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6/1/28-2016/1/30
七點多自動醒來,這該死的生理時鐘。我明明翻來覆去直到凌晨一點才睡下的。
室友一直沒有回來睡,也就是說她付了錢卻不住下。我胡思亂想好幾種可能的劇本,仍猜不出所以然。
八點多收到丹丹的訊息,她問我能不能快點過去,我立刻從床上彈起來。丹丹和我在紐西蘭換宿認識,那時我已經在假期尾聲,而她才剛過去。幾個月過去了,現在她從紐西蘭飛回來,準備跟我玩個幾天後才回台灣。她下機後直接前往我訂好的住宿,似乎入住不甚順利,急傳訊息給我。網路上約定好的任何事物往往要親眼見到才知道是驚喜還是驚嚇,我在香港遇到的驚嚇居多。
我之前已經探過路了,迅速找到旅店位置,進到一棟看起來像是普通公寓的大廈。佔地不大的公共區域有櫃台,丹丹已經在那裡等了,旁邊站著旅店管理者李先生。我把訂房紀錄和刷卡內容給他看,李先生卻表示他從不收卡,堅持要付現。我明明已經刷卡過帳了,但他的態度也不像在誆我。溝通後決定先給押金2000元台幣入住,我身上沒這麼多港幣現金,請他等我換匯。我好像自從車禍之後變得更加畏縮,實在沒有力氣去爭什麼。一想到要爭,不如自己吃虧還舒服一點。
我先帶丹丹去中國冰室吃東西,由於我不太會點餐,一下子來了滿桌的三明治,搞得我們啼笑皆非。這一日不是我的日子,好像做什麼都不順利,連天氣都不給面子,整天雨下不停。飛了十幾小時才回到亞洲的丹丹面帶倦色撐著,很想讓她早點休息,只是一大早實在沒什麼地方可去,於是我們只能躲在中國冰室的閣樓,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紐西蘭和香港的事。幸好奶茶依舊很好喝,撫慰我們有點憂鬱的早晨。
終於到了能入住的時間,我有點期待,一想到終於擺脫背包客住宿,房間再小都可以忍耐。千辛萬苦進了房間,一切都行,只是潮濕的不像話。我想起小時候看過的
日立除濕機廣告,一個靜止的房間畫面配上嘀答嘀答的秒針聲,接著整個房間如毛巾一樣被扭曲變形,擠出許多水來。要是可以把這個房間擰出水,我一定會這麼做。
我把毛巾和踏腳墊拿來擦拭牆壁和地板,想辦法把房間弄乾一點。畢竟房間是我訂的,總覺得對丹丹很抱歉,又想到李先生可能還是堅持要我再付一次錢,我決定跟櫃台再要一條乾的踏腳布,算是某種軟弱的找碴法。
丹丹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跟我報告她已經聽我指示看了《行運超人》,從電影裡先認識一些香港觀光景點。我又半強迫她看《PTU機動部隊》,畢竟機動部隊巡視的地點都在附近,加上我們早上去過的中國冰室,實際走訪這些地點會很有感覺。混了一下午我們終於要出門了,出門前我聯絡李先生,只見李先生帶著歉意跟我確認刷卡過帳確有其事,是他的夥計沒有交代清楚。他聽說我們後天退房時間很早,乾脆把押金直接退給我,告訴我到時候鑰匙直接放櫃台就可以了。
放眼所及都是濕漉漉的街道,撐不撐傘好像都無所謂了,就算我們能躲過鞋跟濺起的水花、躲過傘尖或屋簷滴下的水滴,濕氣乾脆直接滲入衣服和肌膚毛細孔。如果我有日立除濕機的能力,我大概也能將這座城市擰出一大盆水。陰鬱天氣裡冒著煙氣的小吃攤把我們吸引過去,肚子餓的我們節制地分食魚丸和燒賣,還想留點肚子給晚上的盆菜。
妮可約我們晚餐時間去她家吃盆菜,我期待很久了。以前在電影裡看到出身鄉下的主角回到圍村,老媽媽就會為孩子或客人準備盆菜。所以一提到盆菜,我會聯想到團圓、鄉村、傳統這些關鍵字,絕不是一般觀光客能體會的香港味,因此妮可一提議我馬上同意。妮可的老闆終於有良心地讓她在六點準時和我們相見,她領我們搭上往葵涌的巴士。下班時間雖然有點塞車,在聊天談笑之中巴士默默帶我們進入一座石屎森林。
妮可帶我們穿過壓迫感十足的高聳大樓,籠罩全港的濕氣也沒放過這裡,昏暗的日光燈照著牆壁滲出的水珠,彷若我們真走進安靜的雨林裡。我按下興奮的心情,與妮可、丹丹挨著肩跟著電梯直升,伴著震動和嘎軋一聲,到了。
我還在感動自己成功潛進香港的石屎森林,喀啦一聲開了門,迎來的才是真正的香港體驗。我們和妮可的家人打著招呼,讓妮可介紹家裡的空間。之前妮可已經不斷洗腦她家有多亂多髒,真是客氣了。譚家客廳櫃子上整齊地堆著雜物,另一角則是譚爸爸的工作桌,上面堆疊各式我看不懂的工具和細小零件,挨著神明桌的摺疊餐桌已經舖好報紙,上面擺著從連鎖店「大家樂」買來的盆菜。我們造訪她的房間,她得和弟弟分享空間,書本不得不堆到上舖的床位。見她一臉歉意表示自己房間很亂,我搖搖頭說這哪算亂?空間不足罷了。
盆菜本是年節團圓菜,為了配合弟弟的休假時間提前過節了。而妮可的大伯聽說有台妹要來,也參與這次聚餐。言談中得知妮可父母離異,大姊和母親住在同棟屋邨的另一處,待會大姊和母親吃完晚餐後也會過來相聚。她輕描淡寫地說:「在這香港很常見。」
她事前告訴我們家人害羞寡言,席間卻常聽到大伯和譚爸爸向她探問我們的事,對台灣相當好奇。弟弟也跟我們分享他在台灣旅行的經歷,聊了很多食物和風景的話題。
妮可很驚訝地跟我們說:「我是第一次聽他說普通話!」她切換成粵語問弟弟:「你的普通話怎麼說得這麼好?平常怎麼沒聽你講?」
譚爸爸忍不住笑妮可的普通話帶著腔,弟弟還標準多了。弟弟是寵物美容從業者,過年前忙得不可開交,好不容易排假出來和家人相聚。這一行的商機跟少子化呈正相關,隨著來自中國的新移民增加,我想他的普通話是這樣練出來的。難怪家裡兩隻長毛貓咪被打理得很漂亮,一隻靚妹一隻細妹,大伯拿出手機對著牠們連拍好幾張照片。
「坐吧!」她說,轉身開了一瓶紅酒:「不要跟我說妳們不喝,我記得妳們是會喝的。」
大家站著開動,害我也不得不站起身。大伯和爸爸笑稱這張桌子太高了,我們得起立才看得到鍋內食物。妮可的姊姊隨後加入我們,倒上紅酒一邊默默聽我們說話,偶爾一針見血吐嘈妹妹,笑壞我們。
盆菜的由來據說是南宋軍隊帶著皇帝趙昺逃難到新界一帶時,村民找不到足夠的器皿盛載食物招待,只好將菜餚全部放在木盆裡,後來發展成新界圍村的特色菜餚。大家樂的盆菜已經看不出傳統模樣,反而像是用淺鍋煮佛跳牆的感覺。瓦斯爐的火一打,鍋裡食材在滾滾湯汁裡慢慢入味。我最喜歡舖在底層的食材,蘿蔔飽含高湯,豬皮很彈,芋頭入口即化,好吃到我都快撐壞了。
越夜越冷,紅酒和火鍋的熱氣猶在,讓人捨不得離開。最後只能邀請譚家來台灣時一定要找我們,讓我們好好招待一餐。妮可送我們到地鐵站,我們搭上濕漉漉的地鐵回去。真是不可思議的一天,竟然連地鐵都可以潮濕成這樣,幸好有個溫暖結尾。
大學室友曾約我來香港玩,孤僻如我拒絕了,但特別記取她們的旅行心得:想花錢搭纜車上太平山,要記得確認不會起霧。我們經地鐵轉搭便宜的巴士上太平山,目的地是杜莎夫人蠟像館。雨天有點塞車,害我有點擔心趕不上前一晚訂的早鳥入場票,幸好最後壓線入場。我們進場時間早,還不見觀光人潮,我開心地滿場飛,跟蠟像全部合照過一輪,達成伏在劉德華胸前聽心跳聲的人生成就。館內還架設了東方神起的互動跳舞區,因為沒人跟我搶機台,我厚臉皮地把所有曲子挑戰一遍,跳到車禍受傷的膝蓋忍不住向我抗議。丹丹第一次見我的迷妹樣,想必覺得我比蠟像更有意思吧!
回到中環已下午四點,我帶丹丹搭自動手扶梯去半山的孫中山紀念館。中環半山在英領時期是權貴集散處,位在半山的孫中山紀念館前身是富商何東之弟何甘棠的宅第。古宅中間舖著暗紅地毯的木樓梯就像這棟建築的主角,將我們領到樓上,光線從樓梯扶欄旁的玻璃彩窗透進來,古典式木質建築呈現低調的華麗。這大概是丹丹嚮往的建築風格,她搞笑地擺出主人姿態歡迎我慢慢參觀。
我想不出孫中山和何甘棠的共同點,只能推敲出何家和出身廣東的孫中山都是革命時期的重要人物。既然是孫中山紀念館,館內自然以推崇的口吻描述孫中山為革命所做的貢獻。歷史課本裡讀到國父是孫中山,是英雄偉人,我最近讀到「故事」網站裡「
國父們」專題反轉這個觀念,以事件本位帶出課本裡我們不熟悉的名字,讓讀者知道中華民國的建立絕對不是單一英雄的成就。若我們對於已經習慣的事物重新思考,就會發現這樣更合邏輯。接下來再進一步想想,為什麼中華民國國父是孫中山?這又關係到權力繼承的正統性競爭。「國父們」的撰文作者金哲毅認為,歷史課本上被削去重量的名字之中,更應該推崇的人物是固守前線努力,且當時與孫文同樣具有號召力的八指將軍黃興才是。
終於迎來我在香港的第二個周末,早上沒什麼行程,我們再衝一次美荷樓,好好認識香港屋邨文化。美荷樓所在的石硤尾一帶,在國共內戰時期湧入大量難民,難民們用簡陋材料搭出暫時可遮風避雨的木屋聚落,自此他鄉變故鄉。一場油燈失火意外迅速演變成熊熊大火,受災範圍達41畝,造成五萬多人流離失所。為了安頓這些難民,政府建了徙置大廈,用低廉價格出租給民眾,成為香港石屎森林的前身。導演吳宇森在五歲時跟著這批難民潮,與家人從廣州來香港,本來計劃遷往台灣,結果一家人在石硤尾大火中燒毀身家和證件,被迫滯留香港。一家人曾在街頭睡了一年多,後來才遷回石硤尾徙置區。他當時為了逃離如難民營的生活環境,常常去深水埗的電影院混時間,這段經驗反而成為日後進入電影業的養份。年少的他最喜歡西洋電影《虎豹小霸王》,影響了他後來作品裡最讓人津津樂道的雙雄對決場面。
除了視覺上狹小擁擠且密集的家戶,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富貴逼人》裡標叔標嬸常常要躲墜落物的畫面。公屋的高空擲物問題似乎也是某種香港特色,還特別立法懲處。
美荷樓展覽區從石硤尾難民村前身開始介紹,隨著大火後安置屋邨的進化,每個家戶漸漸能享有比較好的生活空間。現在的孩子們一定很難想像當時的人為了求生存,得在多麼刻苦的環境下生活。
我問丹丹對哪個故事最印象深刻,她提起屋邨限水的故事。屋邨限水時一家人只配得一盆清水,全家生活用水都得靠那一臉盆水,等到最後一人想要使用,那盆水早就髒到無法使用。我則對一家九口擠在數坪大小的空間,架著木板弄成低矮樓中樓的格局印象最深,也為這裡長大的孩子擅長走路,甚至還成為運動選手的勵志故事感動。出生在二十世紀末期的我們聊起自己的童年,覺得自己出生在台灣、出生在這個世代,某種程度上還算是幸福的。
聽說妮可周五晚上加班到凌晨兩點,想讓她休息久一點,我們便和妮可約下午飲茶。
「你們想去吃哪一間呢?」妮可在群組裡問。
「我也沒想法耶!」我回訊,妮可給了幾間我們在台灣也略有耳聞的連鎖港式飲茶店名單,我想也沒想地就回:「我想去你們家會去的!」
「可是那不是什麼有名的餐廳耶!」我可以想像妮可又在幫我們打預防針了。
「我想去香港人會去吃的飲茶。」我拋出一句懶得動腦的帥氣藉口,快速結束討論。
到了約定時間,她笑吟吟迎接我們,帶我們到譚家常去造訪的茶餐廳。
我以為我會見到戴著老花眼鏡看報的阿叔,服務員推著點心穿梭在空盪盪的座位區,扯著聲音喊著叉燒包蓮蓉包。我果然是電影看太多了,有著大紅燈籠和金光閃閃雕樑畫棟的茶餐廳在下午時段幾乎滿座。男女老少都有,大家喝茶吃點心邊嗑牙,各種聲音交匯成嗡嗡作響的背景音。服務員面無表情地忙碌著,似乎沒有要理我們的意思。
妮可已經武裝好一張臭臉,招來服務員帶我們到為數不多的空位坐下。我們研究菜單後迅速放棄,點餐還是交給專業的來。只見妮可速速填完單,拿著點菜單啪地一聲高舉右手,大力抖著那張可憐的菜單喚服務員過來,好似相當不悅。服務員過來領單,妮可依舊皺著眉頭交代,兩個人臭臉來臭臉去的。整場表演告一段落,我和丹丹看得目瞪口呆,然後忍不住噴笑。
妮可的表情還沒軟化,她擺著撲克臉解釋這間茶餐廳食物還不錯,就是服務員的態度不好。許多從內地過來的服務員在這裡打工,如果不比他們兇,他們不會理人的。
「這樣不會太誇張了嗎?」我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沒見過一向笑咪咪的妮可擺臉色。
「真的!如果你不兇,他們還會故意動作慢,態度也很差。」妮可再三強調,順手拿茶壺倒熱茶,抓過筷子插在茶杯中洗一洗,動作流暢如反射動作一般。我們在紐西蘭已經見過這招了,據說這是港式特色。台灣人會拿餐巾紙擦拭餐具,香港人則是用熱茶燙過。我忍不住想,如果台灣飲食文化裡常備熱茶,也許我們也會演化出這種餐前禮儀。
「你們家真的常常來吃飲茶嗎?」我好奇問。
我們家沒有外食、買飲料的習慣,我很嚮往上餐館或咖啡廳時被服務生問「照舊嗎?」那種人際互動的浪漫。噢……雖然這裡的服務員沒那麼親切。
「會啊!我之前不是說過我爸去台灣玩五天,五天都吃同一間滷肉飯嗎?他要是喜歡什麼就會固定那樣。我不喜歡這間的服務態度,但是他老愛在這裡飲茶,一周至少要來一次,我放假的時候就會陪他來。」
「為什麼下午這麼多人啊?因為今天是周末嗎?」
「哦……平常應該也蠻多人,這間飲茶是做下午時段的,東西也不太貴。」
「那你們來這裡都在做什麼?」
「我爸來這裡看報紙,我就看手機囉。」
「不會聊個天什麼的嗎?」
「我爸就不是話多的人,就各做各的囉!」妮可嘻嘻笑著。
我想像著父親看報紙,女兒看手機,桌上放著幾簍竹蒸籠和一壺揚著白煙的熱茶,相對無言卻歲月靜好。妮可都說了是陪老爸來的,陪伴的本質在於存在本身。譚爸爸現在的生活重心都在奶奶身上,奶奶退化得很嚴重,現在安置在深水埗的老人院裡,前往老人院探望她便成為譚爸爸的日課。譚爸爸寡言,但妮可看得出來他心理壓力很大。
叉燒、排骨、腸粉、雞扎、叉燒包、蝦餃、馬來糕。妮可想讓我們嚐嚐正宗港味,吃到我們都有點撐了。她告訴我們這是她第一次帶台灣朋友回家,寡言的譚爸爸問了很多我們的事,我們的造訪好像讓譚爸爸很高興。我們分享了參觀美荷樓的感想,妮可忍不住提起其他台灣朋友來香港找她玩,玩得都沒那麼深入。
「事前問想吃什麼想去哪,都說自己很隨和,結果又指定了一堆網路推薦必吃必買,陪他們玩實在很累。像你們這樣很好,走真正的接地氣路線。」
「當地人會吃的東西一定好吃,而且那些名店和觀光名勝我們自己去也行。難得讓當地人帶路一定要玩內行一點啊!」我忍不住得意起來。
彌敦道美食巡禮之前,我們跟著妮可先去老人院探望奶奶。
進到老人院後,我和丹丹收起嘻笑怒罵,忍不住沉默起來。
這裡的老人院比我在《桃姐》裡面看到的更糟,偌大的空間僅用低矮擋板隔間,只要站著就能望見所有病床,完全沒有私人空間。空氣裡摻著消毒酒精和清潔劑的味道,身著護理服的人員不理會我們好奇的目光,機械式地照料著病榻上或坐或臥的銀髮老人。緊臨馬路的窗戶明明開著通風,卻動搖不了室內的死氣沉沉。
妮可領我們走到中間區塊,虛弱瘦小的奶奶躺在病床上似夢非醒地望著她。妮可跟她說帶了朋友來,我們擠出笑容和奶奶問好。問好的語音方落,奶奶開始嚷著要妮可打電話找她兒子來,要我們救救她,她不想待在這裡。妮可只能無可奈何地安慰奶奶,爸爸晚點會來,哄著她要她乖一點。我們這樣的外人在旁聽了都覺得心頭好悶,譚爸爸要怎麼辦好。
我問她要不要和奶奶拍一張照,她說不了,怕是日後見到照片想哭。丹丹在旁邊不語,在鄉下長大的她跟爺爺奶奶感情好,已經一年多不在台灣,此情此景恐怕讓她更想家了吧!
我們離開老人院後搭地鐵到佐敦,我才敢跟妮可說出我的感想。
「我最驚訝這裡竟然沒有私人空間,《桃姐》裡面雖然用簡陋木板隔間,至少還保有一點尊嚴。台灣的安養院也是,最多幾個人共用一房。我第一次見到這種開放空間式的老人院,雖然對護理人員來說比較好掌握狀況,但是對住民來說也太糟糕了吧!」
「是呀!所以我以後絕對不住香港的老人院,太沒有尊嚴了。」妮可接描述奶奶入院後的狀況:「而且照護員有時候很粗魯,餵食的時候拿湯匙故意挖開奶奶的嘴,弄得一口是血。」
「什麼?」我和丹丹震驚地張大了嘴。
「我們超生氣的。」妮可淡淡地解釋道:「其實我奶奶以前很兇的,也很有精神,去年六月左右入院時還有力氣大罵照護員。後來經歷一次小中風後變得很虛弱,沒辦法罵回去,只能任憑擺布。」
「那還讓奶奶繼續住這裡?」
「沒辦法啊……」妮可吐出這句話,為這個話題留下一個苦澀的餘韻。
再問下去好像會挖出更沉重的內容,我們再次沉默了。
周末夜晚的彌敦道依舊歡騰,妮可帶我們從佐敦到旺角,不斷來回品嚐各式小吃,被我戲稱「彌敦道走九遍」。無法一一細數我們到底吃了什麼,印象最深的還是潮州打冷。芥辣墨魚片真是一絕,豬紅湯也好吃,隔壁桌一對男女聽見我們用普通話聊天,他們可是熟知門路特來品嚐的老饕,忍不住探問我們怎麼知道這裡的。當然是因為我們有可靠的香港導遊啊,我在心裡得意著。
曾聽聞專賣乳製甜點的澳洲牛奶公司東西好吃但服務態度不佳,妮可帶我們進去吃招牌燉奶之前,我已做好心理準備。我看到菜單上出現《PTU機動部隊》裡的檸檬咖啡,動心起念想試試看。候在桌邊等我們點單的服務員小哥一聽到我想試檸啡,馬上用帶著粵語腔的普通語插嘴:「不要點那個,又酸又苦!很多客人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浪費!」
這樣啊,我看見菜單上寫著鬆化蓮子,問妮可這是什麼。
妮可還沒回答我,門牙縫微開仍堅持梳油頭耍帥,形象很像《行運一條龍》裡茶餐廳員工的小哥馬上一臉正經地接話:「不要點那個,不如點牛奶蓮子,這個是招牌。」
好的好的,那就聽從您的建議吧!我順著小哥的建議點了招牌,等小哥一走,我們三個都笑出來。
等我們吃完甜點準備離開,遇上服務員小哥收拾檯面順口一問:「怎麼?好吃嗎?」
「好吃好吃!」我們比著大姆指,給了很誇張的回饋。一本正經的服務員小哥微微抬著下巴,好似對自己的推薦充滿信心。我們出店門後再次回味他的表情,又忍俊不住。
「我有點想上廁所。」一出店門就覺得冷,我有點急。
「我不用。」丹丹說。
「在香港我覺得最驚訝的事情之一是廁所很難找,地鐵居然沒有公共廁所可以用呢!上次我去麥當勞上廁所簡直要嚇死了,超髒的!這裡哪裡有公用廁所可以用啊?」我想起前幾天在九龍公園附近晃的經驗,找廁所真是難事。
「我們都去商場上啊!」妮可給我一個燦爛的笑容:「商場廁所很乾淨的。」
「原來如此……我都沒想到這點。」我逛百貨公司的經驗屈指可數,所以我壓根也沒想過要進去商城。
「妳現在想上廁所嗎?」妮可看了看四周,然後提議:「要不要來我公司辦公室上廁所?」
「可以嗎?」一想到可以參觀讓妮可加班到三更半夜的萬惡公司,這真是難得的機會。
「可以的。」妮可一派輕鬆地回我。沒有走很遠,她帶我們到寫著紅色大字「廉政公署ICAC」的建築物停下。在這一帶來來回回,我經過這裡好幾次了,沒想到妮可的公司就在樓上。香港電影常常出現的廉政公署,是為了調查並防治警務人員貪汙而成立的組織。在廉政公署成立以前,香港因為人口快速增加,警察習慣收取規費、茶錢,對不符規定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五億探長雷洛傳》裡雷洛本來是個誠實的好警察,在同僚收規費的風氣下吃了好幾次虧,最後他決定要比誰都要更貪,爬上更高的位子,有權有勢有女人!《五億探長雷洛傳》真是一個勵志的故事。
「等等!這裡不是廉政公署嗎?」我指著宣傳反貪汙、鼓勵檢舉的海報。
「對啊!」妮可給我一個微笑,補充說明:「我們辦公室在樓上。」
酷斃了,公司竟然在鼎鼎大名的廉政公署樓上。妮可帶我們進入大樓,辦公室果然很有香港風格,狹小的辦公室被堆滿的文件擠迫得更加狹小,黃色的日光燈偽裝自己很溫暖,我卻感受不到半點親切。我以為這種場景設計只會出現在小說或是影劇裡,只為了強調主角的生活忙碌。要是我放眼所及全是工作,我絕對待不下去,她怎麼能加班加到凌晨兩點的?
妮可幫我指引廁所方向,我點點頭進了廁所,關上門,卸下我的微笑,眼前還殘留方才的視覺衝擊。想起她曾經跟我們說過工作上的種種不開心,原來這裡就是故事發生的真實場域。今天一整天,現實總是猛不防地出現重擊我的心靈,不經意地提醒我,這就是生活。
彌敦道漸漸冷清下來,我們在街上不斷說著道別的話,卻一直拉不開步伐。她拿出香蕉糕、龍鬚糖和長洲糍,附上手寫明信片送我們。她客氣地說:「吃吃看!這個是長洲的特產,我覺得很好吃,買來讓妳們帶在路上吃。」
「今天都快撐死了,竟然還有這個!」我目瞪口呆,看著丹丹把甜點接下了。
雖然我們相處時間不多,總是能感覺到她貼心細膩的一面。
我認識很多好人,也很認真生活,為什麼我們總不能過上順利舒心的日子?
我們終於揮手道別,結束我這一周裡最香港的一天。這麼多天以來,經歷可怕的住宿品質和冷淡的城市氣氛,我自認可以隨時揮揮衣袖瀟灑離去,對這座城沒有半點眷戀。可是為什麼唯獨今晚讓我如此不捨呢?
「下次如果妳們帶爸爸媽媽來,我帶他們去吃好吃的。」
妮可在台灣旅行時住過我家,媽媽的接待讓她感念在心。她誠心誠意地做了承諾,我就當作她是講真格的,本來沒想再來香港的我開始想像下次帶爸媽來香港的畫面。
在紐西蘭認識妮可的人都說她不像香港人。她總是掛著笑容,語氣和緩溫柔。但我看到她在茶樓板著臉的樣子才想到,也許大家對香港人的刻版印象來自於他們不得不偽裝,畢竟得強勢起來才能在這個環境裡生存。認識了妮可和她的家人,這比我過去看過的文字或影像還來得真實。
我衷心祈願,在香港努力生活的人們都能獲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