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寫下“活著”這兩個字,我就覺得有些赧然和不知天高地厚了。論年紀、論閱歷,我都遠沒資格去談論它。但對於我這樣的人來說,寫作算是件再私己不過的事情,所述種種,多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所思所想,不免淩亂,但不忍棄之筆端,怕心中遺忘。
1.天寒霧厚
都八月底了,已經畢業回家將近兩個月了。同學們大概都各奔前程了吧?考上研的去上學了,考上公務員的快要去單位報導了,應聘企業的大概早就入職了。
我呢?如果考公的時候再多考那麼0.1分(對!不要多了,就只多考0.1分!),我現在便無閒事掛心頭、舒舒服服地在家裡等著報導入職呢。——可我說的是“如果”,事實呢?
事實是,我一畢業就進入了失業青年的隊伍。我之前曾懷著近乎惡毒的鄙視,給這個隊伍貼上過無數的標籤:墮落、啃老、淺薄、沒有進取、沒有才學、沒有思想、混生活、等死……而我忽然間就淪為成了這個隊伍中的一員,在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
準確來說,是在那一天的下午我成了失業青年的。當我顫慄著手指挪動滑鼠查詢公考最終的綜合成績時,伴著每分鐘幾百次的心跳,見到結果的那一瞬,我渾身震顫了一下子,血液瞬間就湧到了頭上,腦袋像只氣球一樣迅速脹大——最終成績以0.1分的差值定義了我的失敗!之前的複習準備都白費了,考進面試的喜悅沒有了,準備面試時的自信沒有了,幾天以前還是整個系統面試成績第一的虛榮感終被驅逐殆盡了。我已經記不清那個下午是怎樣度過的了,只是,我模模糊糊地記得,我逼著自己不能停下來,不管去幹點什麼事,就是不能停下來,因為一停下來,內心就感到有生以來未曾受過的莫大的委屈。我說不清為什麼我心裡的感覺會是委屈,哪怕是不甘也好、氣憤也好,都能讓我找到一個情緒的宣洩口。而獨獨委屈難以宣洩。
這是畢業以來,我第一次嘗試回憶並寫出那個昏暗的下午。原本順風順水的人生,在那一刻猛地摔了一跤,畢業後順利考入機關單位的計畫,在即將成功的最後關頭宣告破產。我從理想的懸崖邊緣一下子跌入了現實的穀底,殘酷又可怕。一時間,我什麼都沒有了,除了十幾年單純的求學經歷,我什麼都沒有了。
未來是未知的。未知最容易滋生迷茫和恐懼。我開始懷疑自己,懷疑此前的理想是否定位準確,懷疑此前的人生是否有價值。當天寒霧厚,你獨自走在前行的路上,現實的寒冷還不至於那麼可怕,最要命的,是濃濃大霧鎖住了你的視線,讓你不知前路為何,四顧茫然。
在茫然裡,我什麼都沒有了。帶著心中的委屈,生命進入了一種殘疾的狀態。
2.秋晨
十月十四號早晨,天氣稍陰。忽的聽到屋後風聲響起,吹動樹枝,秋葉落下。刹那間忽覺秋天已至,詩意頗重。仔細看去,屋後的幾株老樹在秋日清晨風中搖晃,落葉、響聲不絕,胸中猛地湧出一股莫名的感動,教我思忖了幾天,也沒有真正考慮清楚究竟何故。是單純的因景生情心中共鳴自然呢?還是另有他事與之有深層的聯繫,表面忘卻,而在潛意識中激蕩內心?我說不清楚。
正巧這天下午路經新華書店,便進去轉了幾圈。在文學書櫃那邊,一眼望見了史鐵生的《務虛筆記》,心頭微顫,如遇故人,伸手便取了來翻閱。才翻至第一章,讀了幾行字,那種“史鐵生”的感覺就從腦海深處走了出來,縈繞心上,一下子讓我想起很多事來,但又難以清晰地記起每一件事,只是在心中、腦中有種恍恍惚惚的感覺,安靜、深沉又思辨。這種複雜的感覺當中,也有一絲感動。
這種感覺在上大學泡圖書館時常會遇到,尤其是在那間一樓東頭的文學書庫。一排排高大書架,整齊地摞滿了書,書有新的、舊的、厚的、薄的,紙張有潔白的、泛黃的,應有盡有……踱步其中還會有書和墨的香氣沁入心脾。在這裡面,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放鬆下來了,心也理所當然地沉寂下來,整個人的狀態很安詳,從身體到靈魂,都是一種享受。我越發的覺得這書庫中有神力,讓一個願意讀書的人置身其中時,如同一個佛教徒喜得上師灌頂一樣,心中得到確實的安慰。
捧著這本《務虛筆記》,讀完第一章,這種被精神上師灌頂的感覺終被找回了。史鐵生的書我在大學時讀過好多,一度曾因讀他的書而使我的性格也發生了些許變化。從地壇的光影、聲響、蟲草的世界,到一個思想者內心誠懇質樸的自語,他的世界永遠那麼安寧而恬淡。
早晨起來的那風那樹那落葉,是否也是因同有這般特質,才使我的心中莫名地湧出淚來呢?從書店回到家中,急忙就著這種感覺寫下來,裝裱在文字中:
真要感謝早晨那陣風,讓我追回了一抹差點逝去的詩意。我起初是沒有注意到屋後那幾株樹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掠來掠去,卻總也意識不到他們的存在,這真是熟視無睹!幸好,那陣風吹過來,嘩嘩啦啦的樹葉子落地的聲響喚起了我的注意。我猛然間覺出,這應該是個美好的秋天的早晨。單從樹的外表上,我看不出這些樹究竟有多少年頭了,只是簡單地覺得他們高、而且大。外婆很老了,她與這幾株老樹該是有幾十年生命的時間交集了,她弓著腰、雙腿伸開著坐在床上,腿上蓋了一層薄被,斜著身子、扭著頭往外瞧,“起風了呀?——”,她淡淡地問。“嗯,是起風了。看來風聲真挺大的,連你都聽到啦——屋後這幾棵都是些什麼樹?”她使勁扭著身子往窗外看,告訴我:“那兩棵是槐樹,那棵大葉子的是梧桐。”“那棵葉子都枯了的呢?還被風吹得直晃悠。”“那是棵榆樹。”“噢——”我邊應著聲,邊走到窗前仔細地看。除了那棵榆樹以外,其他樹的葉子還大部分都是綠的,也間或會有一塊兒黃色區域摻在這綠意當中,提醒著我這已是秋天了。樹很高,葉子也算密,於是頭頂上的陽光射下來時就被輕輕地擋了一下,要鑽過樹葉間的縫隙才能斜傾下來。又是一陣秋風襲過,並不涼,吹到身上反倒有幾分暖意,風裹起好些葉子嫋嫋地吹落到地上——又一陣嘩嘩啦啦的聲響,還透著幾絲早晨空氣和葉子的香;抬頭看,那一縷縷淡淡的斜傾直下的陽光也好像被風吹得打彎兒了,添了一些朦朧。我竟然從心底湧出了一絲莫名的感動——對,這的確是個詩意的、美好的秋天的早晨。
3.史鐵生
經過了與史鐵生的這次秋天的精神邂逅,我又開始懷念起他來。
他有篇著名的散文叫《秋天的懷念》,是寫他的母親的。而我對史鐵生的這種懷念,姑且也或可稱得上“秋天的懷念”?或許吧。只不過,這是在懷念一位文學和思想上的朋友。大學時代的人,總有一種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和不甘平凡的心境,這時的我在讀史鐵生,隔壁的朋友見了,拿兩個手指撣了撣我手中的書,笑問:“史鐵生是多麼悲觀的一個人,你為什麼喜歡讀他?”語氣還在最後的那個“他”上有意上揚並加重了一下。我不知道他對史鐵生是真有這樣的認識,還是無意間如此一說,但無論哪種情況,都不能使我同意——於情也罷,於理也罷,都不能接受。史鐵生是殘疾的(對不起,我如此不避諱地挑出了這一點),他難道就不應該有那麼一點點的“悲觀”嗎?可是,從他的文中,卻並不好找到對於真正意義上悲觀的映射來。悲觀?那該是對生命的質問、命運的仇視、死亡的畏懼、活著的苟同。但是你看,史鐵生又明確地寫道:“我常感恩於自己的命運!”——這哪裡還是悲觀!這簡直是對命運不公的諒解,乃至極為仁慈的寬慰了。
倘若當真是以悲觀來看待命運的話,那還有誰不是殘疾的呢?這倒正如史鐵生所說的:“我想走但不能走,你想飛但不能飛。這是不是同屬殘疾呢?”事實的確如此。所以,殘疾就該是人的生命中一種難於擺脫的普遍狀態了,因為以這樣的邏輯,但凡是生命中一切不遂私欲的事,都可帶給我們殘疾:要麼你就承認自己的生命中確有殘疾,要麼你教自己的私欲做出讓步——其結果,又使另一種殘疾在生命中出現了。這樣的反復,讓人不得不承認生命本身就是場悲劇。
4.走出去
為了避免封閉在自己的世界中,我嘗試著在故鄉小城找了一份翻譯的工作,承擔公司與外商接觸中的一切翻譯事宜。這是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老闆開出的薪水也誘人,這對於一個初出象牙塔的學生來說,算是塊肥肉了。面試末了,老闆似有所思、用商人的口吻說道:“我想招聘的呀,就是你這樣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才!咱公司雖不大,但絕對能給你個發展的平臺。你來給我做翻譯,咱談成了買賣、賺了非洲鬼子的錢,目的就達到了!”
我硬擠出了點笑容,點了點頭。
在接下來幾天的工作中,我逐漸清醒地認識到了一點:與“非洲鬼子”談生意的機會並不多,絕大多數的時間,我只需要在網上做一些簡單的網路行銷。眼前的各類機器我從未接觸過,絲毫不熟悉,而老闆卻告訴我:你無需熟悉這些,你的工作就是天花亂墜地把它們誇獎一番,發佈到網上;要是你高興的話,翻譯一下就更好了,也天花亂墜地誇獎一番,發佈到網上。
我點了點頭。這次,再也擠不出笑容了。
工作的第一天,在陌生和探索中度過。
第二天,在空虛中挨過。
第三天,內心空虛到痛苦。
你無法想像,一個習慣了書房生活的人,突然間被扔進商海當中,會是怎樣一種無措的窘狀。
你無法想像,當你帶著滿身的書卷氣被人拽進到商海,腦中全部的思想、情感與觀念被盡數拿掉,要做的只是老闆手中一顆隨意擺佈的棋子,心裡會驟然湧出怎樣的忸怩與不安!
你更無法想像,抱著這樣的忸怩和不安,你又固執地拿著固有的價值標準來衡量手中的工作,十分清醒地認識到:這盡是些毫無營養、毫無意義的活計,卻還強迫自己的手不要停下來——這該又有多麼的可憐!
人要是空虛了,腦中就會有各種各樣的想法四處亂竄。一旦某個想法抓到了空虛的癥結所在,或者,某一個想法直接正面地跟空虛起了衝突,那麼,“空虛者”就必然要面對一個痛苦的選擇。
我的手還在網路上機械地發佈著資訊,大腦就把眼前的空虛給我掰開了、揉碎了、講清了:你應聘的是翻譯,做的卻是最基礎的“網路行銷”,簡單勞動與複雜勞動之間的差距,只能用空虛來填滿;你已經習慣了書房中的認真,做的卻是最“無需熟悉”的工作,這對一個讀書的人來說只能是種恥辱!最踐踏自己的是,你現在還敢不敢再提起你的“人格理想”了?難道,這就是你今後的生活嗎?
三天結束,我就辭職了。辭職的理由是一個老闆怎麼也想不明白、不承認它能成為一個“理由”的理由:我是個讀書人,我受不了這份工作的空虛,我的精神世界幾近崩潰。
老闆似是很詫異,問: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你是要加錢,還是有什麼別的要求?我覺得你小夥子人挺不錯,只要你能給我談來生意,我不會虧待你。
我說:沒什麼別的意思,就是精神太空虛了,這活我幹不了。
老闆無奈地歎了口氣:這麼輕鬆的活都幹不了?你辭職的話,給我個像樣的理由呀!
我的理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只是你理解不了。
5.意識流生死
我一直浸在深深的傷悲中,為那些剛及待年之齡、就已飄零地上的櫻花。她們的生命本就短暫,卻又在這短暫生命的短暫高潮時死去,就像任何充滿了原始本能的高潮一樣,用曼妙的身姿和絢爛的死亡,鋪就成了漫天漫地的浪漫。這種浪漫,叫時間的淚。
新工作的經歷不能說全然無益,起碼它讓我清楚地認識到了一點:在生活的道路上,我需要的並不僅僅是“活下來”這麼簡單。即便生命進入了殘疾的狀態,我也要活得儘量高貴些。
史鐵生是在二十多歲時殘廢了雙腿的。在相似的年紀,我也跌倒在了人生的坎坷上,只是,我慶倖我只是精神受挫,好在身體健康、四肢健全。我越發覺得跟史鐵生的文字有種深深的共鳴。他說:“兩條腿殘廢後的最初幾年,我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間幾乎什麼都找不到了”。我拿了這句話來比照自己,發現我並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找不到一個能給我清晰的人生規劃的工作;真正讓我迷茫的,是今後生活的去路。或者說,現在我生命中的殘疾在於找不清活著的方向。
我拿了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來反復反復地讀,幾近成誦,我已經體會到了他當時那種“悲觀”的心境,但我又確信我還沒有完全體味到他文字中蘊含著的真正的深刻。在那段時間裡,我也沒有工作、沒找到去路——我所有的只是大把大把的時間,但這對於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來說無疑是種侮辱。每天的事只是看看書,從網上搜索值得考取的工作。那是段活在迷茫中的日子,內心在現實的煎熬中痛苦和恐懼,卻又在文學的世界裡肆意汲取、得到無限的慰藉。我累了,就回到史鐵生的地壇去休息,聽史鐵生講他的人生。
但我並沒有像史鐵生那樣“專心致志地想關於死的事”,我所受到的挫折,還不足以讓我思考這個命題。不過,倒是又想到了海子的死,讓我思緒良多。
某天下午看重慶衛視,恰有對於《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賞析。講解的教授說,作者海子是這樣一個精神和現實難以調和的人:他是哲學教研室的老師,工作是教哲學,晚上通宵寫詩,早晨睡覺,下午起來找點吃的,晚上接著寫。他完全生活在詩歌的世界中,與這個世俗的世界格格不入,所以註定是寂寞、是痛苦的。——聽到這裡,我不禁想到了他的臥軌,是否也是因為現實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分裂到達了不可調和的程度才如此的呢?如果他不是一個詩人,這臥軌的悲劇是否就可以避免了呢?
我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一旦肯定了這個問話,那便承認了精神追求本身是病態的、殘疾的;而否定了這話,這個問題本身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
精神的,和現實的世界,在一個物質的人的身上始終存在著不可逾越的溝壑。當安靜下來,在深夜的檯燈下面,回歸那個純精神的自我,什麼都不顧及地寫點什麼,可恥的本我,悲觀的超我,都會在這一刻得到釋放。有時候,你會不會覺得本我是齷齪的?或者說,一個人活著,為了一點點私欲苟且攛掇著自己和別人,是十二分讓人不齒的?又有時候,內心深處的悲觀情愫氾濫,一時間讓自己覺得有思想地活著,就是種痛苦?痛苦著,活著,超然著,對那個可恥的自己又有什麼影響呢?沒有影響。因此,自我是悲劇的,痛苦的,無奈的。你要去高級,還是要去低級?只好看高尚和齷齪的自己哪一個能量更大了。激烈的衝突壓倒在自我身上,或許,“死”就這樣出現了——海子,是這樣嗎?
我沒有勇氣再繼續把“死”的事想下去了,我的出發點是“活著”,可怎麼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它的對立面上想問題呢?這些問題太過複雜了,我還是現實一些吧,就只想想,我所希望的今後的生活是怎樣的,以及處於迷茫困頓中的自己,邁向今後生活的第一步究竟該落在哪裡。
6.依然迷茫
又到八月了。
生活似乎總是喜歡跟人開玩笑,在我正準備全力深思我今後“活著”的方向時,我又一次考公並以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了。困頓了一年的人生在那一刻天亮了。大霧散去,我似乎是看到了方向,躊躇不前的腳急急地踏了下去。
新的生活開始了。我終於如願從事了與自己專業相近的工作,我完成了大學時定下的考進機關單位任職的目標。我每天生活充實,我每天工作緊張,我每天見著形形色色的人、說著曲曲折折的話,我再也沒有了當“翻譯”時那種刻骨的空虛。
每天處理像流水一樣的公文,需要用到專業背景,更需要深思熟慮、字字精准,這本是我所喜歡的工作,但時間一久,我卻越來越看膩了那些文字的冷傲嚴肅、為公文背後的繁雜人際所勞神。況且,處理公文時偶然間文思閃動,碰巧寫出幾個凝練出神的詞句來(這本是最令人欣喜的可遇不可求之事),但每每拿給領導審批時,卻總能將這幾個詞句中的氣韻改得盡數喪失,只留下幾個乾枯呆板的文字軀殼躺在紙上,麻木醜陋。這令我痛心不已!——文字本該是最溫暖的東西,但日復一日間,我眼看著它們退化成了一種工具,一個被無數文人唾棄過的工具。
文字不是工具,它有神;文字不是酒杯,它是杯中酒;文字不僅僅是茶,更是茶之德;文字如人,亦有經絡和血脈,不知深淺地隨便改動,就猶如庸醫拿著手術刀,在正常人身上割割騸騸一樣,輕則骨肉損折,重則氣血虧極。
我清晰地感覺到,隨著我的文字在公文之上被玷污塗改,我的精神也在被某種潛規則所鉗制,它潛移默化又野蠻生硬地拖著我一點點地遠離文學上的精神追求,我在與它的對抗中無奈又苟延殘喘。我痛苦它野蠻地介入我的思想,我痛恨它試圖在不知不覺間影響我的思考——它確實影響到了我,它讓我只懂得疲于應付繁人瑣事。心就浮躁了,思想便紮不下根了。
迷茫。還是迷茫!
在我的迷茫之初,在我步入生命的殘疾狀態的時候,我懂得懷疑自己,我知道那一刻的自己“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會格外努力地追尋自己活著的方向,及至現實生活有了落腳點,我可以“活下去”了,並且是可以看似體面地活下去了,我竟逐漸被外物所麻痹了,對活著的思考就被迫開始式微了。生活面臨退化成“活下去”的危險——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生命殘疾開始了。
7.給自己
我認識了一位元北京的記者。在繁忙的工作之外,他走過了許多地方,新疆,印度,泰國,巴基斯坦……每隔幾月,他便要外出旅行,去看那些真正的人和事、景和物。每每看到他的旅行遊記,我都要驚異,他是怎樣在繁雜的工作之餘走出去的?我忍不住發信息問他,他說:我們的現實生活都是一樣的忙碌,能走出去,都是忙裡偷閒的。我想,他是個讀過書、行過路的人,便忙又把我的問題拋給他,問他怎樣定位“活著”?這次,他給了我一個模糊但不失深刻的回復:尋找短期目標,別問終極意義。句末還添加了一個笑臉的表情符號。
這話帶給我好一陣欣喜!它讓我有了新的思路。當我苦苦追求精神上的答案、卻又被現實中的種種因素鉗制得思維不明的時候,這番話讓我找到了一個全新的思考角度:或許,活著的目的並不在於什麼明確的“目的”,而是一路走來,不單單要活著,更要精神自由地活著,當我們審視這份精神的自由時,發現它不至於貧瘠,也不至於偏激,不滿足于有樸素的被啟蒙的思考,也不因過於深邃的考慮而徒增煩惱。身體和靈魂,總有一個要在路上走著。就像我的這位元記者朋友,在自己的簡介中寫道:Forever young,forever on the road(永遠年輕地行在路上)。
我回想起了去年秋日那個風中的早晨。
我想,我多少明白了一點:為何我會覺得那天早晨的風和樹,能帶給我詩意的“享受”了,那是源於那棵枯敗搖晃的老榆樹。當另外幾株樹依然鮮美芳華,在這美好的秋天晨景中保持著頑強的綠色,它卻承載著生命中最為殘缺的狀態,站在秋風中,孤獨,無助,沉寂。生命已經不知過去多少年歲了,身軀早已被歲月雕琢成了滄桑。面對身邊那幾株鮮美芳華的樹,老去的蒼涼背後蘊藏著的,究竟是深沉還是無奈,是飽滿還是默然,是歡喜還是厭倦,是歸去還是留戀?這般帶有秋涼的景象,又被一個命途多舛、失去行動能力的老人在暮年時分盡收眼中,淡然面對,默然無語。
我越發地覺得,我們是該以悲觀的色彩塗抹生命的痕跡,常做警醒,不至使生活太過輕薄;但這種悲觀情愫又不是必須,否則生命太重,憂思損神。拋卻了物質上的成功,更能對得起自己的,該是幾十年後我們面對心靈,沒有愧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