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修例運動」自去年六月起爭議不斷,作為本月專題,開首我們請來了年輕抗爭者撰文道出他們那一代的看法。所以今期,就讓我們聽聽年長一代的想法與見解。《2047》團隊本期邀來毛孟靜議員撰稿,希望能從她的眼中剖析出他們那一個世代對香港這一年來的運動/暴動/革命的看法和感受,以及對未來想像。但願在這些對談之中,香港的未來還能被共同理解和建構。
因為未來香港的樣子,答案,需要所有還在乎的香港人一起去找尋。
〈我的香港故事〉【撰文:毛孟靜議員】
那日,網上有這麼一張圖片,是蔡英文跟林榮基的合照,那是北京人大通過為香港度身訂造一套國家安全法的翌日。這兩名人物,造就我個人對香港過去一年一大場抗爭運動的核心回憶。如常,林榮基沒有展覽「接近權力的亢奮」。
林榮基身處台北,因為他選擇逃亡;蔡英文連任台灣總統,因為她選擇站在香港人的一邊。
年多前一個夜裏,與林榮基並排站着,看銅鑼灣避風塘漆黑而搖曳反光的微浪,談他的銅鑼灣書店,聽他說:不可能再在香港待下去了。
數星期後,在香港機場話別,執手相看淚眼,還有更多的憂傷。因為不能想像,由先父一代至今,一個華人會因為擔心受政治迫害,而得被迫離鄉別井。
其時沒想到的,是竟然會有許多香港年輕人,因為在後來的抗爭運動中出事了,一樣要作出這樣的傷痛選擇。
他們當中,亦包括抵台之後再成功轉赴加拿大的個案。當中也有好些未經證實的故事:有年輕人坐漁船偷渡出境香港,圖偷渡入境台灣,但在海峽之間,行蹤沒有了下文。
以上是後來在台北,有機會面對面聽一些當事人口中說來的情節,當中不乏一點曲折,但因為要保護消息來源,暫且按下不表。
出身新聞界,時至今日,仍然一直以記者的報道心態看世情:the who、what、when、where、why and how。今日的新聞,明日的歷史。新聞是歷史的初稿。記者不能改變新聞,但就要向歷史負責。
都記得香港1997年前後的逃亡潮吧,香港人洶湧努力移民美加英澳,到了今日,因為地理、文化以至血緣,也因為蔡英文的在位,首選台灣。
起初,話說因為有香港人在台灣謀殺了另一香港人,林鄭月娥得令,提出一條包含台灣的中港引渡逃犯條例。起初,說的是逃犯呀,逃犯肯定係壞人,抓之好應該?起初,另一說法是,北京主要想抓的是藏匿在香港的貪官,香港人實在不必擔心。起初,還另有如此勸喻:人權自由之說都屬多餘,只要自己沒犯法,怕什麼呢。
但仍然有許多香港人心知肚明,把你由香港引渡到大陸受審一筆,可能是許多本地反對派前線人物的下場。
日子磨着過去,情勢看着不對,趁有一個立法會民主派議員召集人的身份,先拿得集體共識,即邀民陣協辦第一場的抗爭遊行。
在2019年3月31日舉行,名為「反對修訂引渡條例」遊行。老老實實,自己聽着都覺得囉嗦,亦肯定仍有許多人不明所以,什麼「修訂引渡」?為什麼要反對?如是那場遊行,只得萬多人參加。
之後,要感謝新聞界一言以蔽之地,改叫之做「反送中」運動,訊息就清楚得多了。期間民主派議員在立法會內頗為充斥肢體衝突的議會抗爭畫面(曾幾何時,香港人曾大聲取笑來自台灣的類同畫面),亦幫忙讓更多的香港人明白事件背後的突兀恐怖,為什麼要怕。
清楚記得,期間曾向一電視台記者批評:貴台的報道,包括剪接,甚得人驚,擺明偏頗;譬如說:有北京嘍囉說反對派議員有「爛仔」行徑,畫面即接朱凱迪跳上議事廳枱面。批評無效,該名記者亦於數月後離職。
1997至今,香港新聞自由度江河日下,因為紅色傳媒資本,因為許多老闆不是人大政協、就是大紫荊金銀銅勳章得主——當然還有因為要保住廣告收入,又要擔心得罪權貴——新聞界自我審查、諂媚迎合之風,無日無之。
中共要牢掌管治,就須抓緊意識形態,所謂一抓教育,一抓傳媒;除了洗腦教育,亦需洗腦傳媒。但香港到底號稱自由市場,而一般新聞招牌做的,到底是一盤生意。於是首當其衝,可向之頤指氣使、公開責其不聽話的,原本就只有「政府部門」身份的香港電台。
亦解釋了新的一條港版國安法,因而可以延伸至所有傳媒:不管官營商營、本地國際,抑或實體網上,只要當權者認為疑似「港獨」,就不但沒有採訪權,連報道權也沒有。新聞自由,是文明社會的最後一道防線,北京誓要打破之。那新聞工作者怎麼辦?也只唯有學習大陸的一套「擦邊球」,換做香港用語,就是「唔好俾位人入」。
許多的腥風血雨催淚火藥,許多的聲嘶力竭涕淚漣漣,警暴、冷漠,保衛中大理大,還有牽涉浸大的一幕,抗爭者尤其年輕人的愛與恨,以至對與錯,都不過因為他們要爭取自己的未來。
You have to understand our young's desperation, frustration, pent-up anger and antipathy. It’s their future they’re fighting for. 這句話,我跟外國記者說得最多。中文簡稱不割席。有「連登」的年輕人,一度叫我「契媽 」。
由 6.12 We are back,「7.21 唔見人、8.31 打死人 」,到血腥聖誕,疫情日子中的商場和你 sing,香港人心連心走過這些日子。但個人最椎心的懸念,總是去年7.1。
那日,先接電話,說有一大群年輕示威者在樓下要衝破立法會大樓玻璃門。急抵現場,張目一望不見有任何記者,於是直覺認為,年輕人大概心想沒有鏡頭攝錄,他們大可放心衝擊。距我前面六尺,是一個高大蒙臉的年輕人,我走上前企圖抱抱他,不論身形氣味,他都跟我的大兒非常相像。 而7.1,是我兒的生日。一臉戚戚跟年輕人說:不要,暴動罪,10年監。
霎時心裏頭洶湧的念頭,是民主派在議會內不夠票,一投票我們就輸。也即是說,這條逃犯條例一定會過。年輕人卻要面對嚴刑峻法,不值得。
後來方知,有Now TV 但沒戴logo 的記者在場,過程盡錄。看,今日新聞已經融入日常細節,不再事必要係大鑼大鼓搭台唱戲式的報道,任何人的一舉一動,都可構成未來歷史的大綱。
那夜,CNN在添馬公園有個現場直播帳篷點,夜裏10點左右,示威者已衝進了立法會破壞,記者不停問:會否譴責如斯暴力?我翻來覆去決定堅持:他們是在破壞,但沒有傷害人。打死不割席。
訪問畢,隨我之後的,是另一民主派中人。他跟我打招呼,說:這樣不對,我們要跟暴力劃清界線。登時氣得捶胸頓足,向他厲聲:You can’t do that!同時有說:起碼等到明天,還看民情回應,好嗎?
事後證明,我是對的。民主派對外的訊息發放,由是沒有壞記印。但就引來北京中央電視台一女記者發放假新聞,說涉事的這個那個年輕人,都是毛兒云云。
一國兩制下,北京版的香港故事終也發現太多漏洞:竟然有這許人權與自由!那麼,未能「送中」,就以一條港版國安法補漏,填塞這隻筲箕。
寫這篇文字,是一個黑麻麻、風雨飄搖且不時轟隆雷響的早上,但出奇地,仍然隱隱聽到鳥兒啁啾,雀鳥仍在對話。極權豈能堵世人悠悠之口。
這是我的香港故事。2047年,我不在了,但卻是年輕人的未來。我這一代的香港歷史,情節一直倉惶發展,只望下一代的新聞,一切耳聞目睹筆錄記載,不管日與夜、光與影,都含人倫尊嚴,不會展覽「接近權力的亢奮」之餘,更不會賣稿求榮,去幫忙顛倒黑白、洗腦宣傳。不。新聞工作者的天職,首要是報道事實,我們從來不做假歷史的幫兇。
結語
〈2047〉今期請來了傳統泛民談談她的經歷、見解,雖無法完全代表一個光譜的立場,卻或許可以作些許參考,不同政治取態之間存在的差距,是否有重疊時和解的可能。關於言論、新聞自由,關於民主與制度,毛議員訴說了許多,其他世代與光譜的人們,又是否能多理解一點。一年過去,香港並沒有回復平靜,卻是在一連串的後續發展,包括港版國安法在內使雙方政治立場更為兩極化。香港人跌跌撞撞,邁向更多的未知,前路茫茫之時,僅願在往後的對談之中,我們都能讀得些許線索。
特別鳴謝:毛孟靜議員
編輯: 2047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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