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城市的那傍晚,我點了一杯二十五元的無糖四季春,然後帶著所有箱子在電梯裡上升,艱難拖入新住所,劃開它們的膠帶,並逐一擺放。獨自一人度過的第一晚疲憊卻由於咖啡因輾轉反側,睡不著時就拆開一個箱子,組一座新買的鞋櫃:扣合、旋轉、鎖上。鎖著櫃子時散漫地聽著演算法選歌,不知不覺就播放起張懸。約莫是在〈無意識〉重播的第十一次時,我放下螺絲起子點開歌手頁面,播起好幾個夏天前模糊聽過,卻未留下深刻印象的《城市》。在這略悶熱而空寂的嶄新房間裡,手機音響薄弱地播著吉他刷弦,回音如手裡滑落的螺絲釘在磁磚上輕微撞擊,而我突然間就聽懂了張懸。
「我沒看見但我感覺/世界,像我一樣安靜激烈且深邃」想編一張歌單,容納清晨、白日、午後與傍晚、夜或者更晚,容納一日,容納城市,容納細沙與大河,容納陌異與熟悉;容納我和城市行走,容納遺失的音軌,容納遙遠的歌唱。九月是被歸還回來的陌生生活,適合收拾起來以重新組裝。組裝然後擺放,收好多出來的釘,將螺絲起子還回去:擺放起來好像總有一種意味是,我不在意這些事物是否永恆。
這張歌單的白晝燦爛好聽,入夜沈靜。讀起來的夜晚會比聽起來更漫長,或許音樂和文字本身也能作為日夜的對照;而我畢竟屬於一個早睡又習慣曬著太陽走路的人。若九月算是某種程度上的早秋,願這張歌單如樹下浮動的碎影,清涼而具有暖意。
|城市 - 張懸
「夜裡回憶是白天川流來往 此刻廣播裡的歌
活著 時光如水冷熱
你喝 仍常想渴能有多渴
人與蟬 蟬與狗 狗與深夜衝撞高處街燈的蛾
所有浮生裡萬千的臉孔
讓我因為你們隆重 」
〈城市〉是這樣的,節拍如同行道的磚,行走其上每一步都不自覺地精準落在接縫上。走路、搭一班長長的公車又轉車,這些繁瑣漫長的交通過程之於我其實並不輕易厭倦,如同公車上一再重複久聽不膩的歌。公車停下時額頭輕抵窗景,整具身體便隨著路程輕微顫抖著。
「人們火熱/城市繼續轉動/而我愛你,你可能記得」
在車上的噪音之中我多次將「轉動」誤聽為「顫動」,儘管「轉動」具有某種循環、日復一日的意味,私心還是更喜歡後者。行走時嘈雜,停下時顫動,樂音不住模糊,於是我按下重播。
早晨我出發去看一場電影,去見沒見過的人。C城的十點陽光清澈如河,窗外仍未醒轉似地噪音微弱。而〈城市〉何其清醒,要你全無睡意地行走,要鞋跟堅實地落上石磚敲出響聲,要在明亮的日光下遭遇一張張相異的臉孔,要我們相濡以沫。
是這樣的。站在斑馬線底端面前流經轟鳴的車流,那和面對一座大海又有什麼不同?我靠著聆聽而保持自己不被淹沒,保持自己記得重要的細節,保持自己得以編織生活的深意,得以隆重。
|Frou-frou Foxes in Midsummer night - Cocteau Twins
七月的〈Cherry-coloured Funk〉後又聽了其他Cocteau Twins,不同於〈Cherry〉的抓耳旋律,〈Frou-frou Foxes in Midsummer night〉並不是一聽就懂的歌,意外適合戴著耳機在島上邊聽邊等車。好像有某些歌生來就該如此:在車聲噪音近乎淹沒旋律之時,歌聲會以一種奇異的姿態突出,如同城市之上懸浮的咒語,雜沓浪花間浮出的石礁。
在那近乎正午的燥熱白日裡,我上了車回憶那些遺失的音軌與留下的。作為一種城市獨具的聆聽方式,是否也是種生活的指南。是否讓我們被噪音所洗刷,而磨出陌生而嶄新的光澤。
我任陽光般的燦爛和弦潑灑耳膜。一首如此狂妄而聽不出歌詞的歌似乎在說,回到了這座溢滿噪音的城市,你要比它活得更吵。
|兩者 - 張懸
張懸唱出黃昏之前我已經看見日落以及餘暉。眼前一抹橘黃稀薄地出現,如前奏的撥弦。傍晚約莫是這樣一種逐漸滲入,再逐漸撤離。
新的九月我越來越頻繁在傍晚時才出門,在租來的房間裡灰色地穿鞋,行走時沿路亮起路燈;讓一絲夕陽落在眼睫上,背著光等車時影子也具有溫熱的涼意。
去看一場讀劇。女演員在舞台中心搖著木製風鈴,像一場好聽的大雨。雨好聽得我忘記那聲音原本的比喻,只記得末段三人在舞台上的追逐與旋轉,以及那句話,所以,你過得好嗎?
「呃,好,好啊。」
走出文學館時發現撤離的傍晚真的像戲一樣留下了雨,倉促地穿過中央公園的森林與橋,沒來得及仔細看腳下發散著藍色的湖。雨中的歌像紙頁上暈開的藍色。
「沈沒前清醒的愛人 在擁有愛的世紀裡悲傷
親吻後沈睡的愛人 享受的孤單夢一樣落下
熱烈而慚愧 分不清左右」
你過得好嗎?傍晚出門的我待得越來越晚,能走得越來越慢,有時候就停下來,站在一道裂縫上,單純想著你在做什麼,或是該做什麼,或是什麼都不想。你過得好嗎?在城市因車流而起的大風裡我的聲音線頭一樣散開,指向不同的你,你,你。待得越來越晚的我以為自己也會變成那種越來越敢把線剪斷的人。在長長的窗景與路程中雨也逐漸不下了,我在乾燥的磚上努力前進而什麼都不想。如果再想像你與你影子落在磚上的樣子,將要散開的就會是我了。
時間的風箏與其倒影
蝕盡了可見的日光
觸碰自己的同時,又不斷走失
世界是一條不間斷的線
我是孔洞
如此緊密
如此光亮
朝天對準那些雨水預言
它們的下落它們的摩擦它們的冷
——馬翊航〈削薄〉
|辮子 - Hello Nico
兩年前初抵南方之城時,《熟悉的荒涼》彷彿空著的公車座椅上無形的陪伴,在那感覺極脆弱的時光中如薄影伴我行走生活,耳機裡的歌像一只貼身的符,籠罩而守護著我迷失、潰敗、困惑、愛人與為其暈眩。我愛〈荒蕪〉中帶有尖銳冷酷的城市描摹,〈別等我回來〉與〈你是被抹去的那一段風景〉的狂戀與掙扎,〈哭泣的橄欖樹〉埋藏於殘忍與灰燼中的希望。而〈辮子〉在我心中一直佔有微妙的地位,不像其他愛歌擁有濃烈的情緒與光彩,色澤隱晦,如一場湖上的透明的大霧,極為清澈柔軟。在湖上躺下來的話,辮子就會輕輕浮起,如流經而凝滯的秋葉,靜止,然而自由。
(那年的寫作計畫中為了這首歌我寫了〈啊河馬莉〉,以借來的名字長出故事手法生澀,但兩年後重聽〈辮子〉驚覺是整張專輯中最愛的一首,一系列的小說中馬莉也是少數沒被寫壞的故事。)
「躺在清澈純淨的水面上
我拉著你 就只望著 天色更迭
日與夜的影子多麼不同也多麼相同
因為我是你 你也是我」
重聽這樣一首早已聽熟的歌,彷彿回到初抵城市的兩年前,街景依然陌生,入夜令人焦慮。惶惑地行走與生活之間,終究還是倖存下來了。倖存下來的我應該要寫些什麼?當我們習慣了流失與離開。面對這窗景的安逸一度我想過是否可以開始向前,開始盛滿一些什麼了。
公車經過了熟悉的路口我按鈴。我在新的一站下車:從這裡需要往回走,但是更近。
|這樣的我 - 草莓救星
在那些晚歸而路口四面恰好皆亮起紅燈的時刻,如果走到路一半就停下來,會短暫地擱淺在十字中心。四周刺眼的車燈直視我如同穿透,棲息的引擎低鳴,我卻聽見了某種靜寂。突然我停下來。
|Taking My Time to be - Strawberry Guy
突然我感覺疲憊與暖,空心的笑意和輕盈的傷感,我只想停下來,橫躺下來,在這個十字裡,平靜如永恆。
而我終究也有這樣令人難堪的和諧需要面對啊。我想。在這之於我仍全然嶄新的居所中,深夜的我打字跟別人說著話,突然就意識到了這點。住久了就將紮實起來,消解虛無和悲觀。當我逐漸不那麼哀傷的時候我該做些什麼?當我發現我再也無法強迫自己表演這些,舊的自己,失去印象的自己,舊的自己。新的命題。而我的命題會是什麼?好像重複裝滿一瓶水的過程:逐漸流失、流空,面臨空乏,等待盛滿。
但盛滿的我大概是不能書寫的。約莫是在那逐漸沿著電梯下降,盯著鏡中的自己和水瓶,那樣短暫卻綿長的,揣測空乏、缺席本身的等待時光。如同磚與磚之間一道剛好的裂縫,一枚剛好的碎石,一種懸宕遲疑的果斷,一只掛起來的鬼。
|Concord / Benjamin Britten
「我躺在床上等待回話,閉了一會兒眼睛,後又睜開。從窗帘上方只透進一線亮光,而且漸漸消失。我彷彿又回到了我在巴爾貝克海灘時經歷過的那個時刻,它像一條幽深而多餘的走廊,走廊的盡頭能找到快樂。我在巴爾貝克就學會了體會這種昏暗而令人快樂的空閒時光,就和現在一樣,我獨自一人待在房間裡,其他人都去吃晚飯了,我看見窗帘上方露出的亮光逐漸消失,但我一點也不覺得悲傷,因為我知道,黑暗像北極的黑夜一樣的短暫,黑夜之後太陽又會復活,以更加明亮的光芒照亮里夫貝爾。」
——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第三卷・在蓋爾芒特家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