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 《尚氣與十環傳奇》- 天若有情天亦老，暢快淋漓的英雄之作

或許，就如《一代宗師》所言，人世間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前世未完的債，只好今生來還，文武與映麗的初次相逢，就以武代口，過招且過情，有來有往的觸碰，不僅搖曳了髮絲，更也搖動了情愫，默契絕佳的兩人，因著這一支極美的雙人舞，悄然墜入愛河。就此，一見如故成了一見傾心，深邃的雙眸，則從倒映身影，轉變成駐紮了倩影，而這也埋下了電影的伏筆，意即人的脫序，不過是因為執著於凋萎的戀情。

關於父親的沉默寡言，或許就是華人兒女共有的兒時回憶，萬事藏心的習慣，不代表父親的城府深，相反的，父親的不表於情，往往是笨拙卻含蓄的一往情深，不過有時太內斂，讓人難以明瞭，甚至使人憤慨、失望。回到《尚氣與十環傳奇》，由梁朝偉飾演的文武，正屬典型華人父親形象，幾乎可以說，他是少數能駕馭好的演員，看似不慍不火，眼神的變化卻不知道翻攪出多少層次。

一眉一蹙，威而不怒，頷首而笑，即是最大的讚揚；至於從未說出口的愛，只要靠緊額頭，相碰就會知曉其中的悠遠與不移。

想當然，這讓門下一對兒女，尚氣與靈靈感到不知所措，還因此感到懼怕，成了一個心底的結，打不開也理不清，這是一道華人最常見的普世議題，做為電影切口，大大展現劇組的用心與考究。為此，降生於世的嶄新英雄電影，不再只是換了膚色的力量至上主義，還有萬縷千絲的文化色彩與困境，扣合著老莊思想、陰陽調和及以柔克剛的價值觀來推展敘事與定錨。

其中，清明節再再被提起，它不只是二十四節氣，且是華人祭祖的日子，祖先與子孫的連結時刻，承先啟後的概念，破題出這部起源電影的主題──認祖歸宗，或說尋思自己扎根於何處，藉以翻印出未來的藍圖。綜此，《尚氣與十環傳奇》跟漫威早期如《鋼鐵人》、《美國隊長》或是《雷神索爾》等起源電影並不一樣，它強調的不僅是「我想成為誰」的實踐，還裹藏了「我是誰」的疑惑。

當然，我是誰的主題並不特別，在《驚奇隊長》或《黑豹》中都有出現，但前兩部所扣攏的議題脈絡，分別是被掩去面貌的女性意識，以及種族壓迫下的非裔悲歌，這與亞裔美國人，暫且說亞裔二三代移民所要面對到的挑戰，明顯不同；當中的複雜性則透過尚氣的搭檔兼閨密凱蒂來描繪，無論是面對父母望子成龍的不知所措，還是面對婚姻期待的抗拒，都有鋪陳，以烘托出亞裔，更精確來講，華人特有的日常輪廓。

只不過，本片重點在於英雄角色的雕塑，取捨之下，為了充填足夠吸睛的武戲，文戲大多交由梁朝偉來獨撐大樑，其餘角色鮮少有表現，文化相關色彩也匆匆撇過，好比上香祭拜、放水燈皆是，著實可惜。無可奈何，考量票房的話，這是商業製片的合理選擇與剪裁。

所幸，就實際結果來說，這使得《尚氣與十環傳奇》的體裁合身、好入口，內涵華人文化，卻又不失娛樂性，俐落乾淨，縱然難登大雅之堂，依然值得入院觀賞，更何況是好萊塢少有的亞裔英雄，就算只是回溫、懷舊時代的遺產──港片式的武打戲碼，同樣能從颯爽的過招中，體會到暢快淋漓，爾後盡興而歸。

雖說文化習俗的部分有所割捨，但在仙境神獸的採樣上，還是得給劇組大大的肯定，其中可見不少《山海經》的影子。從最常見的鳳凰、九尾狐、神龍，再到龍首馬身的麒麟，甚至冷門的無臉神獸帝江都有勾畫，至於棲身黑暗的靈魂收割者，其設計參照《山海經》來看，應該是以蠱雕為原型，一種似鳥非鳥的惡獸，常以嬰兒一般的哭聲誘捕人類進食，恰巧與電影當中，會以言語誘惑人的設定相呼應。然若參考外型，也可能是以四大凶獸中的窮奇為改造，其外貌如虎，具有雙翅，喜好從頭部開始進食，剛好相符電影內「吸取靈魂會從頭部開始消散的概念」。

綜合來看，靈魂收割者這個災禍，應該是劇組揉合多種傳說而發明的嶄新惡獸，崇尚武力、奪取與征服的陰暗勢力，正巧相襯文武這個反派的初始設定，崇武為尊；而這讓電影持續保持鮮明的對比，意即神龍代表的陰陽調和、以柔克剛，不斷對抗惡獸所代表的盲橫、毀滅與極權，歸屬旗下的兩派人馬，其碰撞與火花自然容易點起。

總體而言，《尚氣與十環傳奇》的走向與設定確實老套，一個家庭因著一個人的離去而支離破碎，然若能反覆醞釀，拋出漂亮的角色弧線，觀眾依舊能信服，每一個角色無論為惡為善的理由與邏輯。就此來說，本作無疑是漫威電影的前段班，特別是反派的心路歷程，能夠說是系列之中，撇除洛基，賦予最多份量的惡人，不再受迫於免洗的淘汰命運，不再只是英雄崛起的墊腳石，還是讓英雄理解愛恨矛盾的關鍵鑰匙。

若從情節來看，文武的樣貌非常豐沛，在一開始，他僅僅是個被力量蠱惑的人，試著利用征服填補心底的缺，直到遇見妻子映麗，方而領悟，能消彌空洞感的不是力量，而是愛與關懷；只可惜，就算決心成為慈愛的父親與丈夫，沾血的歷史足跡，不允許他自此獲得幸福與快樂，暴力的陰霾，緊緊如影隨行，潛伏等待報應的一刻。

文武放得下對於力量的執著，卻放不了過往的業障，甚且無法阻止它，返轉到愛妻的身上，而這種因果造業，正是佛教信仰的中樞，劇組巧妙地結合劇情放入，進而揭示血債血還之於人的徒勞與無意義。遺憾的是，深陷喪妻之痛的文武，無法醒悟，只好躲回熟悉的力量巢穴，運用武裝來安撫自己，緩平躁痛的失落之心。

換言之，映麗的死去，凍結了文武的時間，早在電影末段的自我犧牲以前，他的時間就被死亡給走停了，他把自己關入失落的迷宮中，不斷地打轉，不斷地執著於力量，卻喚不回一聲妻子的晚安。最終，電影則將文武的結，交由兒子尚氣來解，藉由放下力量這件事，以提醒文武，要能破鏡重圓，就得接納無力、脆弱與哀慟。畢竟，真正撕裂家庭的，不是映麗的死，而是文武的疏離與冷漠。

對照來看，尚氣的角色曲線與命題，其實跟父親文武非常相似，同樣在於接納自我所抗拒的一面與歷史，若說文武不願面對的是脆弱與妻子的身亡，尚氣迴避的則是內在的暴戾之氣與思念。也因此，尚氣的逃，不完全是因為他害怕父親，更因為擔心自己變得跟父親一樣，在力量的追尋中，逐漸走失自己，忘了怎麼去愛。

至於思念，他其實非常想念慈愛的父親，但某種程度，猶如父親的對質，回首過去，對於自己的無能為力，尚氣感到濃烈的愧疚，親眼目睹母親的死亡，終究像是最銳利的一根刺，插在心底，只要想起就讓他隱隱作痛；無法按下責罵自我的暫停鍵，只好逃得遠遠的，逃到不會想起母親的異鄉，逃離父親眼底沒說出口的怨懟。

由此可知，尚氣的成長與轉變，不是在於英雄身份的確立，而是在於好好面對父親；換言之，想要學會陰陽調和，就得先直面自己的內心與過去，爾後，才能夠綜融母親的柔以及父親的剛，以編織出一張網，接住失速墜落的父親──放下十環，伸出手，直視著父親，釋懷地說上一聲：

或許，猶如楊紫瓊所飾演的小姨所言，不管好或壞，先輩的血，都流在我們的體內，孕養著我們，也束綁著我們，如何共處、面對，從中發展出自己的主體性，確保內在的光與暗能夠平衡，正是每個人一生都得修習的課題，但唯有如此，才有機會璀璨出多彩的人生姿態。甚者，回到英雄的成長弧線，尚氣同樣得先成為完整的人，才可以破繭出剛柔並蓄的英雄性格，進而為復仇者聯盟灌注新的血脈與氣象。

交錯來看，《尚氣與十環傳奇》不單只是英雄電影，還是一部仙俠傳說，眾所皆知，除了武術層面的養成，要能修仙成道，還要達到思想層面的頓悟，看破世間的道理。為此，既然主打東方玄幻，就不能光講精彩的武術交鋒，更得要想辦法帶出，習武人背後的哲理學思；這個部份，電影嘗試利用水這個頻繁出場的元素，巧妙承載細微的價值內涵，也因此，道儒兩教的奧妙，經由動畫特效穿梭至異鄉觀影者的眼前。

水，在中國神話上不斷地被歌頌與傳唱，因為水的柔軟與銳利，相符普遍流行的道家思維，所謂陰陽相互依存，方能輝映出實在世界的概念，又或是類同孔子長年推崇的中庸之道，無過無不及，適度而存的生命哲理。

當然，水的特質，不只剛好契合道儒兩教的精神，還能凸顯貫穿電影的武術哲學──以柔克剛、以靜制動，正同《孫子兵法》講述的：「形兵之極，至於無形」。

接著，再把水連結到創世與仙境神話來看，水的象徵意涵，還能從均衡再衍伸出原初的概念，依照學者高莉芬的說法，這使得水綻放出神聖的光輝，代表了世界的起源與出生。另外，從心理學的概念來說，榮格又把海洋視為潛意識的象徵，隱藏或說深埋著人的七情六慾。至此，從水延伸而來的海，應著廣納百川的特性，為水帶來接納的隱喻，並且發展出心靈意識的假設，水，就是通往情感深井的路徑。

故此，心理治療才會運用沙與海來構組具象化的治療手段，或將水視為子宮的代稱，好比搖床一般，藉以引導患者歸尋回安全感，好破解棘手的防衛機轉。當然，水本來就都被中西文化視為穿越的媒介，這也解釋了為何水能引領尚氣見到神龍，並闡明了兩顆家傳寶石召喚出的指引，為何由水而組成。

由此扣回電影，地圖為何由水組成，神龍的力量為何是以水為媒介，都有了各自合理的脈絡，無論是因為水能貼近人的情感，抑或做為陰陽有道的例證，還是要以水再再強調尋根自我的重要性。然而，無論是出於何種考量，共通的是，都很明顯想要跳出過往被人詬病的陽剛英雄主義。

好巧不巧，這跟漫威系列近期主打的女性意識抬頭，殊途同歸，紛紛在論述找回社會遺失的面貌，進而攜手打造出更完整的世界觀，而非浮誇的自我中心想像。確實，《尚氣與十環傳奇》不是系列中，第一部走向現實的作品，但做為第四階段的開場，它沒有辜負姊妹與非裔英雄的期望，走出自己的特色，同時不忘貼合著議題來表述，即使深度與篇幅都有限，依舊值得肯定。或許，漫威未來能夠參考汪達、獵鷹與洛基的作法，將電影未能完善論述的主題，擺放到影集中細細闡明。

整體而言，《尚氣與十環傳奇》不是一部滿分神作，但它的扎實武戲與文化考究，還是能夠刺激觀眾的味蕾，卻不至於疲乏。良好的分寸，讓電影柔順發展，扣除突兀且單板的剪輯，確實是一部別有風味的漫威電影，讓人再嚐令人懷舊的武打港片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