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同的音樂,放到不同時代、不同社會文化環境底下,可能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音樂。
我們今天太容易接收到視覺刺激,讓我們忘記了這件事的時代意義。我今天隨便上網就可以看到《蒙娜麗莎的微笑》,但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十七世紀荷蘭黃金時代最偉大的畫家林布蘭,他一輩子沒看過《蒙娜麗莎的微笑》。
不止如此,我們今天熟知的文藝復興時代的偉大畫家,他們的油畫、壁畫,林布蘭可能都沒有看過。他唯一能接觸這些畫的方式,是透過版畫家所畫下的臨摹版畫。連林布蘭都如此,那更不用說一般人了。
所以以前的歐洲人,當他們有幸旅行到羅馬、到佛羅倫斯,看到前輩畫家的偉大作品時,真的會在畫作前面痛哭流涕。相較於此,我們今天就算買了機票飛到巴黎進到羅浮宮,也只有 30 秒的時間可以看《蒙娜麗莎的微笑》,自拍的時間都不太夠,更不用說痛哭一場了。
感官也有歷史:200 年前的人究竟看到/聽到了什麼?
我們千萬不要小看這份古今之間的差距。這份差距,為歷史學者帶來了很大的挑戰。因為就算一幅畫有流傳下來,我們要怎麼知道 200 年前的人在看這幅畫的時候,心裡會有哪些觸動?看那幅畫,會牽動什麼樣的社會意義?
相同的一幅畫,放到不同的社會環境、文化環境下,可能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幅畫。聲音也是如此。同樣的聲音,在不同的社會文化環境下,可能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聲音。
從 1970 年代開始,就有一些史家很認真地看待這個問題,並且開創出一個新的研究領域,叫做感官的文化史 (the cultural history of perception)。
最早開拓這個領域的人之一,就是法國的歷史學家 Alain Corbin。他在《大地的鐘聲》(Village Bells) 一書中,就清楚地示範了何謂感官的文化史。
書一開頭,Corbin 就讓我們看到一連串我們今天已經不能理解的狂熱場景。
200 年前法國農民對鐘聲的狂熱
1799 11 月 25 日,在法國布列納這個地方,一群婦女帶著小孩,他們不惜違抗法令,用肉身衝破了教堂鐘樓的大門,登上鐘樓狂熱地敲鐘。隨後政府官員趕來,以法律的名義要求他們停下來,否則會被逮捕。出乎官員意料的是,到了晚上八點,又有一群孩童趁著夜色潛入了鐘樓,開始大敲特敲。究其原因,原來他們只是想要慶祝聖卡特琳娜節(天主教的聖徒節日)。
另一個場景:1830 年 12 月某日,布列納的村民叫罵著衝進了鎮政府大廳。究其原因,只是因為鎮議會決定將鎮上一口裂開的鐘拍賣掉。
布列納堡原有四口鐘,裂開的這一口,已經好幾年都無法敲了。賣掉的話,可以得到 5000 法郎的收入,足夠為學校再蓋一棟校舍,還能再為鎮上添購一口時鐘。但村民們拒絕賣掉它。在拍賣會當天,被卸下的鐘剛一落地,人群就湧了上來。男人們擁抱著鐘,嘴裡不斷起誓,女人們念叨著所有聖人的名字,想阻止它被破壞。她們哭泣著獻上最深情的話語,並讓孫子們親吻鐘身。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 200 年前的法國村民對鐘如此癡情、如此狂愛?
鐘聲的日常功能
其中一個理由,那就是在日常生活中,鐘具有相當重要的功能。比如早上敲鐘人會敲晨鐘,中午會敲午鐘,黃昏會敲昏鐘,甚至晚上還要敲「回家鐘」,提醒在外訪友、玩樂的人該回家了。
我們今天已經不需要鐘來報時了,但當時的農民、工人卻都需要這個。如果鐘早敲了、晚敲了,或忘記敲了,不但可能引發勞雇糾紛,還可能引爆全部村民的不滿。
尤其在冬天的時候,天色很快就暗下來。如果黃昏鐘晚敲了,那麼很多人就要摸黑回家,提高意外發生的機率。
而在夏天的時候,由於人們一大早就要到田裡幹活,晚上很早就睡了,因此村民們都會希望夏夜晚間的「回家鐘」能夠提早,以免干擾睡眠。如果敲晚了,就可能引發全村的人集體抗議。
鐘聲的宗教功能
除了報時之外,鐘的另一種重要功能,就是宣告宗教儀式的莊嚴、神聖。重要的宗教節日,例如復活節、聖誕節、耶穌升天節,那是一定要敲鐘的。
另外像是出生受洗時、死亡下葬時,也都是要敲的。而且怎麼敲、敲多大力、敲幾下,還都有嚴格的規定。依照身分地位的不同,敲鐘的待遇也不同。
例如私生子女受洗時,可能就是不敲鐘的。女子結婚後,如果在第七個月或第八個月就生下了孩子,洗禮時也可能不敲鐘。
至於喪鐘的敲法,不同地方往往有不同的規定。例如在訥沙泰勒這個地方,男人死亡時是敲 15 下鐘;女人死亡時是敲 12 下鐘。而在比利、埃斯克拉韋爾等地,人們為男人敲 13 下鐘,為女人敲 11 下鐘,為兒童敲 7 下鐘。在古爾奈,男人是 12 下,女人是 8 下。
這些規定,我們今天看來可能覺得很瑣碎,但當時的人真的是非常在意這些細微的差異,而他們的耳朵也被訓練成能夠分辨出這些細微的差異。如果敲不對或少敲了,亡者的遺族很可能會產生屈辱感,甚至因此和教士發生衝突。而當鐘聲正確地敲響的時候,鐘也就能夠發揮撫慰心靈的力量。
鐘聲凝聚了整個村鎮
除了日常的功能和宗教的功能外,鐘還有另一項重大的功能,那就是它可以凝聚一整個村鎮的認同感。
以前歐洲有一種職業叫「鑄鐘匠」,他們平時遊走在各村莊和小鎮之間,等到有誰需要鑄造鐘了,就可以把鑄鐘匠請過去。
但造鐘這件事,絕不是付錢雇工就完事了,而是全村都要動員起來的。鑄鐘匠來了之後,村民們一定是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大家不但要幫忙跑腿、搬東西,家家戶戶還要輪流請鑄鐘師傅吃飯。
至於鑄鐘的金屬哪裡來?除了向鑄鐘師傅購買之外,人們也都會捐出家裡不用的廢金屬,例如舊銅鍋、錫碗碟、舊平底鍋、變形的燭台、柴架、研鉢,或是銅幣。
由於各種金屬的比例未必正確,敲久了,也就往往發生鐘裂開的情況。但無論如何,這樣造出來鐘,顯然已經是整個村鎮集體記憶的一部分。鐘鑄造完成的那天,必定是個大日子。人們往往聚集到小酒館裡,或者去到神父家,一起吃飯、一起唱歌。
城市的興起與鐘聲的衰落
然而整個 19 世紀,其實就是一段鐘聲的重要性漸漸衰落的歷程。一方面是因為政教逐漸分離,法國正式成為一個世俗主義的國家,鐘聲的宗教力量也就沒有那麼強大了。
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城市的興起。1908 年,法國《震旦報》刊出一篇文章,標題叫〈鐘的折磨〉,內文是這麼寫的:
「在如今的時代,直到子夜時分仍待在戲院或咖啡館裡看表演的人數不勝數,敲鐘召喚幾個罕見的教徒去做早彌撒,真是荒謬透頂。」
至此,晚睡晚起的都市人,他們在擺脫了宗教的束縛之後,開始要求「安靜的權力」。
20 世紀值得銘記的鐘聲
不過,也正因為世俗主義的介入,20 世紀兩場世界大戰開打的時候,國家都調用了鐘聲,讓全國的鐘樓全部敲響,創造出世俗性的集體聲音記憶。
在《大地的鐘聲》這本書之外,我特別想提到的是:二戰末期,巴黎從納粹德國手中解放的那一天,全巴黎的教堂一齊敲響的鐘聲,也是許多老巴黎人心中永難磨滅的記憶。
作為一個法國人,20 世紀最重要的女性主義哲學家西蒙波娃也經歷了這一天。在她的回憶錄裡,當西蒙波娃回憶起那一天的巴黎,她心中回想起的聲音,既不是最後一發戰爭砲火的聲音,也不是巴黎市民歡騰上街的聲音,甚至不是收音機傳來的英國廣播公司正式宣告巴黎解放的聲音,而是巴黎各個教堂此起彼落敲響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