,白晝就會逐漸變長。
是啊,雨停了。是她該退場的時候了。
(以下訊息傳給張家漢)下午7:30
我跟班班說好,如果你一直不回答我,我寫給你的日記就要一直給她看。
所以我想問你,你都說過喜歡我了,我也最喜歡你,那你答應當我的男朋友好不好?
收到Birdy轉來的訊息開始,班班一直心神不寧,不斷看著手機,幾乎是同時,兩人的訊息傳了過來。
(他說好。)下午7:42
(雖然時間不早了很抱歉,但可以陪我出來聊一下嗎?我請你吃宵夜。)下午7:42
班班深吸口氣,先傳時間地點給阿漢學長,然後撥電話給Birdy,先忍耐完「他說好!又說了一次晚安!」的鬼叫之後才開口:
「學長約我了。」
手機那頭瞬間安靜下來,「去哪?」
「哪可能告訴你,讓你來偷聽啊?」
「……我不能去嗎?」
「不行。」
「你和張家漢故意排擠我喔……那我該做什麼?」
裝什麼委屈啊,「我哪知道,慶祝你的單身夜吧。」
「講得好像我們明天就要結婚似的。」
「快點去結,不要再危害人間了。」
「好啦,謝謝你,都是你的功勞。」
她幾乎可以描摹Birdy講這句話時,臉上傻笑的表情,令她說著也笑了。
但見阿漢學長,卻完全是另一個狀況。
她和阿漢學長約了當初一起吃宵夜,她跟Birdy聯手讓他誤會的那家小吃攤。她只負責坐下來,阿漢學長問「跟上次一樣?」時點了頭,就幫她把點餐、拿餐具、衛生紙都做足了。
反正是最後一次了吧。她實在怕站起來、目光相遇會更尷尬,只好乖乖坐著。但坐著沒有更好,這家店送餐慢,她才忽然意識到:除了那次團練室和現在,她和阿漢學長相處,都有Birdy在場。
那個充滿心機的傢伙。
想到Birdy,她便決定先開口打破沉默:
「我聽Birdy說了,你答應他真是太好了,以後我就不用照顧他了。」
「他……的信,你真的都看過嗎?」
豈止看過啊,班班實在不太願意回想那些絞盡腦汁提供關鍵字,還要跟那傢伙爭辯「有沒有必要」的過程,謝天謝地,阿漢學長的反應好不容易讓他乖乖聽話,不然哪有那麼順利啊。
而且他在信裡的坦白,確實讓她氣消了不少,所以幫這個忙對她來說,還算值得啦。
「嗯,能解除誤會,對我來說也是好事。」她試著揚起笑容,卻飄開了視線,「不過學長會誤會,我很驚訝,我以為只要觀察他一陣子,都能知道他喜歡的是你。」
「我本來也以為,這個世界是繞著我們兩個轉的,直到……」他短促地笑了一聲,「然後他從樓上跳下來,就開始不一樣了,我問他怎麼了,我做錯了什麼嗎?他說,跟你沒有關係,所以我以為……」
「對,因為是跟他自己有關係,他怕會拖累你。只是他蠢到不知道會這樣……影響你。」
炒麵送來了,她開始埋頭吃起來。
「……我也真的嫉妒你。」
「什麼?」差點噎到。她有什麼好嫉妒的?
「我總覺得,你好像比我懂他在想什麼。」
「他一點也不難懂啊,我也不厲害,只是因為我們都一樣。」
都容易對無理的事憤怒,即使知道自己大多最後只能屈服。
看起來堅強有主見,一旦面對感情又最容易徬徨脆弱。
「而且你才是最懂他的人。下次,你不要跟著他跑,只要不理他,他就會跟著你了。」
「是嗎?」
「是啊,你只要相信,他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歡你就好。」
「可是我不會不理他。」
「嗯。所以他才會這麼喜歡你。」
炒麵吃完,湯也喝完了,她正想要說「謝謝學長」,冷不防聽到他說:
「班班,我可以問你嗎?」
「問啊。」
「你跟我說過,你喜歡Birdy,那是友情的喜歡嗎?」
「嗯哼。」孽緣。
「那……你怎麼知道友情的喜歡和愛情的喜歡,差別在哪裡?」
她終於抬頭看他,他的表情真摯坦白,充滿了不安,「你不知道差別嗎?」
「我知道,但我不知道他……」
好吧,「嗯,學長,手借我,」她抓起面前的那隻大手,面對學長的一臉困惑,「我們用牽手來舉例的話,那傢伙牽我的手,我只會想他在幹麼,」她盯著他的眼睛,「但如果是我喜歡的人,我會忘了我本來想幹麼。」
「……他從來沒有牽過我的手。」
唉,果然不懂啊。她笑著把手放開,「哦,那很簡單啊,你下次牽他的,就知道了。」
「說得也是。班班,謝謝你。」
那隻剛剛牽過的手,摸上了她的頭,她抬頭,看到學長很開心、很溫暖的笑容。
原來……他懂啊。
太好了。
這樣……就好了吧。
班班輕輕吐了一口氣,笑了,像是把最後的眷戀,從心裡最底層的位置放開。
至於第二天,Birdy那傢伙在朝會上放了一大堆寫了「晚安」的氣球引起騷動,然後阿漢學長用卸任社長出公差的名義把Birdy帶走,不知道帶到哪裡去了──就不是她想關心的事了。
連通知都沒通知一下,還要她想辦法幫忙善後。
情侶都去死啦。
(完)
番外
〈沒辦法只當好朋友了〉
「誒,張家漢……」
王柏德還來不及反應,張家漢就衝過來,二話不說牽住他的手,拖著他走。張家漢的力氣很大,手很有力,步伐很快,跟火爐一樣的熱度讓他腦子一片空白,意識到自己幾乎是被拖著跑的瞬間,他有種被黃金獵犬叼住的錯覺,「誒,喂,慢一點啦……」
總算停下來了,原本期待著看見他的笑容,但張家漢轉頭過來的表情,眼睛裡有溢出來的笑,臉上卻是哭泣的線條,然後放開了他的手──還來不及感到可惜,他就被撲上來抱住了,一樣是很用力的抱法,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似的,搖來搖去的,他就任由他幾乎繞了一圈。
「你、你幹麼也哭?」
「要你管。」
「那些……是真的嗎?給我的嗎?」
「當然。」不是給你還能給誰啊。
張家漢往後退看著他,手圈著他的肩,滿臉眼淚鼻涕地笑了。
「那些我也只會給你。」
「我知道。」現在知道了。
「晚安?」
「晚安。」
「真的……喜歡我?」
「當然,我最討厭你了,你再不回我,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沒關係,我喜歡你就好……不要哭啦。」
你還不是一樣在哭。他用手去抹他濕透的臉,看著他看著自己的眼睛,一直以來忐忑、徬徨、痛苦……都有了解答。「我也是,我喜歡你就好。」
「再說一次。」
「我喜歡你。」
張家漢的臉靠了過來,像狗狗一樣溫潤和善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他看,幾乎可以看見瞳孔裡映著他的倒影,陽光般溫暖的氣味飄送了過來,太近了,王柏德忍不住閉上眼睛──這時候他是在想同一件事嗎──幾乎是同時,期待的溫暖印上了他的額頭,讓他睜開眼睛──然後印上了他的嘴唇。
跟視聽教室裡他偷親的觸感一樣,可能更柔軟、更濕潤一點──離開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又閉上了眼睛,對方的表情既害羞又無措,低下頭避開他的視線,卻牽起他的手緊緊握著──所以他又靠過去親他,親到他愣愣地看他看到終於想到要閉眼睛──他才閉上眼睛。
來來回回也不知道親了幾次,或許是終於滿足了,或許是連續數十日的緊繃終於放鬆,不知第幾次親到都忘記呼吸的時候,張家漢又抱住了他,支撐的感覺讓他一下子就像終於發現電力即將耗盡,倦意像海潮一樣席捲了全身。
「Birdy?」
「我好睏。」眼睛忽然就睜不開了。
「那就睡吧?」
「……」我以為你會想回去上課。
「你不想回去上課吧?下午再回去就好,反正公假是請早上,昨天我睡不著,就幫神父都弄完了。」
張家漢一邊說,一邊把他扶在椅子上,整個人當他的靠枕。他閉上眼睛,朦朧間好像聽到他在叨絮,「Birdy,明天開始我們每天去圖書館好不好?快要學測了,我想跟你去念電影系。」
他清醒了一點,「我不一定考得上。」
「沒關係啊,還有指考。指考如果還不行,你爸會讓你重考吧?如果我說要重考一次準備第三類組,我爸應該會答應,那就一起明年再考,好不好?」他頓了一下才說,「我想跟你一起上大學。如果你要離開家,我們再一起想辦法。」
我們一起。
他以後想要拍電影,是認識張家漢之後,才慢慢在心裡浮現、成形的願望,但那太縹緲、太遙遠了,他的家庭不可能給他任何支援,即使要離開家,最糟的狀況甚至可能讓他孤立無援;雖然現在的制度,加上社團與得獎經驗不是沒有考上的希望,但未來茫茫,未必能夠實踐,他心中只想得到「只要能離開家就好,其他的努力但不用強求」。
但現在張家漢說要一起上大學。
他早就習慣一個人想辦法,一個人決定事情,因為過去沒有人在乎他在想什麼,要什麼,時間久了,有時候連他自己也幾乎忘了。
直到他的生命裡出現了張家漢。
王柏德忽然又有點想哭,想到張家漢這幾天恢復的笑容,同時覺得之前會拖累他的自己,也許真的是傻透了。
「好。」
他聽到張家漢笑了,像是鬆了一口氣,「那你睡吧,時間到了我再叫你。」
「誒,可以唱歌給我聽嗎?」
「你想聽什麼?」
「都可以啊,看你。」
「那,我最近……寫了一首歌,還沒有寫完……先唱給你聽,好不好?」
「好啊。」
有一段時間他很怕睡覺。
闔眼與睜眼之間的黑暗與夢境都不可掌握,醒來也無甚可以期待,因為會等他的只有失敗、否定、謾罵、暴力,以及忽視。如果可以選擇,他甚至希望不要出生,或者憑空消失,就能遂了所有人的心願,包括他自己。
Oublie-le 好幾次我告訴我自己
越想努力趕上光的影
越無法抽離 而已
Jet’aimais 刻骨銘心只有我自己
好不容易交出真心的勇氣
你沉默的回應 是善意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忘記了時間這回事
於是謊言說了一次就一輩子
曾頑固跟世界對峙 覺得連呼吸都是奢侈
如果有下次 我會再愛一次
刻在我心底的名字 你藏在塵封的位置
要不是這樣我怎麼過一輩子
我住在霓虹的城市 握著飛向天堂的地址
你可以翱翔 可是我只能停滯
他閉著眼睛聽,淚水在溫柔的歌聲裡安靜地流溢,幾乎捨不得就這樣睡去,但疲勞抗議著他長久的忽視,拖著他沉入夢鄉,「晚安,Birdy。」聽到張家漢呼喚的聲音,感覺到自己的手被緊緊握著,他最後的念頭是:也許從此之後,他可以期待這個醒來之後的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