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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度昂烈的啤酒總是讓菲利浦頭痛。他看向手腕上的鐘,已經很晚了,對面陽台的兩人卻仍細碎婉轉地吵個不停。他們關著燈,任由街底光芒和菸頭星火虛弱輝映。菲利浦安靜地站在另外一頭,像個無害的盆栽,聆聽著模糊語意,彷彿床邊故事書,或電影放映時的交頭接耳。菲利浦壓了壓眉毛,他不該喝酒的,就算酒精有助眠效果,那夢境也將會濕濕酸酸的,醒來的時候渾身是刺。平靜的睡覺目前是不可能了,他只能早早起床,並為此煎熬和慚愧。在眼淚構成的房間裡,他曾握著一件襯衫的袖口說:「帶我去柏林,讓我任冷風吹拂。」襯衫的胸前口袋放著一條黑白快照,他不懂為什麼塞在這裡,而不是早已送人。通常菲利浦不挽留什麼的如果別人想要。留在他身邊的,都是沒人特別想要的因此他也不特別喜愛。然而他喜愛這張快照,上面印著愛麗絲神秘兮兮的表情。他很久沒見到愛麗絲了。關於她的回憶是波折的溫暖,如果她來拜訪,菲利浦打算烤一盤總匯三明治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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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浦把車賣了以後,就比較少上路兜風。他總在市中心通往海邊的八線大道上來回行走,經過上百個停著海鷗的路柵和長椅。有一次,一隻烏鴉降落在菲利浦的跟前,歪腦瞪著眼睛,他只好煞有其事地摘下耳機以示回應,心想:牠大概到過許多我沒去過的地方。錯步而過,菲利浦知道自己可能再也認不出那隻烏鴉來,這讓他有點苦澀。他想要轉回去,給烏鴉拍張照片,可惜牠飛走了 ── 往一塊朦朧的礁岩左側飛去。菲利浦久久看著牠遠洋的軌跡,想起在電腦上瀏覽過的音樂動畫,那是一隻紙鳥在飛舞,背景是材料柔軟而層次複雜的天空。菲利浦對於自己夢幻中的天色有鉅細靡遺的思量,首先呢,是一種金色霧氣 ── 年邁攝影師被勸誡少抽一根菸時會望向不特定的遠處說:「噢,金色的光。」那樣的如詩心剖面的金色;以及玫瑰色邊境,傷心過後的眼角那樣的玫瑰色;還有淡藍 ── 菲利浦聽過有人說失去至親就像再也看不見淡藍色。他想,沒有一部電影配得上這樣的景致,沒有一首歌唱能夠先於這樣的描述。菲利浦抱著一顆太陽似地往海岸走去,穿著一件黑色的外套。愛麗絲幫他拍照的時候,他好像也是穿這樣。她按下快門然後說:「這樣你至少知道自己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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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浦的外國同學在十五年前的盛夏裡讀一本他不懂什麼語言的小說,結局似乎是長大以後的小女孩坐在咖啡店的角落裡,點了聖代和啤酒。外國同學放下書本,對菲利浦說:「很奇怪吧,這樣的組合。」菲利浦動了動表情,他想那大概是一本很無聊的書,太現實了。他寧可翻閱那些兔子會開口說話還會打牌的兒童故事集。外國同學是個到處旅行的人,偶爾翹課跳上渡河的船,或者在國境的另一邊搭乘某輛顛倒的懸掛式電車,頭靠一張透亮冰冷的玻璃午睡,「不啟程會死人,」他這麼主張,騎著一台長相愚蠢時速緩慢的摩托車橫越整個德國的城堡與森林抵達波羅的海。菲利浦問那裡會不會很冷,外國同學說:「還好,就跟上禮拜我們看的那部電影開頭差不多。」那是一段運鏡單調的飛車追逐,不過車子的鐵紅倒映在黎明的溼地很漂亮。菲利浦仍不明白到底有多冷。許多年後當他一個人待在公路旁的便宜汽車旅館,坐在床沿脫掉鞋襪的時候,他常常想起這段往事。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們在機場,外國同學說菲利浦是他見過最合宜的旅伴,「只有你能夠忍受漫無目的。」菲利浦難過地笑了笑,「可是我不能忍受電視節目和廣告,我會砸爛它們。」菲利浦想要去柏林,那座城市讓他聯想到僵直的肩膀,方正的背,穿著大衣離去的影子。他想自己大概撐不出什麼形狀。他不抽菸,而且對霓虹燈過敏。現在還輕微頭痛。愛麗絲就比他強壯許多。儘管她比較常哭泣和發飆,他仍感覺自己才是虛弱又疲倦,然而身為成人的壞處是,沒有人會來哄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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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把愛麗絲的黑白快照和整盒拍立得收在一起,上面標記著一個年份,是菲利浦三十一歲而愛麗絲九歲那年。三十一歲是菲利浦年少時喜歡的歌手自殺的年紀,以及他這輩子最景仰的作家出第一本書的年紀。九歲則是菲利浦得到第一台相機的年紀。他不知道這一切有什麼關聯,但他覺得很好玩,就像拿望遠鏡追逐廣場上的一隻鴿子。他第一次嘗試對焦的景物是一個黑色的圓形水溝蓋,他沒拍好,導致水溝蓋變得像一面牆上的整齊洞穴。菲利浦給愛麗絲看過這張照片,她認為那是一條隧道的出入口,會有神祕生物從裡面蹦出來。「你想這是張壞照片嗎?」菲利浦把隧道收回口袋隨後提問,愛麗絲不以為然,「壞又怎樣,只要能帶我去別的地方就行了。」她催促菲利浦開車,單手舉起另一張街角房屋的照片,仔細瞧著。那是愛麗絲祖母住址的唯一線索。菲利浦決定不要告訴她,他年輕時十分要好的朋友也曾這樣仔細地瞧著某張照片,以記認與對應現實風景中的什麼。那朋友的祖母在離家出走以後被火車撞死了。菲利浦就在那個現場,在荒涼月台的末端,目擊她迎向一輛匆忙過站的火車,並且按下快門 ── 比起拯救生命,他似乎傾向於拯救存在的證據。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致命的壞。多年以來他活在重複對焦的觀景窗裡,為那風速中的殘影所折磨。他不該眼睜睜地。他自己清楚。朋友前來認屍的時候,他的心彷彿被車輪來回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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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有找到愛麗絲的祖母,於是決定去菲利浦的老家探探。他們搭上渡輪,陽光輕輕地曬在船尾翻起的浪,愛麗絲的金髮變成奶油色。然後他們去游泳。愛麗絲把她正在讀的那本書也帶進河裡,她認為這會讓故事有戲劇性的變化。那天稍晚,菲利浦陪著愛麗絲搭上火車回家,他一瞬痛苦起來。她們就要走了,菲利浦想。許多時候,他這麼想。他從來不是個好旅伴。他不配陪著任何人。「擺脫我了,你自己又能做什麼呢。」某個下午在咖啡店裡,愛麗絲這麼說道。兩公尺外的點唱機播著一張鼻音嚴重的唱片。她趴在桌面,望著菲利浦在紙上塗寫字句,強迫他唸出來。「極目而去,將其遺忘。」菲利浦照做。其實他根本沒有遺忘 ── 他無法沿途釋懷,只能盯視而過。多麼沒用。每一幀影像裡的窮盡美麗,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憾事。搖晃的車廂裡,愛麗絲坐在對面,問能否再看看那張照片,菲利浦差點就拿出了朋友祖母的遺照。「哪張?」他問。「隧道那張啊。你是不是拍太多了搞不清楚。」愛麗絲皺起臉。菲力浦謹慎檢視整盒拍立得,然後才發現要找的東西藏在口袋裡。愛麗絲拿過照片,再度端詳一陣,然後說:「深不見底,無法穿透。跟你一樣。」他們共享的車窗閃逝樹影和運河。「這台火車最後會通到柏林喔。」她說。菲利浦不太明白那又怎樣。他只好奇柏林會不會冷。今天天氣很好,然而寒冷的地方也可以晴朗、潔淨、透亮。「那麼你拍的照片又通往哪裡呢。」漆黑無光的圓形反射不出投向它的目光,愛麗絲輕彈著相紙的邊緣,沒有要他回答的意思。
菲利浦但願那兒有他夢幻中的天色。他渴望漂浮在那裡,那無關儲存的世界,只是存在,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才終於抵達的理想地帶 ── 簡明的目的,單純的方向,安然的心。菲利浦感覺血壓很低,他暈眩著,腦海穿插過一段和愛麗絲在快照亭裡擠眉弄眼的時光。她總是忽然轉過頭來,確保菲利浦露出微笑。幾個連續性的念頭因此被立刻察覺:光影的漩渦在他靈魂的不規則處擾動,而沒有任何鏡頭凝視得了這樣出奇的喜悅。並且,他將永遠無法準確收割每個藏匿生存眷戀的瞬間。所以那天他散步在海邊,目送著烏鴉自懸浮薄霧中飛去,任由那永不復返的情境穿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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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陽台的人不見了。或許是去睡了。菲利浦喝不完那瓶讓他身體不適的啤酒,於是走回沒有電視機的客廳,音量輕微地放了一首歌,又走回陽台,看著夜色。這種時候他總是特別想念愛麗絲,就像許多回在駕駛座上忽然轉頭而找不到她鬼祟的小臉,幾乎使他無法繼續前進。菲利浦望向剛才還有人在對話的地方,那裡只剩下一台安靜的洗衣機。那麼多個下午這台洗衣機無比吵雜,現在卻比菲利浦的呼吸還要靜默。
祖母死於火車事故的那個朋友後來找過他,在一個金光燦爛的秋日,他於是給了她那張出事前一刻攝下的照片。她看了看,又還回來,輕緩掉淚。菲利浦想要別開視線,可在那短暫的陰影裡,他忽然目睹了夢幻中的天色在她臉上浮現 ── 詩意的金色,傷心的玫瑰色,以及失落淡藍。他細數著。他或許應該要擁抱他們的 ── 在每個人即將啟程的時刻。菲利浦悔不當初。他陪她走到陽台,等待她顫抖地給自己點一根菸。她不哭了。風很涼快,像打開車窗的山間公路。「你會冷嗎?」菲利浦問。「不,天氣很好。」她說。她往濱海的方向看去,又轉回來瞧著他。「你想過嗎?你拍的照片很美。」
距離月升日落的逢魔時刻還很遙遠,菲利浦的心底隨著音樂的節奏播放起一盒幻燈片,以奇怪的方式排列組合,其中也有他自己。那年菲利浦已經三十一歲,在一個他已經不記得名字的城市裡,和愛麗絲從容地等待著一班遲到的電車。
#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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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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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gredients :
_____《愛麗絲漫遊城市》Alice in the Cities / dir. Wim Wenders / 1974 / film _____《再見柏林》Goodbye to Berlin《柏林最後列車》Mr. Norris Changes Trains / Christopher Isherwood / novel _____《心是孤獨的獵手》The heart is a lonely hunter / Carson McCullers / novel _____《在光影中漫步:羅比穆勒》Living the Light - Robby Müller / dir. Claire PIJMAN / 2018 / film _____《大叔好神騎》25 km/h / dir. Markus Goller / 2018 / fil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