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忽風控文化，讓瑞士信貸付出超過55億美元的代價】
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基本上我一直到它上新聞，我才聽到Archegos這名字。我甚至不知道Archegos的存在。」瑞士信貸執行長Thomas Gottstein這樣回答記者的提問。
這樣的說法聽起來或許有點令人難以置信，因為這家由Bill Hwang操盤的避險基金，讓好幾家跨國金融機構付出慘痛代價，野村證券損失了29億美元（下同），摩根史坦利損失了10億元，瑞士銀行損失了7.74億元，但其中虧損最龐大的是瑞士信貸，他們損失了55億元，導致第一季虧損了2.75億元。
但是瑞士信貸的管理階層不應該對於Bill Hwang和Archegos一無所知，它是瑞士信貸前十大客戶，他們之間的業務來往超過十年，瑞士信貸犯了什麼錯，讓自己陷入如此虧損困境？
Bill Hwang曾經在傳奇投資人Julian Robertson操盤的老虎基金（Tiger Management）工作，在老虎基金結束之後，Robertson支持他成立了亞洲老虎基金（Tiger Asia），根據那些認識Bill Hwang的人說，他並不會揮金如土，住在紐澤西郊區、而不是曼哈頓豪宅，開的是現代休旅車，總是像大學生一樣背個背包、穿著很簡單，甚至稱讚Uniqlo既便宜又舒適，他把許多財富收入花在宣揚基督教義的活動。
但Bill Hwang傳承自Robertson的交易策略卻十分大膽，他依然記得後者所傳授的重要一課：與損失共存。有一次他們因為賭錯日圓方向損失了20億元，結果Robertson走進房間說：「大家冷靜點。這只是工作而已。我們已經盡力了。」
Bill Hwang的交易策略並不複雜，他總是集中投資幾家公司，並且利用避險基金不受槓桿限制的規定，提高持股槓桿比率到高達5倍以上。除此之外，Bill Hwang運用「總報酬交換」（Total Return Swap）讓往來銀行無從得知他的持股部位，另外他和多家銀行往來，所以沒有銀行知道他的整體投資部位。
過於大膽的交易有時也讓Bill Hwang惹上麻煩，2012年他在美國涉及內線交易認罪，並付出4,400萬元罰鍰，2014年他又再度因為內線交易，被香港證監會起訴，四年內不得在香港買賣證券。
儘管有這些負面消息，但並沒有阻擋瑞士信貸和其他金融機構與Bill Hwang往來。2012年時，兩位瑞士信貸資深銀行家報告說，Bill Hwang會解決美國證交會的問題，持續管理約6億元的個人財富，而且相信亞洲股市還有很好的投資機會，並且因為成為瑞士信貸未來很重要的客戶。
瑞士信貸花了三年時間審核Bill Hwang所涉及的聲譽和法律風險，期間負責的銀行家多次迴避問題，直到被警告關戶可能後才完成，但最後瑞士信貸的結論是Archegos做出重要改變，讓它在系統、法令遵循和投資表現上都是業界翹楚。
在此之後，瑞士信貸對於Archegos的定期評估好壞參半，他們認定該公司有「穩健的資金基礎」、「強勁表現」和「妥適運用槓桿」，但也發現它「過度仰賴關鍵人物」、「表現起伏不定」和「風險管理機制糟糕」。2018年時，美國和英國的法令遵循主管考量聲譽議題，建議銀行中止與Archegos往來，但最後在業務單位的強力反彈下作罷。
或許是因為Bill Hwang的積極交易策略，Archegos的投資有著巨大波動，2018年上半年它比前年度成長41％，但年終時又衰退了36％，使得瑞士信貸將它放進觀察名單，但沒有採取其他動作。
這或許是因為瑞士信貸有點自身難保。從2019年開始，該銀行負責風險管理的執行董事階層有四成離職，但是客戶的名單卻不斷擴張，使得銀行員工得要在資源更少、經驗不足的情況下應付更多工作。
負責避險基金的業務部門，由分別在紐約和倫敦的兩人共同擔任主管，但兩人都不覺得自己應該負責督導Archegos的業務關係，兩人都說自己對Archegos沒有太多了解，但這也有可能是因為兩人都兼了太多職務，被相關資料淹沒，導致沒有好好管理業務運作。
另一方面，在風險管理部門也差不多如此。瑞士信貸投資銀行業務的風控主管也同時兼任英國業務的風控主管，喪失了原來可以由兩位資深主管分別獨立監控風險的功能。
2020年時，負責管理Archegos相關風險的高階主管因為意外過世，瑞士信貸指派了另一位執行董事來接任，儘管他在該行已經有20年經驗，但是對風險管理毫無經驗，他先前負責的是業務單位，而且正好就是和Archegos往來，這「迫使他要邊做、邊從較資淺員工那邊學習」。
這些風險管理部門的問題不是沒有被揭露。2019年時，主管機關聯邦儲備銀行在壓力測試時，認定瑞士信貸計算交易損失的機制有缺失，要求他們在四個月內改善。
2020年三月時，另一家避險基金孔雀石資本（Malachite Capital Management）宣告違約，導致瑞士信貸損失了2.14億元，這讓某些銀行經理人大吃一驚。根據內部稽核報告，銀行有兩大缺失，首先他們沒有仔細研究那家避險基金的交易策略，和在市場大幅波動時的反應。其次，計算擔保金的系統過於老舊，不能即時有效監控銀行部位因為價格波動所導致的風險。
那年九月，瑞士信貸採用了新的動態擔保金計算機制，那系統使用市場波動和部位集中度的即時數據計算出擔保金，但是瑞士信貸並沒有打算對於Archegos優先採用這套機制，根據新的機制，Archegos要多付出30到40億元，但該行始終沒有提出要求，只因為他們認為這會讓客戶很困惑。
負責風險部門的主管反倒要求分析師用比較寬鬆的計算方式，算出Archegos要支付的擔保金只有約13億元，儘管如此，瑞士信貸想要和Archegos討論擔保金計算，但三次電話會議的安排最後都被取消。
也差不多在那時候，一位風險分析師向主管回報說，Archegos的投資組合並沒有被適當監控，因為負責的紐約團隊沒有值得信賴的人員。「我要上哪裡去說這件事？我相信有肩膀，可以回絕業務單位提議不徵提保證金的人都走光了。那團隊現在是由業務人員在管理。」他說。
另一方面，在孔雀石資本違約事件後，瑞士信貸在2020年三月新成立了交易對手監控委員會，包括投資銀行部門的風控主管和營運長都是成員。那年九月，Archegos因為數次超過風險限額而被討論，但銀行最終沒有採取任何動作，2021年三月，該委員會再度討論到Archegos，因為它在瑞士信貸的部位已經高達210億元，但也從沒有人適當地向上呈報，這或許是執行長Thomas Gottstein和風控長Lara Warner說自己並不知情的原因。
而這一切在3月22日那週迅速崩潰，Archegos大量持有的ViacomCBS股價在兩天內跌掉超過三成，另一檔Archegos持有的騰訊音樂娛樂集團股價也大跌二成，導致多家與Archegos往來的銀行要求它提供擔保品，根據瑞士信貸的計算，Archegos總共要提供27億元的擔保品，但後者卻說自己拿不出那麼多現金，只能慢慢地在市場上拋售部位，才不會造成市場大幅震盪，Archegos告訴眾家銀行自己的部位大約是1,200億元，但是只有90到100億的股票，所以希望銀行不要宣告它違約，但卻遭到拒絕。
摩根史坦利安靜地賣掉大約50億元的持股，德意志銀行和高盛分別賣掉了40億元和105億元的持股，但動作比較慢的幾家銀行，比如說野村證券和瑞士信貸就得承擔鉅額虧損。
但這不是瑞士信貸今年唯一遇到的重大虧損，三月時供應鏈融資公司Greensill宣告破產，同樣讓這家銀行損失慘重，根據《金融時報》的報導，這一切都是源自於瑞士信貸對於風險管理的輕忽。
《金融時報》採訪了多位曾任或現任瑞士信貸的員工，他們認為銀行掏空了風管人員，更偏好業務人員和技術專家，不同意的聲音則受到壓制。「瑞士信貸在深海裡與鯊魚共泳，但是卻帶著私人銀行的心態。他們會被摧毀的。」一位前員工這樣說。
擔任瑞士信貸風控長的Lara Warner是證券分析師出身，她在2002年加入瑞士信貸時負責有線電視和電訊產業，並且一路升到投資銀行的財務主管，最後在2015年被時任執行長的Tidjane Thiam拔擢為法令遵循主管。
時任瑞士信貸董事長的Urs Rohner和Thaim認為「你可以指派聰明人去做任何工作，他們都會成功，即便之前毫無經驗……但那對風控和法遵來說並不適當。」一位經理人這樣說。
當Thiam下台，由Gottstein接任執行長時，他讓Warner進一步接掌新合併的全球風險管理和法遵部門，這兩個部門每年要花費銀行約5億元，Gottstein希望這樣可以減少重複的資訊和營運成本。
Warner不希望風控部門被看作是學術象牙塔，可以不假思索地阻斷業務運作，她和其他經理人希望風控和法遵部門更商業化，和前台的交易員及業務人員更一致，她將某些市場風險單位從隸屬於獨立的風管團隊，改為向前台科技部門主管報告，而且砍掉了超過20位資深風控經理人。
「當你砍掉這麼多人，會將一種恐懼感帶進組織，風管的文化不再是要對業務單位說『不』。」
這種心態或許正是Archegos為瑞士信貸帶來鉅額虧損的原因。
根據瑞士信貸委託Paul, Weiss, Rifkind, Wharton & Garrison法律事務所完成的調查報告作出這樣結論，「我們的主要觀察圍繞著一個中心問題：在瑞士信貸裡面沒有人－不是交易員、不是負責業務的風險管理人員、不是資深經理人、不是信用風險分析師、也不是資深風控主管－展現出他真的了解Archegos的投資組合對瑞士信貸帶來的嚴重風險。這些風險並沒有被隱藏起來，至少從2020年九月以來就在眾人眼前……結果就是容許Archegos承擔了過度的風險，而沒有保護瑞士信貸遭受過度損失。」
「在資深經理人層級，業務單位擁有的資訊顯示Archegos的風險不斷在增加。這項資訊可以在業務單位發送的定期報告中找到。但是業務單位要不忽略這些風險，要不欠缺了解嚴重性的能力，不管是何者，降低Archegos的風險都沒有被當作優先事項。取而代之的，是業務單位專注於增加瑞士信貸從Archegos賺取的獲利，即便要付出讓瑞士信貸增加超過限額的風險作為代價。」
在瑞士信貸委託律師事務所的調查報告出爐之後，銀行也宣布了將採取相應措施，他們將會解雇9位員工，並且從23位員工追回7,000萬元，他們也會新增交易對手市場風險主管的職位，並且分別找來曾任瑞士銀行的Axel Lehmann和高盛的Juan Colombas擔任董事，前者將會負責隸屬於董事會的風險委員會，他們也從高盛挖來David Wildermuth，取代被掃地出門的Lara Warner成為新任風控長。
新接任瑞士信貸董事長的António Horta-Osório在聲明稿中這樣說到：「銀行已經採取果斷的行動加強風險管理架構，我們也決心要學到正確的一刻，更加強我們的內控部門，以確保我們可以更茁壯。我們致力於培養出個人責任和問責的文化，在員工的心裡，他們就是風控人員，明確知道他們應該做什麼，向上通報任何疑慮，並且為他們的行為負責。」
諷刺的是，如此維護客戶關係，到頭來瑞士信貸並沒有賺到太多，根據統計從2017年到2020年間，瑞士信貸總共從Archegos賺進5,400萬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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