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是楚辭中重要的文學瑰寶,內容即是祭祀神靈之歌,作者相傳是屈原,共有十一篇。其以跌宕的三五七言,中間夾雜喟嘆般的「兮」字,傳遞出詩人熱情而奔放的情志。
然而其中重要的〈東皇太一〉、〈雲中君〉、〈大司命〉、〈少司命〉等篇章,多描繪隆重輝煌的祭神場面,及人以神為尊的,將自身禍福命運置於神靈手中的虔誠。如
<大司命>是主管生命之神,古人祭拜大司命以期延年益壽:「令飄風兮先驅,使凍雨兮灑塵」。
稍微提一下〈少司命〉是主愛之神,掌管男女媾和、生育之事,所以在描述上已經很柔美,有很多人性的成分(畢竟祂是愛神嘛)。如「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等句。
〈湘君〉、〈湘夫人〉相互凝望的詩篇
〈湘君〉、〈湘夫人〉相傳是湘水之神,感覺並沒有特別掌管什麼(好像很閒....),更像是兩尊飄忽在湘水上,一前一後,一呼一答,相互躲避、追逐、猜測、嗔怪,被時間錯開、被空間戲弄的一對神仙眷侶。在原型上,有人認為是娥皇與舜的逝世後的神格化身,較多人認為是湘水配偶神。
在巫歌的展演上,〈湘夫人〉是以男巫口吻,唱出湘君對湘夫人的思念和追求;反之,〈湘君〉則是女巫以湘夫人的身分來迎請湘君。
因思念而令江水無波
〈湘君〉、〈湘夫人〉兩尊神靈,在詩文中擁有超人、超自然的能力,如
意思是湘夫人說:湘君你在哪裡啊?為了找你我命令沅湘之水風平浪靜,還使江水緩緩地流。
我們知道湘江是長江支流之一,其支流多漫灘,依維基百科的資料,其水文特徵是:『雨季湘江水位上漲,主要年份最高水位出現於4至7月。湘江及其支流多漫灘,枯水時期,河灘高出水面,洪水期均被淹沒;湘江水位的特徵為,洪水一來,河水暴漲成災。』
為了尋找愛人,湘夫人平靜江水,真似同耶穌在聖經中行的平靜風和海這樣的神蹟。
而另一邊的湘君在〈湘夫人〉中也很徬徨,知道情人就在這平坦的湘水之上,但不知為何找不到,是我自己沒找到?記錯地方?還是愛人沒有來赴約呢?
湘君這位作為男性配偶神的一方,有幾點很有趣的地方:
其一,湘夫人在行動上多是駕舟,而湘君則是踩著白蘋這種河邊的植物:
其二,湘君想蓋房子,迎接湘夫人
在短短的詩篇中,湘君就寫了八行、共十六句,描述自己將為湘夫人蓋的水上房屋,幾乎占了〈湘夫人〉一半以上的篇幅。因為這涉及下個段落所講的人性部分,所以容下段再論。
湘水之神豐滿的人格塑造
相較於〈東皇太一〉、〈雲中君〉、〈東君〉裡對神靈之神聖不可侵犯,手刃百姓禍福的扁平形象,湘水之神即如同希臘神話中的吵吵鬧鬧的神仙們,貪嗔癡愛慾,看來談到愛情,大家都顯得有點不冷靜。
一、金屋包裹愛情,風光迎娶
把房子講完,〈湘夫人〉中湘君對愛人許諾:
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
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
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葯房。
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
白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
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
九嶷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
這十六句都是湘君在說他要蓋一個如何美麗、仙境一般的居所來迎接祂的女神,如同一個普通男子在跟女人求娶一般,並且「九嶽繽兮並迎,靈之來兮如雲」,意指我還要邀請九嶽的眾神來參加,他們飛舞在四周像雲彩圍繞,這都是為了襯托我最心愛的女子。
二、仙人的「求」與「追」
通常是人要去找神,求取心中願望,求感情、求財富、求健康、求闔家歡樂、求子孫滿堂,何曾神仙也需要「求」?在湘水之神的篇章中,女神為求愛而整飭妝容:「美要眇兮宜修」,因想望而求:「望夫君兮未來」,求而未得而心傷失落:「隱思君之悱惻」…而湘君這邊因為想求而「遠望」,而「騁望」,各種型態的望穿秋水,就是為了一個「求」。
因為有「求」而有「追」,「求」就是「追」的動機。且看〈湘夫人〉中的「追」,除了承諾蓋一個漂亮的水上別墅之外,還有駕車要追:
「朝馳兮江皋,夕济兮西澨。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
足見「追」有其急迫性。不是擔心時光匆匆,就是擔心對方找不到自己就先走了,或是被別人追走了(誤)。
三、散落的戀人絮語
除了直白地說「我在等他」、「我想他」之外,〈湘君〉、〈湘夫人〉的戀曲中最動人的地方就是不知所云、口是心非、愛在心裡口難開、都是你害的……這樣愛情中的非理性、撒嬌與嗔怪。如同羅蘭巴特《戀人絮語》中作的語言蒐集和心理分析,在無理、無用、破碎、沒完沒了的語言中,展現出戀人對話的特殊語境與獨特的關係。
〈湘夫人〉:
「鳥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前兩句是非常明顯地正話反說,「鳥為什麼在水草上棲息?」「漁網為何掛在樹上?」完全性地反常的描述,來襯托自己那種等待、尋找、求而未得的反覆、荒謬、求而不得的情感。下面兩句的「鹿為什麼在庭中吃東西?蛟龍為何在水中?」鹿在庭中吃東西難道不尋常?蛟龍在水中游水也很合理(不然他們要去哪裡),為什麼特別拿出來問?這種句語更像是一種焦慮、思念而產生的碎碎念,抒發自己混亂的心緒的一種情感狀態。
最後女神的一點點小「作」作為本篇的結尾吧。
〈湘君〉:「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
湘夫人說,我想在水中採長在路上的薜荔,想要在樹梢上採擷荷花。水中哪來的薜荔呢?樹上也沒有荷花。分明是在撒嬌抱怨,口是心非,說東說西,講不出真正重要的話,就是想你啊、愛你啊、好想見你啊。
後面兩句「兩心不同就只能白白勞煩媒人了,相愛不夠深感情就容易斷絕」,明明知道對方愛自己,對方就在這湘水之上,怎麼都逃不出這個愛的江河,還要說看你是不夠愛我吧?我看我們的感情也沒很深吧?問不出「你愛我吧?」就說「你不愛我吧?」這樣女子脆弱、對感情沒信心,又要講些反話來激一激對方,細細讀來,除了緋惻深情,更添了一絲小嘴硬、小心思,令人不禁莞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