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家庶出的三姑娘今日帶著孩子回杜家了。
自從杜妍兒嫁到熙陽城的楊家後,便極少再回來探訪,今天不僅回來了,還帶著外孫一起,杜承平心裡又驚又喜,趕忙吩咐下人迎接。由於來得突然,杜家上下為了給母子倆準備房間、吃食和衣物等用品忙翻了天。令人在意的是,杜妍兒的兒子楊正不知遇上了何事,滿臉淚痕,和他母親小時候哭過的樣子簡直一模一樣,衣服沾了不少泥,亂糟糟的,問他怎麼了也不答,縮在杜妍兒懷裡直搖頭。
杜承平擔心外孫,見男孩一句話都不說,便去問女兒。然而杜妍兒只是疲倦地告訴他碰見了一些歹人,但現在已經沒事,讓他不要再問下去了。
如此敷衍的答案當然安不了任何人的心,問題是面對固執不肯回答的女兒,杜承平向來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的。杜妍兒的倔強從小就是他的頭痛來源之一,他不會明知無望還去挑戰。
杜妍兒則先帶著孩子打理一番,沐浴過後,他們去到她年少時的閨房——即使她嫁為人婦,杜承平還是讓下人把這兒收拾得乾乾淨淨,若哪天她想回來探望,便可以住進去。
點起燭火,杜妍兒看著熟悉但許久未見的床鋪、妝台,緊繃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
「阿娘。」換上了新衣服的楊正走到杜妍兒身邊,怯怯地拉了拉她的衣角。
杜妍兒微笑,蹲下抱起兒子,柔聲問:「怎麼啦?」
「壞人……不會再來了對嗎?阿娘?」男孩紅著眼眶,顯然還心有餘悸,身體不由自主地發顫。
那幾個奇怪的人真的給他留下了陰影,和他們待在一起的幾天裡,他沒有一刻不害怕。尤其是為首的老人,總給他一種不寒而慄的壓迫感,宛如在垂死者附近徘徊的食腐生物,享受著獵物的恐懼並等待對方嚥下最後一口氣,光是被他看著就有種要窒息了的錯覺。
「當然不會了,傻孩子。」杜妍兒愛憐地摟緊臉色發白的兒子,低聲安慰:「我們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沒必要再來找我們。」
聞言,楊正重重的吐出一口氣、身體總算不再那麼僵硬,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又猶豫地停下,過了一段時間才再度開口:「那,白日的那位哥哥……」
「沒有什麼哥哥!」杜妍兒尖聲打斷兒子的問題,好像喊得夠大聲就能實現願望似的,保養良好的美麗臉蛋因太過激動而顯出幾分猙獰。
女人突如其來的激烈情緒嚇得楊正差點停止呼吸,男孩眼睛瞪得大大的,動也不敢動地望著面露兇相的母親。
見兒子被自己嚇著了,杜妍兒連忙收起難看的表情,勉強笑道:「正兒乖,那個哥哥不是什麼好的,以後別再提他。」
「可、可是,他看起來不像壞人啊……」男孩小聲地說。
「人的好壞哪是你一個小孩子家家能看清的!」杜妍兒不耐煩地一揮手,「他是個怪物,留著只會帶來禍害!你會遭這些罪和他脫不了關係,你居然還傻呼呼的擔心他!」
「怪物?」楊正不安而困惑地重複。
「沒錯,所以記住,千萬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他。」卸妝後也依然豔麗的女子一臉嚴肅,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認真,當中似乎還摻雜著一絲懼怕。楊正不是沒見過母親私下罵人,但多半是賤人、什麼蹄子之類的詞,用上「怪物」這般不對勁的措辭還是第一次。
那兩個字像是色澤陰森的顏料,將原本就複雜的事件再添上一層詭異的色彩。儘管不清楚來龍去脈,楊正仍看得出母親其實是用那個哥哥向那群人換了自己……他不敢多說什麼,只是心裡還有一個在意的問題,而人的本性又容不得困惑長久存在,一旦疑難未解便不停探尋,直到名為好奇心的大洞被填滿為止。
猶豫了一下,楊正還是忍不住問:「但是他又為何要喊您母……」
「我叫你別再問了是聽不懂嗎!」杜妍兒簡直要被這個兒子逼瘋了,她這輩子最不願意談論的就是十八年前生下的孽種,偏偏他和他所帶來的麻煩像在她身上生了根似的,以為擺脫了的時候就狠狠刺她一下、讓她不得安生。原本以為把他丟給那些人後便能安心度日,結果那該死的小畜生居然反將一軍,當著正兒的面喊她「母親」!
笑話!誰是他的母親?有姜雲那個賤女人當他的母親就夠了,她可擔當不起這位置!
當初發現自己懷上莫寂夜的時候,杜妍兒驚駭又氣憤,幾乎每晚都睡不著,生怕他咬穿肚子爬出來、或是像他那怪物父親一樣弄出一些黑色的影子害死她。想趁孩子還沒長得太大時流掉,偏偏又被阿爹攔著,說什麼造孽啊、報應啊的鬼話,難道他看不出那孩子活著才真的報應得了她嗎?
內心不知第幾次後悔沒有不擇手段在那個孽種還小的時候將他處理掉,杜妍兒冷著臉再一次警告楊正,「那個哥哥壞得很、腦子也不正常,你不用管他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他接下來會遇到的事情也和你沒關係,所以不要再提到他,不然小心那些怪人又來找你!」
楊正脖子一縮,唯唯諾諾地應了聲「是」便不敢再說話。
悻悻地轉身,杜妍兒已無心力應付兒子,正打算整理一下被單轉換心情,房門忽然被敲了兩下。
叩叩!
「誰啊?」不曉得是哪個不長眼的蠢材選在大半夜來打擾,杜妍兒堵在胸口的那股氣瞬間衝上腦門,大步邁向門口,碰的一下大力把門拉開——
一張姣好的面容率先映入眼中,熟悉的柔和眉眼難得不帶一絲笑意。身著淺藍長裙的秀美女子雙唇緊抿,烏黑眼眸眨也不眨地直視著她,不似平日溫軟和善,反倒流露出細微但蒼涼的煞氣。
「姜雲?」杜妍兒剎那間有些發毛,按照禮節她是該稱呼姜雲為姜姨娘的,不過她向來在父親的侍妾面前趾高氣昂,除非是為冷嘲熱諷,否則「姨娘」二字不會輕易出口,再加上姜雲與她年齡相近、又曾經吸引父親的目光一段時間,她對這位姨娘自然能下多少拌子就下多少,怎麼可能以禮相待?
然而此刻站在面前的女子一反常態的肅然表情太像莫寂夜,讓心裡有鬼的杜妍兒看了非常不舒服。
姜雲性子隨和,鮮少發脾氣,就連皺眉在那白淨的臉上都算罕見,因此當那雙沉靜如水的眸子結成了冰,即便囂張如杜妍兒也難免膽寒。
「多年不見,姜姨娘仍是半點禮數都不懂,深夜拜訪有何貴幹啊?」杜妍兒雙手抱胸、下巴微揚地睨著姜雲,彷彿想透過高傲的姿態掩飾自己的心虛。
她不會為拿莫寂夜換自己的兒子感到愧疚,但若是姜雲發現並把事情鬧大……女子垂下眼簾,斂起的目光多了一絲陰冷,紅唇抿起。
沒有理會杜妍兒的挑釁,姜雲一句廢話也沒有,直切重點,「寂夜不見了。」
「哦?那又如何?」杜妍兒滿不在乎地問,似是覺得好笑,「莫非姜姨娘以為他會來我這兒?」
不會,絕對不會。
莫寂夜不可能主動靠近杜妍兒。姜雲十分清楚,對於開口便是咒罵、動輒欺侮他們的所謂生母,莫寂夜向來能避則避,不僅是不想給自己找氣受,也是為了讓杜妍兒沒有懲治的藉口。
「也許他只是出去鬼混,明早便回到你這兒了。」姜雲不回應,杜妍兒便自顧自說了下去,涼薄得像在講述笑談。
「他從不拖到三更半夜還不回家。」按耐住逐漸上湧的怒氣,姜雲藏在袖中的拳頭緩緩收緊,青蔥般的指甲幾乎刺進掌心。
其實姜雲也知道,找杜妍兒問莫寂夜的行蹤是個離譜的選擇,這兩人從未在起衝突以外的時候有過交集,從杜妍兒這裡怎麼可能打聽到有用的消息?而且有楊正跟在身邊,她不敢光明正大動手。但出於某種荒唐的直覺,姜雲就是覺得杜妍兒知道些什麼。
畢竟從莫寂夜還只是個嬰兒的時候,杜妍兒就嘗試過害死他,假如他們在外頭偶然遇見……難保杜妍兒不會抓緊機會出手。
終歸來說,寂夜晚歸與杜妍兒到來在同一時間發生,實在太過巧合,很難讓她不多想。
「這樣啊,那今天可真特別。」語氣依舊漫不經心,杜妍兒皺了皺鼻尖,毫不掩飾她有多渴望擺脫姜雲,這是她表達不耐的眾多方法中較為委婉的一種。
「所以,三小姐不知道寂夜上哪兒去了?」姜雲死死盯著杜妍兒,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點表情變化。
「不知道。」嫵媚的臉蛋寫滿無辜,這樣的神情如果出現在別人面上也許很有說服力,但由杜妍兒做來卻只有說不出的彆扭。姜雲立刻蹙起秀眉,不敢相信杜妍兒到了這種時候還在開玩笑,隨即又為自己的錯愕感到滑稽,那可是杜妍兒,她當然會如此反應。
捂著嘴打了哈欠,杜妍兒似是不想再浪費時間談下去了,懶洋洋地地做了個送客的手勢,「若無事便自行離去吧,還要哄孩子睡覺呢。」她甜甜一笑,在姜雲蒼白的臉色中闔上門,心滿意足地走向床鋪。
楊正坐在床上,稍微觀察了母親的神色後才小心翼翼地喚道:「阿娘……」
知道兒子想問什麼,杜妍兒雙手按上他的肩膀,正色道:「那是你外公府裡的妾,負責養白天那個……『哥哥』的人。記好了,絕對不能讓那女人發現你見過他,否則你和阿娘都會有麻煩,知道嗎?」
莫寂夜的出現已經引起正兒的好奇心,要是再讓姜雲在兒子面前多嘴,進而傳到丈夫耳裡……她不敢想像自己會面臨怎麼樣的下場。夫家不比娘家,若是出了差錯,她便真真正正地淪為笑柄,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
楊正遲疑了幾秒,見杜妍兒堅決中帶著懇求的表情,便曉得此事在母親心中已經沒有商量的餘地,默默地點了點頭。
「真乖。」杜妍兒滿意地笑開,揉了揉兒子的頭,緊緊地抱住他。
楊正勉強地笑了一下,拉一拉杜妍兒的衣角,悶悶地提醒:「阿娘,不能呼吸了……」
連忙鬆開手,杜妍兒訕訕地讓兒子離開她的懷抱,「哎呀!真是,瞧阿娘樂得……沒弄疼你吧?」
男孩搖搖頭。
杜妍兒微笑、將兒子抱到床邊、帶著他躺下,蓋好被子。
「睡吧,明日我們就回家。」她輕聲在楊正耳邊說道,帶著將卸下重擔的期待,高高興興地閉起眼睛,把自己的另一個骨肉拋至腦後。
明天,只要等到明天,那個小怪物會永遠消失在她的生命中。
樹影透過窗子印在地上,彎曲的形狀就像一隻枯瘦的手,不知想抓住什麼。
墜入夢鄉前,杜妍兒不自覺翹起嘴角。
希望「他們」手段夠厲害,別讓他有機會逃了。
皓月當空,銀白的光輝將夜幕染上帶有層次的藍,散去暗色帶來的沉重,一旁點綴著的繁星宛如躺在黑天鵝絨上的珍珠,閃爍著潤澤的明亮。仰望著那一片超越任何寶石、礦物,卻從不維持同一面貌的天空,阿庫提難得沒有板著一張臉,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座冷冰冰的石雕。
「在想什麼呀?」一雙象牙般的玉臂攀上男子寬闊的肩膀,金髮碧眸的女郎親密地靠在他身上,撒嬌般輕聲在耳邊問道。
少了面罩遮掩的英俊臉龐由平靜轉為冷淡,並未因女子的親暱表現出一絲一毫的柔軟。
「維嘉莎。」
「嗯?」
「放手。」
男人的聲音在身軀緊貼之處產生共鳴,卻有如冷冽如刺骨的寒風,與他暖和的體溫截然不同。維嘉莎知道自己如果不馬上照辦,阿庫提絕對會抓著她的手腕逼她放開,沒趣地撇了撇嘴,女子果斷地縮回手、迅速閃到對方攻擊範圍之外。
「這麼生氣做什麼?難道是因為我多看了『小朋友』一眼?」不甘心就這樣落了下風,維嘉莎裝作不經意地將淡金的髮絲梳至耳後,以不高但清晰的音量詢問。
阿庫提回過頭,藍寶石般的雙眸似乎更冷了一些。
維嘉莎偏著頭,坦然回望,甜美的微笑綻放,帶著一絲俏皮,不若平時令人不敢隨意親近的優雅。
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阿庫提淡淡地回:「不要瞎猜。」
惋惜地聳聳肩,收起玩鬧的調皮,維嘉莎再次走到阿庫提身旁,只是不如最初那樣靠近。
「你覺得他會被用來做什麼?」少了調笑時的柔媚,女子身上便多了一絲若有似無的凜然,像是玫瑰轉為暗紅,花瓣上還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冰霜,美麗不減,卻足以凍著任何一個膽敢處碰的人。
不必問,阿庫提也曉得維嘉莎口中的「他」指的是誰。朝其他人聚集的方向瞥了一眼,男人抽出腰間長刀,不疾不徐地開始擦拭,「這取決於沙洛法。」
沙洛法是老人的名字,源自南方大陸一個古老小國的語言,意思是禿鷹。打從來到東方大陸、認識「人如其名」這個詞之後,維嘉莎便一直為之讚嘆,她從沒想過簡單的四個字可以如此完美的形容首領注視別人的樣子,耀日的語言可真是神奇。
「那麼他接下來的日子可不好過,沙洛法很有一套的。」翡翠般的眸子閃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晦暗,維嘉莎慵懶地揚起沒有溫度的笑容,意有所指的加了一句,「對吧?」
不做任何回應,阿庫提沉默地將長刀拭淨、收回刀鞘。
見狀,維嘉莎明白他不打算再談下去了,便也不再搭話,安靜的站立在一旁。
皎潔月光下,一黑一紅的身影沐浴在一片靜謐中,彷彿沉浸在名為夜晚的海洋裡頭。
而隔著一大段距離、他們的同夥待著的火堆旁,身上只餘一件破碎中衣的少年躺臥在地,手腕被麻繩反綁在背後,不知是睡過去了、還是昏迷了。烏黑髮絲擋住的俊逸臉龐上,有一側印著鮮紅指印,在白皙膚色襯托下,特別的明顯。
若是這位「小朋友」曉得自己往後將要面對什麼,不知道他還願不願意醒來?
維嘉莎凝視著天邊的一顆星,心中浮現毫無意義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