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游城市:城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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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呂彥臻
你要如何,描述這座城市?
我曾這般,在每個一如明鏡,亦一如鏡中花月,河上燈火般的夜晚裡,那些「時時刻刻」,想著:我該如何,描述這座城市?小瞬間,大哉問:一句話簡短的問題,如一幀圖片,往往最完整、密集於意義──那是,文明全景之凝視,所有既存在之物,都在一種神祕的,似有若無的語境下產生關聯,關於星辰與星辰、軌道與軌道,在巨大的生成與死滅之間,洞開想像之可能──所有詮釋,包括詮釋這件事,都變得可能。平面圖像的藝術仰仗「狀態」──天時地利人和,高精神密度、高意義密度,宛如天然卻又造景,既是一塊發著光的處女大地,又是某一藝術之神既已寫就之筆;而此時,當觀看介入靜置之景,遞延的是視域所及,亦是審美所及、虛構所及──慾望、記憶、想像、心緒及靈魂、人格之鏡像、存在與存在自身──主體性就在其中,雀躍、充盈至溢出本體,在所有關聯裡逆回這些關聯,化被動於主動,化重於輕,化萬有於存有。細想來,我們日常的觀看,雖是一種連續,卻不是主體恆在其中;全景之降臨宛若天啟,卻只可能在漫長行途裡,極其隨機地、偶然地散發這麼一瞬。一瞬,一瞬,曾這麼一眨眼睛,某種根於存在之命題忽地湧上,汩汩泉流,隆隆作聲,像在深窅山穴裡,陡然一片視線之上,驚是,如海晃漾之星空──那是,唯屬於一人、一時、一地,卻指向一種解決,完滿,救贖及永恆。然下一秒,又是漫長而黑夜。
高雄,高雄。我們反覆縈念這個名字,跳出我們理解視窗的,那個圖像,是什麼呢?名字之下,我們所召喚的,是怎樣的思慕、柔情,怎樣的榮光、理想,或怎樣的殘敗、傷感?曾如何,曾不能如何,千絲萬縷,千言萬語;無數個夜晚裡,我或踽踽獨行,或踏踩腳踏車疾駛,或腳步虛浮、心事重重,疲累不堪,──我在城市裡行走。行走於我,在兩個城市時鐘刻度間的,具有連成一種身分/倫理/日常生活之界定場域,既是種探測,亦是種放牧:一邊沉默嚥下、消化這城市,黝暗局部的街景,似熟眠在目光中;一邊又問著城市無限的形容,房舍與房舍之外,道路與道路遠方。然而,行走的是我,我的雙腳,還是城市的開展綿延?夾藏在連續的昏茫中,偶一瞥的驚異,我再一次回眸:落差造成可能,美就在之中。我的眼睛,眼睛的眼睛,怎不因身在城市裡而蒙蔽?然而當我疑問了,眼前觸及的現實便不再真實;意義在平穩光滑的地面上陡然陷降,欲望兌著危險與可能,狼視其間,閃爍其間。
左右,問題麼,怎麼問來,答覆必在同時疾馳而去。一個城市,有無數種問法及其答覆;也可以說,城市是所有問法之問法,亦是所有答覆之答覆。如果我們這麼問去:你如何,描述這座城市?城市必將以其廣大之地域,款擺迎迓──是了,這是場冒險,目光刺激之競逐,城市既出席也不出席,留你身影流轉其間──你看見它了,它也無所不在著。我們所問的城市,到底是甚麼?有得甚麼必有失甚麼,真切的答案關於你是否攤牌,竭盡一切毫無保留;同步的是,當你一件件褪去衣裳,也猛然發覺自己是甚麼衣裳,有了甚麼穿了甚麼,丟了甚麼而赤裸,復得直視些甚麼。當黑夜裹住了你,以無邊夜色向你私語,你會深切知道,感動於自己的此刻,成為城市真正的聽眾。然而在此時,你還會想多了解它嗎?它是什麼,或者你想了解它的又是什麼?甚至,這種感覺是什麼呢?是征服、全知的睥睨,是理解,安然納入懷抱中的溫柔,還是驀然回首,找到心安吾鄉處呢?更深一層問,如果說我們的欲望以真實為所指,我們欲在眾多描述中尋得對城市與自身俱真實,那麼真實,是什麼呢?是否對任一人都真實?城市作為一論述對象,同時也是論述自身;你踏上的是它鋪成的路,它是以其形式敞開自己。當灰姑娘走下南瓜馬車,脫下她的高跟鞋,並也同時褪去她的粗布釵裙,她的灰姑娘仙杜瑞拉的名字,那麼,你會如何描述她?她若不在她的故事中,你仍會在你自身之中嗎?甚麼是對我而言真實的它,對它而言真實的我?
於是我們就踏上這條路。首先是一個時間節點:二十來年的,中博高架橋拆了。這是一件甚麼事呢?又形成怎樣的意義詮釋呢?時光一如側拍鏡頭,在我們身側,這個時刻,啪嚓啪嚓,將我們一瞬的面部表情、細微舉止俱記錄下。不過此時,照片中的主角──城市,又是甚麼表情反應?那彷彿一座城市之臉的鼻梁劓刑卸下,像個剛動大刀的手術後,帶著一種「甚麼不見了」的涼颼颼感,有種微妙的自我陌生、羞恥、不適,卻只能強迫自己速接受──這種既引人發噱又笑不出聲之尷尬,在我踏上新鋪路後,就更明顯了:大紅、大綠、大藍,新鮮的柏油、色漆和劃記(還植了一畦一畦的花呢),繞著未拆畢之橋段,在火車新站體西側,率先通出一條道路;向左向右,卻見一切尚在興建、準備,工地橫插的鋼牆邊,裸露的鋼筋水泥,殘敗之路之骨架、未上之漆。人車喧鬧,怪手鑽地。許多疑惑著目的地的迷茫眼神,舉止輕微不知所措;形形色色的人快步經過,只是經過,牆內卻是個個頭盔下的運作、忙活。
我們就身在,改變之中哪。然而我們只是,亦大多只能倉促而過,行色匆匆,一刻都不能多在路上,不能在各自時鐘的刻度停留;然而城市,它會說什麼呢?一座高架橋、尤其市中心幹道間的,這麼不見了,代表什麼呢?自我描述的方式,自我觀照的符碼,整個城市的書寫系統都因此轉變──視覺系統(立體與平面)、交通系統(一條路變作東西兩條繞行新站的),進一步是權力系統(主次問題等)、城市之結構(南北相隔變作相通),道路本身的意義(跨越變作穿越)……我們或可依次舉隅,思想到處,俱可破譯;然而我們何妨再自問:我們會怎麼看這件事?如果這是一幅電影畫面,一幀拆毀前最後一瞥攝成的圖片,或是腦海裡浮現的寥寥幾筆,一些色彩、一種意象、一句回憶深處的感性的書寫──千絲萬縷,千言萬語,主體在一種目光之下,驀地發覺自身介入了、滲透了城市的書寫,成為一個符碼、一處風景;而主體自身的書寫,早已不可替代那處背景,那些自成意義的地景,早已安居於回憶……
城市歷史的書寫,發生在任一主體之中,是各自成立,為獨立自足的意義片段;我們的理解、反身的探測與描述,也應考量對象本身是複調、多聲道的;當然,換個角度,似乎也難找到一個中心的、主調的書寫。誰有資格定位這座城市,並宣稱其為真實?不自覺的,某些城市的真實或一如浪花,在遠處的岸上,捲去、擊打、消散復退去,非關那個瞬刻者,是永不會、亦永不可能在場的。那麼,我們的目光能以甚麼孺慕,再現這座城市呢?爬網上的新聞,千篇一律以一種瞻望未來、無感性的單向性書寫,或說大歷史回顧,少不免歌功頌德,一些隔靴搔癢的感傷;然滑過臉書,有一前輩的貼文,「多年時光」,是從路口分流號誌標示,怪手與綠色施工圍牆,還有機車初騎上橋的新奇,些微探險與叛逆之感──從圖至文,我忽有所感,有種「歷史就這麼發生在他們之中」,和「若我在其中歷史亦將如此發生於我身」之複雜感受。過些日子,我又聽聞了鐵路地下化的,關於市容的詞條:市容平面化。我忽地閃過一念頭:這個城市竟是一種立體?天地逆旅,時間流轉其中,存在萬有一呼一吸,行於其中留下軌跡,於是壓密、膠結,故事書寫卻又鋪疊、增殖,育養城市自身的生長;另一方面,城市以它廣大的地貌,做出一種舒展姿勢,所有符號置於其上,繁複推衍,向無限延伸──城市人自鳴得意的,不就是輕易便至眼前的無限;然而城市是平面嗎?我不免想到「地圖」。谷歌地圖,谷歌地球。谷歌衛星,谷歌地景車。谷歌使用者,地標與星等評論。我們是怎麼看地圖?從甚麼角度,看到甚麼,又怎麼詮釋?城市在地表上書寫,地圖在城市上空書寫──一個平面的世界,我們可能看見立體的真實嗎?我忘不了那時,看慣了谷歌地圖的我,看到地景車穿梭所有道路,拍攝的「置身街道中」的成果,高高低低、胖瘦形色,是多麼興奮。然而置身街道中,能繪出地圖嗎?真實會在時間的錯置中呈現嗎?拖曳滑鼠,一點疾馳,賞完谷歌地球之際,我猛地發現一種蒙太奇,一種魔幻寫實感:同一地點不同時刻,不同角度,不同定格,不同樣子……
向前推溯,一座城市之生成未必有一份,人可以發現並詳閱的「上帝之藍圖」;然我們這些,後於城市而來的人,進入此間之始,卻可以透過地圖。地圖描繪一座城市的現實地貌,將空間投影至平面,測繪點與點、路與路線、區與區界──這是地圖,具有其創造性意義:人在地圖上──在城市中,所有目的、需求,欲望、想像,自我與群體認同。如今的地圖,較不像拓墾初年,更多是陌生者,進入、安居其中的目的;基於觀光,基於賞食,基於就醫,基於購物或是打卡,消費或是直接創造娛樂──如今的地圖,是要將無限表現在窮舉之中,將我們種種慾望俱糾合、填塞於城市的結構。人對城市的日常的介入,大體是平面的,是透過地圖的;那我們呢?對城市之認識,可否繪成一張地圖?在這張地圖中,那些私密或公眾,內向與外向關聯的,群體或自己的語言,幻想或是經驗;而符號連符號,真實併虛構,在時間中時間外的、已發生的未發生的──這一遝都關於城市的認知啊,真實就在其間,多少層次?
我們如今熟悉的地圖,是從日治時期以降的;或說我們現下的地表即日治時期伊始擘劃、建造,寫就至今的。而當我們試勾勒出地圖史時,那些地圖在場或不在場,完整或不完整,精確或不精確的問題,一定程度上會使我們讀出前與後,進化與落後之辨:清領,鄭氏,荷治,平埔族新石器時期,定居農耕之前的,信神之前的,已知用火之前的……這些時刻,是否俱存有一張地圖?又或者這些時刻,當用甚麼形式來描述,並記錄自身?當我們探問之際,我們已始用地圖來閱讀歷史:地圖是甚麼樣子;歷史如何在此發生?這些問題承上而下,揭示了兩個層面的問題:回到過去人之此在,看前人與今人,觀看的起點是否相同?對自身的描述、詮釋是否相同?以及讀回如今,在地圖與地圖之間,曾變異、斷裂,由是失傳、如煙消逝之人事物,規模幾何、數量幾何?
帶著這些問題,一種模模糊糊的意識,我翻閱歷史之初,高雄是什麼?自我極有限的閱讀裡,早先能知有眾多遺址,多圍繞在海邊──這裡就有著真實的第一義:所謂海邊,先前的海邊是什麼海邊?先人如何認知並運用海邊?趣味處即在於,高雄市區先前一大部分,其實是一大灣潟湖。圍繞著潟湖的文明,除卻新石器農業的共相(新石器如何進入此間地表,或與大坌坑有關?「人類文明」如何進入改寫此地,僅只能做一個括弧的問題了),農業定居製陶等,就是食用貝類或漁獵了。港都意象,可能由此而始?接著許是地表抬升或各式堆積,慢慢並持續填平;兩千年前馬卡道人(或以鳳鼻頭文化為前身?)在此地活動,至十五十六世紀,中國海盜橫行,就有了竹林防禦之工事,話之音近打狗──是了,有此一說此即舊名打狗之始。這時,真實的第二義由是而生:地名之真正來源?若此一名稱代表了整個清領再之前對此的認知,那麼這名稱本身如何說明?一種漢人語音中心主義?還是另一解釋,描述海浪如打鼓的,荷語拼閩南語的擬聲詞?不論如何,此處第一次進入他人紀錄,「文獻」之中,就已稱之「打狗嶼」了──「東番夷人不知所自始,居澎湖外洋海島中,……打狗嶼……皆其居也。」來自明陳第《東番記》。漢文化域外一個的集體。這才是真實的第三義:從語音至文字,漢文化至此已不可逆,將大舉搬遷,扎根於此地了。
從荷過鄭至清,高雄傍著臺南,算是在各式進入的大歷史中沾著。前鎮左營等。鳳山左營舊城等。這段歷史算是靜默無聲的嗎?不是主舞臺所在不代表沒有歷史。不是有所建設(曹公圳?)有所事件(朱一貴?)才配入歷史。時光在此間穩健悠緩地進行;清領時期,城市先後以左營興隆莊,鳳山埤頭街為主體──以林爽文事件為分界:一次次被攻破、城牆建起一次次毀壞:事件的發生會怎麼影響百姓的認知?百姓又會如何選擇?後來的蔡牽事件中,新城亦破,可是人卻不願再遷回舊城。為什麼?──發展其自身:城池城池,以東南西北,各自城門為界域,城內市街鬧熱,產業興盛(對舊時城區的產業興盛是甚麼認知,亦可想像,從而推測構成先人認知的生活形式)。總之,舊城區是現今城市,在此地表上之先身(結構的放大,想像的縮小?),是歷史氣韻的累積處,卻也是政權移轉首要拆除的。那麼,今日我們要從何處讀到這歷史的吉光片羽呢?我們讀到的城市,和如今之城是否一致?留下之物,能怎樣的代表這個城市?
清末,城市始進入臺灣大歷史之書寫主軸。打狗港至高雄港,鳳山縣至高雄州,變化的是政治,不變的是用途:正踏上一種經濟上的榮景。此時城市成為一種平面的綿延:以高雄州廳、市役所的前金、鹽埕一帶為體,權力核心變成一個建築,以此向外發散。城市在地面上的規劃與分布,表示後來者控制得當的妥切:看日治時期高雄區域街道圖高雄港及其周邊,前鎮工鹽埕商,地圖上兩處密密麻麻;進而他們升起控制整個城市之慾望,將本國井井有條的棋盤式,原封不動挪移、覆蓋於彼地表。由西而東,整個城市地表被一條條黑線、一隻隻白格安排得滿,好似新的地貌憑空降生,或說那只是城市想像的本然。最具代表性是路網上幾個重要節點,通通敷設以圓環:這圈繞的形式,似乎賦予交通一種儀式感,像是對路面車流之上看不見之神祇,禮數般致以敬意。我們可以這麼說嗎?殖民是一種擴張之意志,建設是一種歸返心態:在他人地表上書寫,用自己的語言,是歸返原鄉,亦歸返擴張原初的想像。
只是這般嚴謹均衡,如此「科學理性」的「都市計畫」,卻在角落的圖例透出現實的重量──這是正在發生的;有些道路是已建成,可大部分的,港口入幾步就是內陸一般,其實還是畦畦田地。在地圖上的妥協,是許多清代古地名依然存在;五甲、鳳山仍是內陸罕有幾處的密集,「市區」的地圖在鐵路以北,就看不見甚麼黑白痕跡。進一步看航拍照片,時間越後,第二大城地位越穩,民居在繁榮區日趨密集,圓環地帶的平面照片,便彰示新城的擴張成果;然農田──在今三民、左營,或五塊厝、籬仔內等──在黑白、褐黃裡的印刷裡仍是最清楚的,畢竟它的大小,不比樓房們,是能吃下這極大的解析度的。城市更巨大的落差、分野,是延展同化的欲望起點,還是一種封閉的自衛與優越?而懷璧其罪的,對讀美軍於上世紀四四、四五年中的航照地圖,城市地表的被動性、脆弱感又更加明顯:空襲。一地面至另一地面的擴張意志,此時失敗了嗎?地面上籍貫各異的人(日本人?臺灣人或中國人?原住民族?)面對遠超過他們想像的,天空之城降下的殘暴災難,是什麼感覺?
最後翻過二戰扉頁,熟悉的繁體字寫在一般褐色的手繪區域圖上,都市區域計畫倒已定型這裡,並照此發展下去──畢竟,從無到有創造一座城市是困難的。區辨同異時,之所以我們可以在兩者統治間,下局部同義之註腳,是舊圖上清楚標明的點,新圖上也特意紅標的,派出所/區公所──統治之意志,嵌在地表上的現實。那是權力的象徵。只是國民政府有其更徹底處──改名。一地圖至另一地圖的濃縮,隱喻。城市的大幹道紛紛改名,中山、中正、中華;自立自強自由,復興建國,民族民權民生……那是一極原則性的、煌煌無法逼視反駁的凜然大義,而使人順服,在一條條象徵之路上,成為其中一個感性的符號。鄉愁五內銘感,書寫仍在繼續──「終有一天會回去的」時間暫停、進入支線劇情之感,到「注定回不去了,但這裡是文化傳承,原鄉之憑式處」,這其中多少心境,多少不肯暫止的,夢魂熾烈啊。
究竟誰是異鄉人呢?地表上繼續發生;然而發生什麼?除去眷村,市區餘下的命名,於城市新擴張區,尚未建成的道路、尚未填滿的住民,國民政府一一接過,意志與建設一體,且舉城北為例──鐵道之北,同盟河堤之南,觀彼地圖便為其密集而方整之街巷嘆為觀止;如今踏覆其上,亦為其熱鬧,飲食招牌錯落而人車喧騰驚嘆不已(這很符合臺灣某種街道之意象:各種飲料店、小吃攤齊聚之路,即一處小街小巷而人口密集的聚落之中心門面,霓虹閃爍)。以先前論,此區略是市中心東北,行走其間,三江、松嫩、三省,天津山東熱河──山環水繞、關外沃野,此處之自足、自成一格,頗有東北於中原的接壤卻曖昧,一體卻獨立之特徵。傍晚時分,遊走其間,狹小的街道、機汽車奔流卻迫我注意,行走漸速、熱汗涔涔。好奇探看著,目光在眼花撩亂中饜足,想像得此土壤蔓生狂長,於時空錯置交感間,我身竟付予之,全在其中;流連各種名、符號、物件及其意象、創意及其現象之中,我忽有所感:眼前現下之景,是連續於歷史綿延、抑或早已變貌、斷裂?真正頂著更古遠的過去而流傳至今的,能是甚麼?在歷經各式殖民斷代之後,過往之殘影,興許只能遁入深藏的巷弄間,非此非彼的名稱,無人知曉之記憶。城市自身將如何定位呢?歷史二字是多不可擔負之重,又是多粗率、無謂之輕?不知不覺,沿著熱河,經過各種「東北」,自由路後,龍江、青島、山東──出關外了嗎?孝順街後,長谷世貿五十層巍峨眼前;接著是民族路了。夕照時分,車流磅礡,一切能盡歸乎這一條路嗎,筆直向南北繼續延伸。
以如是觀,地圖不再只是被動呈顯地表;我們最驚異的仍是創造,那些意志、想像、欲望寫就,甚至實踐的,在時間之進境過快的發生時,地圖史的觀照亦證明了這一點。而我們繼續踏上這條路,對讀地圖與現代性的發生。前頭提到谷歌地圖,彰示一種「由上至下」的認識視角;還有一種谷歌地球,街景車模式的實際介入,以時間中的影像擷取,成為在城市中的實際記載。至此我不禁念想,自我居此間,十載有餘,而在我之種種而形成的「現在之認知」中,我將如何繪出城市之地圖?而城市之真實,又如何在我這份地圖裡重現?面對在場與不在場的、看見與看不見的,時刻之間的曖昧裡,要如何找尋適切的,城市書寫的模式?
若說今日,我到達這一個地方,就不會只是地圖上的到達,而是我之主體亦到達,測繪行為本身亦到達了。我的所有,亦在我的與城市的同一個此刻,發生千絲萬縷關聯,進而記憶開始,書寫開始,甚而虛構將開始。如若無路,談何地圖?如若無圖,談何書寫?接下來我正按圖索驥,似在尋找,似在測量,亦似在自言自語;唯一可以言之,那一句信念即是:起點是我,主格是我,終點亦歸乎我。我在安放,還是擴張?我在尋找一種恆定、生命靈體的原鄉,還是永恆的顫動、紊亂,一直綿延的歸鄉之途?不論如何,我正行在路上,卻無一地圖可以定位。
關鍵詞:遠方。從甚麼時候呢?從甚麼念頭或行為伊始,我開始想像、欲望著遠方,主體之實踐亦以遠方為標的呢?我的歷史或同城市之歷史一般,過於久遠的遺跡湮滅,便不可考。試將我之現在定錨,對映於過往某一記憶片段,即是我新遷厝之時。高雄車站,到市議會站,第一天回到新家,這樣難道不簡單嗎?開始學著搭公車,目光審視結構,慢慢記憶區域之路網,印象漸轉實質。接著應付我的新需求:速度。公車、捷運其實都是繞路;我何不自己另闢新路。起始是腳踏車;漸漸學會「探險」,在路上任一家咖啡廳駐足──於是我開始走路。道路於是變作有機之組合,起先是關於點,接著關於線:我可以一條一條選擇,在每一個左彎右轉,前進後退之間,那種拿捏搖擺、決定便走的奢侈,我樂此不疲。當雙腳征服了一點至另一點的,始至終的「路程」:遙遠、距離、兜兜轉轉之印象,我就開始懂得「遠方」。遠方是一種欲想,時間空間的幻術,自我就在其中,一面安放、界定著,一面不斷探測其邊境。
彼時,我們卻不能不岔出,談論另一文本的滲入,左右我的書寫。那就是網路。我漸漸學會泡咖啡廳,拋擲時光於城市裡文藝的、氣氛的、具成熟且浪漫的意象之一隅。谷歌地圖,一一尋索、串聯,向東向北,至文化中心,鳳山、衛武營,或鼓山、美術館、凹子底;那些地點,種種部落格或網頁報導,種種介紹、風格的照片和評價,種種咖啡豆的名稱風味價錢,種種區域,種種意象,種種到達。我任野性,不定期擴張自身地盤,如今綜觀,在我之地圖之上,是方圓之內圈地為王?邊緣的資訊少有忘卻;可是我來這裡做什麼呢?是為甚麼呢?我吃喝了甚麼深刻之味,我在甚麼感情中呢?記憶如絲絨柔滑,我在其中幾些歷歷分明;我卻深知,有一個我或當時不在那裏。那個當時的我,若不成為歷史,我是看不見的。
也許我在重新定位自身。一如翻來翻去背誦一本書籍,反覆記下一些特別的,也可定義其特別的句子,並炫耀它:在地圖上下一個一個紅標,表示「曾經在場」,就永遠在場。(像一本華美詞句拼貼之書。)我是這樣的人嗎?像那些愛隨處留下甚麼的人,他們的行走,只是一團強勢擴張的言說:到場,影像,美與喜悅度的競爭欲望,自我裝扮的符碼介入各式地景的原有。我是這樣的人嗎?我想起多年前我一個人,明明還是一種,合宜且適切哀傷的孤寂啊。些微的意見都還能表述,我的悲傷亦渺微在我肉身。(至少我還是可認知的特別的符號。)然而再回視那些片段,不能不假雕飾就自足成「故事」的故去時光,是什麼使我如凝視廢墟,這樣的傷感?什麼又是,我的傷感?
網路。對於城市人來說,甚麼是網路?在臉書的滑動過程中,像是漫走在一條琳瑯之街上,同時帶著一種熟悉的愉悅,輕微的慌張──這是「我的」臉書嘛。都是與我相似相近的臉之書嘛。以至於我在打開的第一則貼文,常常看到「動態回顧」。七年前、六年前、四年前。我看著如此熟悉,見相如至的場景、光度、拍攝的緣由等(甚至是當下這個日期),卻有種淡漠的質疑:這是我嗎?曾經的我能取代現今的,觀看著這些的我嗎?我不禁想著,像臉書這種社群的言說平臺,其立場,是只為喜,而不為變化之悲的:他假定了帳戶創立者的「恆常不變」,並已幾些曾發的短文,勒贖了每個現在的,進入瀏覽的時刻。所謂人生活的意義,竟可由臉書賦予(或說提醒)嗎?臉書臉書,對我而言又是怎樣的書寫?若我欲書寫我自身,臉書能否是我起點,為我自身援引?
所以說網路。我說,網路與城市同等現實。城市是「建造」出來的,網路也是;本世紀人類集體的「建城計畫」,雖人人不同,卻在此地有一種發聲地位同等之印象:畢竟是新的社群。於是,這無結構無先後無輕重,以爆炸之形式擴充其自身,一個個物件、身份紛紛到場,都在一個平面上──在「無限擴充」的欲望所指下,城市的每一人事物都作為網路欲望之對象,被覆蓋並再現,以此定義並存放一種集體:人的群相性。可以說人類有一種在「現代」的書寫模式;正是這種書寫模式(而非內容?)使現代人得定位其存在。譬如說我們置放意義的位置在社群網路(還有置放意義的形式),我們尋覓意義的方式,也是網路?檢視我們在「現代之經驗」(會否因為時間暫短使我們無法認知其作為歷史?),每日食衣住行滑手機的慣性討論起:網路是甚麼?一個平臺,還是不斷擴寫的書籍?是字典、百科全書,還是一篇敘事宏大蕪雜的小說?而我們在其中,是書寫者、書寫對象,還是一個舞臺角色、虛構之對象?我們每日精神抖擻的言說,是否意識到言說後還有言說,是即興發揮、還是反覆念誦臺詞?發自肺腑的言聲猶在嗎,還是從未在過?
何妨說網路像一個伸展臺呢?試以「城市中正在發生的」作為觀察對象,看城市如何再現在網路中。來自東南西北方,新聞,以自我為中的接收訊號,未必是想更清楚了解,而是更明白掌握這世界,並與之亦步亦趨。報紙新聞、電視新聞到網路新聞,報紙有種時間遙遠的意象,雖說它日日更新,但觀看行為卻有復古之情調,閱讀起來(尤其是主頁)更有正經、肅穆之感;電視新聞是隨我成長的,小時這紅黃藍綠,覺得那屬於成人,他們的程度與優越,他們成熟的思想的語言看。我一方面固守著網路、鮮少認真乖順的看電視新聞(是我當時看不懂嗎?),一方面卻在與同儕一塊時,竟虛榮無聊的轉了電視新聞。我想進一步闡釋,對我年幼時言,網路和電視是粗暴二分的。電視代表成人,他們的正經消息來源,他們後晚飯生活的慣性;網路代表絕對的工具性質,不論是查詢或娛樂或做作業(大人也要工作唷),都因其本身的形式(對鍵盤敲敲打打?尋找並得到結果的過程?),而與電視尊榮的被動不同。照著這樣的印象,能否是一種理想?在我長成如今後,我隨「他們」盯著電視螢幕看,那些內容初步詮釋我都明白了,卻在第二第三步時,便覺再看不下去。眼前世界竟光怪陸離,十足「超現實」。還存在新聞以外的現實嗎?它的根柢恰是極現實的:受眾是甚麼世界觀,他們便如是呈現;以世界所有失衡不均之事,換取一種更內在的,更深層的均衡。每日有痛苦的事在身旁發生,卻像是面對無有新意的套式連續劇,感受疲勞,皆可預料。在電視機紅黃藍綠前失去其本質。電視新聞(尤其晚飯或後晚飯),真只是為了「坐在電視機前」看的這個觀看慣性而已啊。
那網路呢?直覺跳入我之回憶的是「雅虎知識」。「我」拋出問題,「你」回答,我們之間建立一條直接、透明,雖不知不見其人,卻有「信任」在其中可以發生的連結。這如今也是一種不合時宜的純粹性了嗎?時間向後,言說者與言說之介面越來越多,各種媒體(個人或公眾版面)、社群平臺、留言板,圖文或影音頻道,來自各個平臺的,甚至電視本身的言說模式亦進佔,成為一個更無束縛、更自由裁剪形式的發聲者。看到了嗎,這是重生的意象。再詩情畫意點,煙波畫船(愛河是貢多拉呢),所有人蜂擁而上,卻不嫌擠仄、摩肩接踵的混亂,所有人共遊於串流,乾隆下江南(或甚麼中央大舉南來視察、一日雙塔),沉浮時間之海上,還自造浪花。百年前鄉村之於都市,現在是都市之於網路了嗎?風口浪尖,危崖鋼索,世界越多,在時間內就越是錯過;我們行在無時無刻俱汰換自身的路上,我們以為的時間還能有其時間感嗎?言聲在一條一條留言區位上,是一種主體之實踐,還是言聲本身證明主體正發聲之事實?這樣模糊而可量化的言聲,在滋養著怎樣的寂寥,怎樣的被扁平化?世界是否離所有人,包括積極介入者或離群索居者,都越來越遠?
他人語意之集體,在任一鏡頭前俱面目模糊,這可初步詮釋人之群相性。如今我欲按圖索驥步入這裡──不,網路世界有地圖嗎?若站原地被動接收,網路是一團膠結的、意義密集的言說,對每件事俱樂在其中,更將之歸於某種娛樂之形式──更不正經、更快速、更嗆辣猛烈的、更濫俗簡略的,而使人無法抽離,因為抽離一即全部:在網上不斷更新自我的親密之人、喜愛之人、藝人,那些社會的、娛樂的、甚至文藝的新知的資訊,那些新的人類,新的做法,新的時尚新的美學──演算法之下的帳號餽贈、無限自我產製,你的「臉之書」,一整個世界的大門,全捐棄了;誰樂意對反這種,讓自己對反的語言都無處安放之事物?當然,網路多了一項主動權:主動搜尋探求之功能。谷歌地圖萬能嗎?谷歌本身萬能嗎?是建構者,每個參與書寫者,還是搜尋引擎本身,「大數據」萬能?看電視新聞(最近是越來越多美食美景介紹,甚至打折、布點資訊,就嵌在整點新聞的文本裡了),報導一個日本偽出國美食展(不特別言之即臺北了?),內涵九州、長崎職人精神之蜂蜜蛋糕、大阪甜醬油糰子、北海道雙層乳酪蛋糕……「讓人彷彿以上帝視角,品嘗了整個日本。」新聞是這麼說的。那麼,日本本身之地圖是可以用這樣的方式繪成的?可以用各色食物返頭界定其自身?甚麼才是認識一個區域的脈絡?譬如時尚之都巴黎,衣裝、街景、地標,結構/後結構主義的發生,各種流行、更替的指標,還是其住民生活之方式、自我描述之態度,還是城市的一呼一吸,空氣本身即是一種時尚?甚麼可以界定它的時尚,是所有一切創造其時尚,還是所有一切都來源自其「時尚」?說回「港都」高雄,其意象是否足以指涉其身?以此二字作為發散的地圖,又是否能與城市現今的筋骨貼合,完整在邊境內說盡這個傍海而建之城?在我們眼中,會否網路是一種被動,萬有在對城市之呼召下便呈現眼前,慾望任自馳騁,物件隨君挑揀?我想說的是,我們或會將查找之對象用淺薄的語言收編了,它不再以它的語言界定自身;而我們自以為的描述了它,卻也被驅動我們自身語言(或其欲望)收編……
網路。重新結構了「資訊」,再書寫了一次城市。正是資訊,使網路與城市互生互構,至現今地面之城亦由網路而掌握其自身;但現今之城,亦是網路之建城藍本,可以說所有語言(物件本身及物件與物件之關聯)俱謄抄上去了,也由是城市之意志亦貫串了網路的一切書寫。網路可以充分作為城市之反照嗎?「天空之城」,掌握並約束地面嗎?又或者我們的嘗試仍不能回應這問題:究竟網路的目的是甚麼?也許僅是地面之城派生的另一意志,另一個存放、並書寫地面之空間(一如所有向上、向下的空間利用,垂直於地面進行的擴張)。像一片積滿城市霧霾的烏雲。
所以說,網路。我仍相當笨拙與無奈的,不得其門而入哪。反覆的查找趨於荒蕪,千頭萬緒、千言萬語,我對於這城市,竟尋無一體切我自身感性之書寫。城市或不能容許抽象的,不實質的、難以理解的、無人可知曉的東西,像是一些密語、一些線索,一些或透著高尚之光的東西;然而城市有自己的高尚,每一種試圖的創造(帶有一意志向另一意志對反的舉動)的結果都必與城市相似,成為城市自身寫就的,不論是「歸屬」或「對反」於多數一些甚麼的語言。這是一個不斷擴充對既有認同的認同,還是創造更多認同形式的世界?我可以不屬於任何一切嗎?然而我的模糊的感性又是什麼呢?我又怎有資格宣稱我所感知的必為真實呢?測繪城市地圖的時光中,我仍是行走在中間的;匱乏自身系統之思想反身界定,並以此參與這座城市。無有語言,只能帶著一種極其現代的孤寂(多麼流行啊,所謂失語),其實仍黯然低頭,行走於自己之中。
我常在想這樣的書寫,「主體之實踐」,是否具有意義?身在其中的人,面對不可以自身所在之維度描述測繪的真實,是否有知的可能?匱乏於認識之人,顯見不該只是不斷擴充自己之認識,將自我描述之失敗恆歸於自身;畢竟若真實是恆不可企及,或只可能呈現在測繪中、實踐中、到達的路程中,那麼總有一種是「對我而言真實」,且能期許這將對身在其中的任一個體真實。不過我自己呢?我的行走於此間,那條路幾經中離,數次睜眼仍是,卻深知早已不是這條路。荊棘遍佈,雜草橫生;我究竟要如何才能時刻參與這城市而不致失聲?如何時刻選擇並真正愛我自身不致疏離?有一個掙脫我語言之外,一個不斷指認、綿延的世界,不只在我的腦中,亦在時間中、行走中、對城市的觀看中;是否我行於路上,注定不能與這城市的平面統合?
那次我與人行於堀江。其實堀江是很近的,彼處周圍都是我一去再去的鹽埕。鹽埕,鹽埕,對我而言區界不是區界,區界是一條河,而且是本身意義超越區界的河;放學後,河堤上,腳踏車一前一後,向西,是夕照迎迓天上。這是我時常來散步的河,周末我最好來此。你不覺得逆著夕陽騎車很浪漫嗎?可以哼一首〈追光者〉。往西北看是鼓山、往南看河東河西算是河段熱鬧的地方,你看,再過去是海洋流行音樂中心,新建成的,河在那裏算出海了,西岸到東岸,輕軌橫亙著、或說流穿過,像一條緞帶,絨絨地駛向新灣區,也就是總圖,展覽館一帶。過去了就是鹽埕,其實很近吧。我彼時絮絮叨叨的,驀地臉紅地想到,這是在指點江山?還是引介我熟悉之處,像另一半見家長?不管怎麼樣,有一種雀躍的心情在我的言說裡跳動著、流淌著。畢竟,這都是我曾一個人,也都是一個人走過的地方。
年紀漸長後,我開始拒斥後座、或是副駕駛座:用已知的方式,可預知的結果,亦不可能停下觀看。我也開始不滿於用已知的路線,到已知的地點,譬如捷運,垂直或是水平。自己拿捏遠方於是就變得必要,將己身之自由交付遠方才能探測自由之疆界;在這樣的時光裡,我開始實踐遠方。總有些遺憾的,在這樣的心情下行走,必不能抽離這一團滿心想出走的欲望。這樣的旅程是叛逆而迷惘的。像任何時段都在一條人車洶湧奔竄的道路上,搞得自己都像低頭快步,快抱頭鼠竄了一樣。糾結了我許久的悲傷該是如此?行路變成一種形式,路上風景全只是裝飾,城市的路仍是城市的路,我的目光無法深刻地黏著,心仍然走馬不沾,無法有任何實質的感情。
不過這次,我可以不必倉促。那些擔心隨著夕照,浮影沉沉,時間慢下來了,目光始真正放任,在一格又一格的故事中。大概這是我不再對城市需索,不再急於在城市中謀求一種「生活之姿勢」?可以更自然些,從公園、七賢路口便棄馬步行,現代的光芒大路(七賢路大拱門後即是海港)之交,時光慢慢回溯,轉入拱廊──筆直而窄暗,黝而深邃,一排的店門半有營業,狹淺而燈光昏昧。這就是堀江了。茶行、雜貨行、老式衣裝,珠玉寶器;日光燈、鐵門、紅漆字、消防栓;房中窄巷,歪頹的鐵馬,渙散而迷離的眼,無有時間感的耳語、幾些幼童嬉戲;灰黑牆身、老人特有的鹹澀氣味、無處不回聲的日式背景音樂。意象,馬奎斯之眼,拱廊過去之街──這是荒涼的詩,亦是詩的荒涼;跨越一切脈絡的文明的荒涼,被文學模仿,文學再被我觀看的目光模仿。想像此時綿延,拱廊一般的悲傷,不見天光。
是它本身的殘破,決定了它留有古舊的形式與內容;我們由是感知,回歸曾經的現場,通往曾經的真實;此時真實已在我目光中永恆。此間歷史悠長,跨越日治至國民政府,至解嚴後(這算是臺灣的現代了嗎?)幾次更新:一些我們行走中碰上幾幅,九零年代色彩斑斕可愛的壁畫;藝術家駐村,或說新修的畫廊、藝術空間;近期新加進的占卜店面(趣味的是,這並不符合堀江歷史脈絡的產業,它的移植雖使人出戲,卻並不違和;如何觀看這層?在名之下,史實的變置、意象的嫁接能否成立?);新的(帶有明黃色燈光、黑底白可愛字體之印象)手作或吃食等店面進駐。我欲在此對讀駁二:許久以來,我感性上一直無法接受那裏。古舊破蔽的倉庫,內裝的是城市最新潮的藝術和商業形式,西式餐廳、手作店、伴手禮;它如今的自足,早已與其自身歷史意象斷裂。尤其棧貳庫、旋轉木馬、旋轉大港橋,一定程度上叫我無法忍耐……也許帶了點反現代商業文明的情結?將帶有歷史或藝文之區域視作「必然之淨土」?也許在其中各色現代的符碼、人流,那些不斷晃過的時間斷面之意象,使我格格不入,無所適從?我並不因此將自身視野視作褊狹;只是我必須換個方式閱讀之:此間若不以歷史為號召,那麼對於現在的城市它亦是真實。畢竟它掙脫歷史,在現今之城中自給自足;歷史(那些舊鐵路與倉庫)雖變作它使用的符碼,卻算作了一個良好的運用,新的意象和美學都在其中。況且它是如今城市藝術的大聚落耶。這樣的改頭換面,能標誌城市的成長嗎?駁二與堀江,或可在鹽埕相互輝映。
夕照下的城市變得溫柔。我會因此而愛上它。入夜之後呢?我想到我的「奇蹟之路」。在那些仍叛逆而迷惘的出逃中,某些場景猶能使我保持平靜。那是我一直親切的總圖。或是因為在很久之前我便在此存放我記憶了,同時它也不是我選擇性否定和遺忘的對象?該是隨著我自身目光轉變,總圖被賦予新的意義,而它也的確承接住了:品味深化迥異的閱讀?美麗如詩的夜景?既是也不全是;真正令我在那些當下心思蕩漾,因其飽和的審美意義而心甘情願記憶之的,是我的到達與離去。當初可以岔出自身「日常之時光」,而實踐的方式,即是晚上去圖書館。自己一個人交通,一個人解決晚餐,一個人被周圍的人盡皆不識的馬奎斯迷的顛倒(我第一本在總圖讀的書該是《關於愛與其他的惡魔》)──這不美嗎?隨著這漸成常態,我開始思量起離開的方式。如果不論如何都必歸去,那何不讓離去這件事也成為意義?於是在順路之外(照原路直走就到),我必須學會繞,對時間而言是延長。
於是我「鼓起勇氣」左轉。奇蹟之路一開始其實昏暗,兩排路燈、兩排停車,路中央的黑似乎不可驅散。我繼續行走。這條路很是寧靜。轉過一個大彎,路窄了一些,燈亮了一些;左邊有一棟形貌奇異的建築正在建造,右邊是小小的公園。啊,在我尚未從地圖上認知這條路時,「海邊路」,我正行走在最靠近海的一條路呢。這裡的寧靜使我思起〈星期三或禮拜三〉。像是在明亮採光、白色床單的房間裡,午後靜好,時間靜靜發生。風輕輕躍入與紗簾共舞。這樣的初戀曲。
隨著繼續行走,也繼續了解。右側開始有些公司行號、辦公大樓,看著有些灰舊;左側燭黃雨藍,濛曖迷幻的路燈線織,這是如夢之布幕,形似崙背的幾個裝置藝術靜躺著。模糊的印象浮出腦海。旁邊一輛發著光的圓頭列車經過。叮叮噹噹,叮叮噹噹。龍貓之夢境嗎?綠燈亮起,青年路,懸日之路,英雄路,雄女之路。左側漸變成一個整體:一座方興未艾的建築。輕軌,軌道漸上升,是要過河。我則是繼續直行,便近了家。
如夢似幻的描述後。一次終於找到機會描述這裡。在成功路西側,始自三多終在青年,中間是一個形似城市路網之腎臟的小聚落,行近甚荒涼。廟宇、矮房,類似一種濱海漁村的印象。奇蹟之路,海邊路,寧靜而新生的夜,高雄海洋流行音樂中心,一隻隻裝置藝術是鯨背。奇蹟是什麼呢?海邊之路。奇蹟是什麼呢?進行中的新與沉睡的舊,兩種意象的並置。奇蹟是什麼呢?一種明亮而寧靜。奇蹟是什麼呢?對我而言那個,〈星期三或禮拜三〉之夜。還不太了解你,但喜歡你。
在白日降臨之際。夢中港都清醒。若想描述港都意象,或以港都之意象來呈現城市,我們可以從這麼一圖片開始──這是你想到「港都」的印象嗎?八五大樓,綠地,高雄展覽館,漢神。一張由海上視角拍攝的,白日的,海邊之城。如此新穎而華麗。那麼若是自岸上拍攝,向海而去,是否同樣成立?除了「西子夕照」之幻美,還有電影〈不能沒有你〉。港邊的敗落,貧窮的孤寂。將城市與「人性尊嚴」,同樣拋擲於海上之反照,是否也同樣成立?我想說的是,真實在白日是最可能,亦最不可能呈現的。於是,入夜呢?城市沉眠在自己之中,奇蹟之路,這般寧靜。一個人的夜,是城市的、真實的夜。我踏著回家的鐵馬,城市如夢。
城市給予我太多可以憂鬱的東西。無時無刻,那些憂鬱一如鏡上霧面、污漬,或鏡子本身折射的刻意歪曲,照得我的行走和行走的背景(其亦是反照之對象)如是,層層渲深不可測的靈魂灰階。何況那些憂鬱俱是真實的。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俱在發生痛苦:極權軍權的暴力壓制、主流言說壓迫少數認同發聲,一些人將另一些人描述成合該深惡痛絕、欺壓凌辱的人,一些人打著自己是另一些人,帶著另一些言說去改宗原來的這一些人,他們的這一些言說。城中居民,是否在一種腳下泥土,俱是他人血腥屍骸之隱喻中,該不安和痛苦呢?還是如今城市已用一種舉重若輕的方式,「旁觀他人之痛苦」,將所有痛苦壓密、膠結在一個時間刻度中,使我們視覺連心間都不再痛苦,並學會自嘲,用並不痛苦的形式言說痛苦?(城市人酷愛嘲諷,或製哽圖、傳迷因,用各式類比、雙關,從各處一如挖礦蒐集素材,只為斷章取義的並置對象……這是一個反諷之城,所有的聰明慧黠,其實都反射自身:自嘲自己無謂的嘲諷,再自嘲自己的自嘲……)
這個問題是甚麼意思呢?假定了城市人必是安適、享樂,自身處於一種終極的飽和態、自足態(自新之城:在網路的傾倒、餵養下,必定有「擁有什麼」的機會?),所以必在痛苦的量度上,比人快樂而優越?如是觀之,我的、或城市中任一個,「相同階級」的人的痛苦,都不再真實,而是另一意志的安放,自我變貌的搬演,心理壓力的釋放?或許我可以在不否定上述的情況下,細細嗅聞、諦聽出同等真實的哀愁:那就是哀愁本身。誰的痛苦是可量化而相較的?誰的哀愁是要同一因果才得以相憐,與人共享才同樣尊貴?難道哀愁必根於一種與人相較的失敗、不足感,挫折感嗎?各種的因由使我通往自身之哀愁;今日之我,觀照生命之真實是一種哀愁,不論是對本質之思索,或是觀照行動本身之意義,那只能說明在任一種實質的痛苦發生前,我都已能預想傷痛,像不存在卻已發生過。那是靈魂之呻吟,不論表現在何種形式(也許所謂的惡──無法調和的自身,亦包括其中?),都不可質疑否定。
我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忍受嘈嘈切切的痛苦擲丟。準確來說,那些外於一個個體的所有痛苦的理由、言聲,他們作為一種正義的(甚至搶奪的、報復的)象徵,以此不斷洗刷眼前耳邊、「認知世界之版面」。那是許多側面裡去對反於主流(主流在此是一個不規則、多切面中心?),同一種論述下特徵集合的弱勢,在這個外貌和諧的,似敢於接受一切挑戰的均衡世界中,開始起軍、突刺、破入主流之膜中,帶出一種鮮明的、發聲地位同等的姿勢(一種激進的政治行動)。我說過,這些使人憂鬱的恆是真實的。可是當這些憂鬱全叫囂的在人眼前,以一種集體的質問、挑釁,是要量測一主體的道德品質,還是要詰問一個體的痛苦忍受能力?更進一步言之,這些憂鬱是要使人做怎樣的自我認定?是曾經在憂鬱發生的時刻缺席,於是道德上闕漏?還是不知曉這些憂鬱者恆該負責,恆該「作為教訓,永不再犯」?難道憂鬱也可因形似而靠攏,因共同的抗爭而又成另一種暴力壓迫?
憂鬱是當一個體作為一種永恆、一種不可退讓的完整性,卻發現投影到現實地表上,因為種種限制而落差,使人與自身主體疏離;這樣迫使人用一種異於自身的語言,將自身在語言的運用裡變成客體,變成物,變成他人語意中的符號而不再立體。這當中之暴力、傷害,是無所不在,亦無所不能的。我試為生命之憂鬱做出一極原則性的定義,適用於任何情境:在這些情境裡,你被迫直面自身,去質疑生命的不可迴避的巨大荒謬,懷疑自身存在是否只為受傷害,並在傷害到頭時死去。生命將在折損中,而非完成中虛無。此時的痛苦挑戰了存有之真實(尊嚴:應該生而完整的),然痛苦本身——荒謬本身,亦無比真實:看似生發於瞬間,卻在向前之追溯中,明瞭痛苦是與生俱來。生命與痛苦同等真實,那該如何觀照生命?
在一些憂鬱形式的起初,因為匱乏於描述,匱乏於自我界定的慌張、飄盪不定感,我們使用語言,賦予這憂鬱一種形式,卻必須合乎真實──時間中的存有,可以從多少的路邊風景、路上中人,甚至過去的路上的自己,來反照自身生命的真實,那些本質裡的憂鬱──故事在飽含情感的書寫與閱讀下真實,變成下一面反照之鏡,續映著下一人的憂鬱,也同時擴增對憂鬱之認識,研究並歸結、整理,進而成為一種目光,一種行動、實踐,書寫。為甚麼盡心讀取他人之故事?在同一路上,臨著我之生命的前一個、旁一個人,為著彼此交會而今同在的時刻,他的生命之真實必是我第一關注:這是怎樣的一個生命?因為甚麼而痛苦?以他的方式,如是洞悉並接納他的此在。我們皆是生命──不是因為甚麼原因使我「感受到他的痛苦」;凡是生命,皆在完整與不完整之間,幾些側面侷限、殘缺;作為一非在其生命現場的他人,便有觀照、諦聽其生命形式於此間(是肉身?時空中之此在?還是城市?),因甚麼而受困擱淺之責任──何謂善呢?何謂助人?在他人真正墜落,到自身生命中時,予以一個生命對另一生命的相憐惜、相互持;若說生命本質是不完整,那將任一個體(後來的人)投入人類之群體中(所謂人文),目的即是換個體與個體間的連結,以此填補那些不完整的。在這般鮮明、灼熱,炫目不可逼視的痛苦之前,我們真切身在他人不可言說,卻同樣真實的困阨中,始能體會生命,是既輕且重的──輕是不可自主,無法落地;重是不能迴避,深陷地面。是汗、是血、是淚,臨在的反照中,感受確定了主體性,在我者與他者間,其實橫亙一種信念,一種必須完整的:在歷歷如繪的他的語言中,各自帶著自身返還於我。
說到底,這時代的問題不是痛苦發現的不夠(事實上痛苦無分輕重,就發生在每個生命現場的每個此時此刻中),而是閱讀痛苦的方式。若說我們如今之時代,總有人對痛苦質疑,或說眾人的生命現場仍成日騷動不安,言說仍莫衷一是的偏頗,我想是他的痛苦尚未被描述,而不得安放自身,或因過久、過滿的自我認知(過久過匱缺的自我認知亦然。)於是結構問題在此時出現:誰篡奪、洗刷了你的敏銳,讓你不再是個能「感受他人之痛苦」的人?使你言說不再真正自由?
對我而言,曾在那麼一段時光中,憂鬱離我既近且遠。有一種自身渺微而不可知的巨大的虛無籠罩了我,使我失去了地面;天空藍的綿延,其實亦在星辰之外、宇宙之外而不可捕捉。白髮三千丈,春水向東流;奼紫嫣紅或開遍,寂寞沙洲冷。詩詞是可以這般言說此一命題:寂寞的。行走在茫茫天地的中間。我的真實是被隱喻的。
最虛假的是時間,最現實的亦是時間。在「準備」學測的那段,或者說,所有的「前學測」時光。生命是什麼呢?一種在必然而不可免的斷點之前的,徬徨,焦躁,舉止失措,無意義──或說生命此時,是合為那一次跨越,那一次資格評斷(他媽的最後審判?)而在的,所有時間俱膠著其中,所有嘗試皆像滑落斜坡的圓球,意義不可能牢固──我是猶固執釘著的一種「最大靜摩擦力」。這個時刻最大的矛盾在,你渴望輕盈,絕對的自為;所做的一切卻像是重量訓練,都是探測自己生命之器量,關於自在稀薄的可能。我的一切行走其實失據,行走在現實之路上卻認知得虛幻,希冀在一次次陌生旅途中淨化自身,卻總是已熟悉的形式自我武裝、封閉。對一切質疑,卻又落入自己的語意陷阱。
港都啊港都,勿忘我仍在書寫你。其時我與另一同樣傷感的人,在寒風凜冽時至西子灣吹風。那時城市漸漸對我而言空白,是我在讓自身空白。曾經讓自身溫柔如春的意義,如今悶炙一如夏日;那麼隨著入秋,凋零了自己,入冬再徹底困眠於自己,才是唯一的辦法?彼時我幾乎過了一段癡呆、盲目,一種「皆可」的時光。遁入一切混沌之中,化正為反,無人知曉。將言不及義的苦痛,轉為意在言外──先從自身疏離起,交付於一些晦澀的句子,流行歌曲、耽美小說,一些隱喻或象徵。將他人之故事讀成自己的,將自己完全置入故事、詩句之中,成為觀照感動的對象。也許將自己置得遙遠,才能近距離觀看星球般的憂鬱?行走於日復一日的地表上,城市是我的記事紙頁,是我倒臥憩息的床被,我在其上校準著時間,卻暫息書寫。
其實慢下來行走,一切都會截然不同?生命及其未來從未能截然不同;然而城市可以做為自身的可能,不只是在其中創造可能,而是任它成為我的可能。少一些以自身為始的繫絆,少一些自己對過去或未來之自身的嘈嘈言說(試圖回溯或到達,那些後來的言說、評判,懊喪否定或自矜自傲等理性延伸的),城市之路始成為一種意義,一種可延展的活動,可閱讀的綿延字句──包括曾經的介入,也真正成為閱讀之對象。譬如在回家向南的轉角,突發奇想、突如其來的北轉,──也許是久住南方,鐵路(或建國路?)之北一直對我而言特別而迷魅:一步之踏,即是完全背離一切原有之方向?早前從未思量過的意義,其實身體在模糊認知中已先一步實踐;在河西路左轉,鐵馬駛向我最愛的鼓山,從起初的荒涼、視線窄仄之印象,到美術館一帶的方整、明亮和繁華──這路程本身就充滿隱喻不是嗎?所以究竟何者是我心蕩神馳的對象?看就學途中,成功路筆直向北,漸狹小成中庸街,在低矮灰頹的矮房綿延之後,一座拱門,視線盡頭是一棟樓,棕色調雍容優雅。每每行於其上,儘管中途就必轉離,但我恆常在觀看中到達,像是歸零、更整對時間的認知,對路途的校正,對意義的重新思量。在陰鬱的日子裡,大樓層層霧中隱去自身;晴朗的日子裡,得看仔細其結構、清晰的紋理──靜中有動,城市恆常在不變處自變,我之自身亦在不斷的變動中,得到一種恆常?──鐵馬繼續前行,經過曾喜愛而多次造訪的咖啡廳,經過曾有過一段感情的路口,同盟來到博愛,筆直向南穿越高雄車站。自北彎而始,騎行幾不停止;地圖上,我忽省起,像是在城市地表上寫了大大一個逗號。美藏在回眸之中;我仍繼續向前著。
遠遊之樂樂無窮。我的每一次放逐,俱是為回返自身;哪怕當下我罕能覺知這層意義。我在無知中獲得清明,在冥默中重新拾得浪漫。說走就走,又過份淹留;甚麼叫浪漫?任情而行,任性而行,在一次次精神的汗水中得證韌性,在一次次心靈的淚水中滌淨溫柔。這是通向愛的:在星辰到星辰之間,牽起一座橋,搭上一隻手,靠近一雙唇。
我在說什麼呢?那次從左營高鐵站下來,至中央公園有一場約。不消動腦就搭捷運嗎?不。突然地又騎上車子。左右由北而南嘛,記著幾個路名就得前行。沿著高鐵路,來到一個岔路:大黃閃燈的路標指左,向前有一條小道禁行,旁邊一個大招牌,書生態植物園。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生態園區」?我果斷直行,順彼一小道和旁邊一個小溝渠(總不會是曹公圳?),看著星期天下午,植物園裡,老少與親子,俱自得其樂,將自身交付予自然。我驀地體證了一種「自然且真實之人」的快樂──桃花源嗎?雖無刎頸交,卻有忘機友?隔著一種陌生而熟悉的觀感,對另一種生命形式的設想、置身其中而共鳴,目光像換上「玫瑰色濾鏡」,照回溝渠對岸,自身亦感受到浸潤在一種原生的快樂。想像經歷他的快樂亦是我的快樂。
走到底是一條印象之路:翠華路。儘管行過寥寥幾次,這條路卻十足鮮明,記憶一幀圖像般光度細節俱清晰。也許是因為在高雄的棋盤格局裡,這條路算是特別的?經過一個拐彎,中華陸橋,就接上中華路;也許是地圖上此路是傍鐵路而行?在光線溫潤的夕照下,此路與我時間久遠之印象似重合,在我眼前一瞬迷離恍惚,此情復添上此景。而我一轉身,騎上了橫亙彼路的天橋。俯視,向楠梓的快速道路上羔羊匍匐慢動的車,夕照茫茫,洶湧而安靜;俯衝而下,即是蓮潭。那裏是一個個,或聊天或戴著耳機,或散步或慢跑的人,而我在他們之中。加速滑下的那一瞬,我想著:甚麼是自由?包括到達,包括離去,包括這個隨機性的情景,卻又似準備許久,在這一刻盡將發生。這是我第一次自己來到蓮潭。卻短暫之後不再因為對象而停留。
接著繼續行駛翠華路。如今這也算是林蔭大道了──地下的鐵道之上栽滿植被,齊整的花圃設色花蕊。鐵路的存有本身,在由上而下的轉變中亦成為歷史,一種故去之印記,歷史圖像之象徵;現今之城掙脫故去之城,會以怎樣的方式更新自己,如何認知並運用歷史?一個視覺之城、符號之城於是選擇了自我展演:在昔日只為經過,只為來來往往之形式,恆久的乘客、火車到達與離去之平面鐵路,城市敷設以最親善的形式:人行道、腳踏車道,五顏六色裝飾繽紛(而在一個道路狹窄擠仄人車之印象的城市中,鋪上這般美麗之路,是否給了行人群體一種發聲,一種補償?);同時,舊有的車站作為與地面之城的聯繫,包裝以故去的設計形式,加上如今的現代感、裝置藝術感(關於「公共建築」之想像),做出一種「地方特質」,此站如何是現在之站的綜合思量──歷史作為一種美學媒材,新的符號及其意義,在夕照下溫柔、無害而可親的,與現今之城共存著。左營舊城、內惟、美術館、鼓山、三塊厝、高雄……默念著仍方興未艾。
我的路程是否隱約合乎一種目的,在既已劃設的地表上的「再參與」?如今我來到馬卡道路上。自然且真實的歡樂依舊。夕照隨著西側山丘漸漸逼近,更為煌輝而狹窄;我離我熟悉的界域越來越近了,我這般想著。過往一如蟲火浮光,揉碎而飄散而縈繞的印象在我的視線前;我的目光在久視陽光下有了一圈深色的眩暈感。這亦是個歷史之地。基於名字的呼召起興,想像所追溯的,是文明的歷程,還是早於一切形式的快樂?在彼時生命作為快樂的唯一形式,並非如今的快樂作為生命的形式。啊,可是,這次我是從更遠的地方來到這裡的。我這般想著。
隨意轉過幾個彎,高美館近在眼前。假日的黃昏的高美館簡直是人如蟻群,花花綠綠密密麻麻。我產生了一種過飽和、過熟成的既視感。這個城市正在溢出?或者說任一場景能否說明城市本身,是繁榮是衰落,是進步或落後?也許在進步的單向街上,對文明的欣悅與擁抱時常使人錯失某種目光。美術東二路,我直行,眼前景象再不陌生;加快速度,經過曾喜愛而多次造訪的咖啡館,經過曾有過一段感情的路口,我用力一踏、踩了上去──是愛河大彎後第一座,美都路橋。夕照於彼時明亮的缺席:若採取完全相反的方式來到自身,是否所有過去才真正成為故事,並引人入勝?我長長舒一口氣。
此處已完全是我熟悉的界域。目光所及、想像所及,此情所及此景所及,俱在我的到達中融在一起,充盈、溢出了這個時刻,這個路口與交界──從陌生來到熟悉,從遠方歸來之際。我不再與一切斷裂,包括自身、包括城市;現在變成一種接壤,關於放逐,亦關於歸返。何時人才能選擇完全地愛上他自己呢?認同自身在這個時刻的存在,本身即具有、甚至超越生命由始而終的歷程的意義呢?在自我的地圖上,我想著,遠遊之樂,樂無窮哪。
這是我真知了遠方,與自己的遠方和解。可是我仍在城市中;我要如何聽聞城市的私語,並確認那是我們終於交會的時刻,專對此時此刻的我一人?曾夜歸,這是我的第一次,從河西路向南,騎車回家。經過馬卡道路,沿著舊鐵路遺址,就此愛河轉過近乎垂直的大彎,城南高樓,燈火熒熒在望。我渾身猛地一陣顫慄。這就是我熟悉之處嗎?我終於自己一個人,征服了這個不歸的晚上?然而萬千燈火搖曳,我心是睥睨,是唯我獨尊嗎?卻是似水柔情。「我一路向南,腳下輪子不斷捲入關於南方的記憶,感覺城市正也向我而來──我們就要彼此相撞,抱個滿懷。在這樣的語境下,說是一條魚,心情是可以吻合的。」這亦是我第一次,真正體認到回返這一件事,「家此時不是一個具有變成性質的場域,卻是永恆的到達。我突然心領神會,愛這一字,呼之欲出。」
近來飽飯後,我時常一個人,到家附近的愛河段散步。河此時是一種靜謐,純粹而唯一的闐黑:河岸燈火,堤上行人寥寥,北望城市迷離的繁華,經過的、靜置的,俱收成一種頻率的音響,溶溶在水紋輕漾裡,迴環繚繞。我想著,什麼是自由?我需要多少的闡釋、辯護,對我正行走的路,對自身那使人不解的,自私又忘我的愛?我又怎能在這般內向性的獨語中,仍以城市作為對象,仍能參與這城市並宣稱我所知之為真實?
晚上。在這般的寧靜中。一個人,自我完全作為自我,作為唯一且真實的、時間意義的測量;城市對我隱匿了刻度,脫離自身各式意義之負累,符號網絡中各種變形的參與,如是自然、如是舒展;線性的生命時間在此間了融合城市,躍動在「時時刻刻」,所有感受與知覺,言說與傾聽,呼吸與書寫,形成充盈而發散的,個體與個體之間的千絲萬縷,千言萬語──河在腳底下流動。我在如河的鏡面上行走。而刻意闢置的氣氛燈,人行道,路樹與植栽,都不再死沉,舞動著觀看的意義;我像是目光貪婪、瀏覽,其實無比清楚一切的物質性,而它們作為流動著的整體,使我接受的是整體散發的光暈。我算是被城市的物質性感動(摸頭)了嗎?我是被這樣的場景暗示而做出的撫慰、娛樂,暫時對悲傷的逃避?我的行走,會是為了什麼嗎?深層的欲望、感性,「愛上層樓」,作為消解還是展演悲傷的符號?
城市有太多累積的想像,他們稱之為文明,而文明透過不斷指認、收編,似是包涉各種參與行為的可能,其實是擴充它自身。我會是其中一個意符嗎?我的行為情感與書寫,是可以被歸類的嗎?我只知道,我或會無限地逼近,與它指認的對象相似;我卻不可以等於它。行走,不是為了出逃,為了擴張或是遺忘;行走是行走本身,唯是如此才通往自由;不是我行走在自己之中,亦非似主動實被動的不斷觀看接收(之姿勢),而是我自由城市亦自由。自由是,既保有自身,亦能互為轉化、互為反照;在無有他人的時刻,城市對我而言真實:完全是它自身,那麼自由才可能成立。
河在腳底下流動。我在河上鏡面中行走。我既觀察著城市,亦作為城市的一隅風景。我是完全身在其中的嗎?在這樣的時刻裡,對城市的書寫是否仍具有意義?對我的意義或是對城市的意義?有太多的時刻,作為一種指向性的書寫,其實變作一種逃避、一種借人言聲,是只為對象,甚至只為發聲的事實而在;可是若書寫開始,並指向永恆的繼續(朝向無限的能動性),它自身便獨立而自成意義,將主體與客體俱納入,亦對其體現意義:當歷史成為對象、記憶成為史料,那麼所有曾經存在的(或發生的),都因時間而具有意義。這是什麼意思呢?對於現在而言,自我因過去之我而真知了什麼,過去之我亦因現在的書寫成就自身;同時,過去的書寫成為意義,也預示未來的意義。當然,在真實的給定下,現在的書寫才有意義。
我的所有意圖與嘗試,都歸於我的「最後一座城市」,那裡存放著對我而言真實之物,亦因交疊於現在之城的地貌上,使我跨越生命時光的建築具有意義。在那裡,所有的我皆是可能,亦所有的可能盡歸於我;港都啊港都,當我行走於你之上,我其實面對的是一種交集:真實為界,以審美實踐,我恆在探測安放自身的疆域,在界面與界面之間,找尋關於此刻的真實。行走於我,時時刻刻,是我對自身之測繪,亦是界定;文字的書寫本身界定了行走,詮釋及意義,為飄忽的存在定錨,對時間計量;行走本身亦給予書寫意義,不論指向過去或未來,或是行走的此在(此時此地此人),皆是真實的標的──書寫若通往真實,只能「對自身而言真實」,那麼「自身」所有真實的條件,都在行走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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