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老頭,你愛我嗎?」
*
房裡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
我討厭黑。
小時候肯定有過什麼陰影吧我猜,前幾天的新聞才剛報,幼年時期經歷某些創傷,就算本人早已遺忘,也會深深影響我們的行為舉止。
我也是屬於回想不起以前發生過什麼事的那類人,但肯定有過,或許是被媽媽編的床底妖怪故事給嚇著了,也或許是有幾次不乖被趕出家門造成的後遺症也說不定。
有時候太過苦澀難堪的回憶,大腦便會擅作主張關進最深處,但總會留下一些痕跡,對吧?
臭老頭習慣關燈睡,連夜燈也不開,可是我黑漆漆的睡不著,每個晚上都這樣,所以他說可以抱他,這樣一來就能感受他的體溫、呼吸時的緩緩起伏,還有笨拙卻真摯的凝視,就不會感到害怕了。
不知從哪裡偷學來的,這大概是他這輩子說過最浮誇、最肉麻、也是一口氣說出最多字句的時候吧!
他就是這樣,不愛說話,平時總是一個人若有所思,有些時候冒出幾句超出我理解範圍的話,每次都摸不著頭緒,可是很有趣,這也是他可愛的地方,當然,我們還是會吵架,不過幾乎都是他讓著我,無論誰對誰錯。
是他自己答應我的,這樣應該不算公主病吧?
就算是,我還是想多撒點嬌,在他還願意包容我這樣的壞脾氣時,盡量享受,這樣也沒有錯吧?
喀。
「你真的很不會說話,要回答我愛妳啊!」
食指勾起,彈了他耳朵一下,老頭別過頭去表示不從,我的手藉機穿過他的腋下緊緊箍住,像無尾熊,死都不放。
他笑了出聲,是鼻子先噴氣的那種好玩的笑聲,我好喜歡,把臉埋進厚實胸膛,而他粗壯臂膀輕輕爬過我的背部,溫柔攬在肩膀上,變成溫暖枕頭。
我大概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吧?
喀。
「老頭你睡著了嗎……喂喂喂,你睡著了喔哈哈哈,幹嘛這樣!不要裝死啦哈哈哈,喂、喂、喂!」
框啷!
*
廚房傳來的聲響嚇得我睜開眼睛,眼屎黏在眼角揉不太掉,四周都灰濛濛的,只有從破舊窗簾夾縫中射入的慘白光束切開天花板,打在閃爍微弱紅光的冷氣機上。
下意識伸手抓向一旁,除了皺成一團的被單外,什麼都沒有。
什麼也沒有。
「老頭?」我從床上用力彈起,扯開棉被,突然一陣憤怒從胃部湧上來,直衝頭頂。
怎麼會?又作夢了?臭老頭呢?他一聲不響的去加班了嗎?不對啊他之前都會跟我說一聲……咦?他是不是這個禮拜都加班呢?還是只是去廚房找東西吃?該不會出去找女人了吧?不不不,這怎麼可能……但我自己孤伶伶躺在這,我被丟下了?
我被丟下了。
不知道。
我不知道。
腦袋昏昏沉沉又脹又痛,冷氣機前幾天就怪怪的,不間斷的惱人嗡嗡聲直鑽腦門,睡衣被汗水潤濕大片,散發融合汗臭與體香的詭異氣味。
翻身,離開床面,肩膀痛得要死,好像隨時都會和身體分家。原本相親相愛的室內拖不知道為什麼只剩下一隻癱倒在床邊,我將右腳插進鞋裡,一跛一跛走向緊閉的房門。
希望只是我東西沒放好,從桌上摔下來,也或許是那臭老頭半夜肚子餓,不小心在廚房碰掉了東西,他常常會在半夜餓醒,隨便翻東西出來吃,跟他說過很多次這樣對身體不好,就是講不聽。
房門的把手有些鬆動了,必須用另隻手撐住底部才能轉開,我試了幾次,終於拉開有點灰塵的木門。
啵。
耳邊響起某種不知如何形容的奇異聲響,惡臭就像洪水ㄧ般灌進房間,腦袋還沒反應過來,胃酸從胃裡湧上喉頭,土黃嘔吐物混雜未消化完畢的塊狀物體,瀑布一樣從口腔裡噴洩而出,直直落在門口地墊上,幾乎噴濕我的兩隻腳和膝蓋。
這臭味是怎麼回事?
我好生氣,顧不得地面,把濕透了的拖鞋扔在原地,拖著腳步走向通往廚房的廊道。
「老頭?是你嗎?」
走廊漆黑,好像隨時都有可能被吸入另一個空間中,我從頭到腳好不舒服,但還是咬著牙快步向前,走進廚房,點開泛著微光的燈泡開關。
啪。
瞬間的光亮刺得眼睛發疼,我勉強睜開眼縫掃視廚房,玻璃杯在地上碎成無數發亮的星星,四散在乳白色汁液之中。
老頭坐在餐桌靠近冰箱的位置,低著頭不知在思索什麼,吃剩半碗的麥片擱在桌上,蒼蠅們愜意飛舞盤旋,在碗裡搓手,看了就討厭。
「你跑去哪裡了!」
不知怎麼搞得,眼睛就像關不緊的水龍頭,開始流出又鹹又討厭的液體,我顧不上地上尖利的碎屑,拔起雙腳撲向眼前的男人,緊緊抱在懷中。
我好生氣。為什麼要這樣嚇我?
老頭就像軟綿綿的巨大熊布偶,任憑跪著的我粗魯的又抱又抓,絲毫沒有抵抗,當我抬起頭準備好好罵他一頓,那股惡臭再次灌滿鼻腔。
胃液從口鼻激烈竄出,我嗆了好大一口,全都吐在老頭身上。
老頭也沒生氣,只是兩眼無神的望著我,好像什麼都不重要了。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們就像兩顆交錯而過的星體,永遠不會再相見。
永遠、永遠不會再緊密的契合了。
喀。
「是誰?」
*
我看著眼前水腫腐爛的男人,吐了又吐,吐了又吐。
即使已經和他相伴一段時間,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保持冷靜與理性的待在這狹小廚房中。
該怎麼辦啊?
綁住我雙手雙腳的粗繩和椅子纏在一塊,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施力,帶來的工具箱不知道被收去哪了,手機也是,鑰匙也是。
嘴巴裡和鼻子裡都是嘔吐物的酸味,嘴巴被膠布封住了,只能不斷吞回間歇湧上的嘔吐物,喉嚨又辣又痛,我猜再過不久就要被侵蝕出一個洞了吧幹。
右後腦的腫塊一碰到椅背就發疼,也不知那女人出了多大力道,一記棒球棍就把我打趴在地上。
唉,幹你娘,該死。
我會死嗎?
我不知道,有夠倒楣,明明就只是來修理冷氣。
和我隔著一個餐桌距離的男人低著頭,自從我醒來之後就沒有絲毫動靜,只是靜靜的坐在那,一聲不吭,或許已經死了一個禮拜,也可能更久。
應該要報警,但我除了胡思亂想,哪裡也去不了──如果我現在死了,我還會是我的嗎?
我沒有死過,但是留下來的身體,應該就不是我能處理的了。
或許我還是我,但我不再是我的身體,我的身體也不再是我,兩者分開之後就只是一個軀殼、一個容器、一個軟爛的肉體,和那個死透了的男人一樣。
幹,煩死了,想這個有什麼屁用。
我沒有辦法移動半步,但還是用力抵住餐桌來回推擠,一直到裝著牛奶的玻璃杯震落地上。
框啷!
看來還是有點效用,幾分鐘後,襲擊我的女人出現在身後,她沒有發現我,就像無助的小孩子奔向桌前男人,又哭又吐,地上流滿牛奶和嘔吐物,混雜她踩過碎玻璃時噴灑而出的微弱血紅。
「老頭!你說話啊!你幹嘛都不理我?」
「你怎麼了?怎麼那麼臭?」
「你看著我好不好?」
「你是死掉了嗎?」
喀。
我又推了一次桌子,女人扭頭的動作之大,彷彿隨時都做好了成為貓頭鷹的心理準備。
「是誰?」
她迅速站起,眼窩深陷,眼裡散發的寒光直直刺進我的心臟,彷彿是我犯下滔天大罪。
犯罪的明明不是我啊幹!這女人根本忘記自己做過什麼了嗎?
「你在這裡做什麼!」
「唔唔唔唔唔唔唔!」
「你說什麼!」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大吼,無奈嘴上封膠太緊,我只能發出「唔唔唔」的聲響來回應她的疑問。
女人似乎也發現不太對勁,從流理臺抽了把水果刀,一個箭步向前,撕開我嘴上的膠帶。
在熱辣的疼痛擴散開來之前,我張嘴想要大喊,但聲音硬生生卡在喉頭,消散在惡臭之中。
冰冷刀尖抵著頸動脈,我知道她只要再稍微向前一點,就要血流成河。
而且是我的血。
幹。
「你來這裡做什麼?」女人的聲音顫抖,就像是早已忘了她之前是如何對待眼前這位冷氣維修員。
「幹妳……我來修理冷氣啊!」
「你對我老公做了什麼?」
「我什麼都沒做啊!」
「但為什麼他變成這樣!」她打斷我的辯駁,似乎正用盡全力來抑制自己隨時可能爆發的情緒,刀尖抖動,頸部皮膚傳來陣陣冰涼與刺痛。
「我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媽的瘋女人,我忍不住大吼回應,腦中閃過自己死在這裡的畫面,如果她一不小心戳穿我的喉嚨……幹,最慘就只是死在這裡罷了,遇到這樣的事早就跟死差不多慘烈,不會再更慘了。
「啊?」
噹啷。
水果刀從她手中滑落,摔進地上的水灘之中,她就像當機一樣,直愣愣盯著我,彷彿我剛剛說的話資訊量過於龐大,一時半刻無法處理完畢。
「……哈哈。」
「……?」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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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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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確定瘋女人笑了多久,某種我看不見、但維繫著理智的絲線似乎一口氣全斷光光,她無法克制自己瘋狂大笑,緊抓著腹部笑得聲嘶力竭,用力乾咳與喘不過氣,彷彿要將這輩子能發出的全部笑聲在此刻通通用完。
我不知所措看著她,直到她氣力用盡,癱坐在汁水與碎玻璃中。
「他拋下我了。」
我要說什麼嗎?該說點什麼?但是⋯⋯又能說些什麼啊?
有那麼一瞬間,我突然對眼前肩頸細瘦的女人感到一絲絲同情,但也只有一瞬間而已。
「對啊,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怎麼會不知道呢,怎麼會不知道呢……」
「……」
「你說,他死了?」
「……對。」
「這樣啊。」她露出難以言喻的悲傷微笑,眼裡閃爍光芒。
只見她像喪屍般緩緩起身,髮梢沾染液體,拖著步伐晃到丈夫身旁,細心打理丈夫的頭髮及衣服,即使他不停流出令人作嘔的屍水,她仍沒有停下動作。
「臭老頭,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走就走呢。這樣我會很傷心,你知道嗎?你明明知道的,但是你還是那麼做,是不是故意要讓我難過?不是答應過我不能先走嗎?不遵守承諾,你要怎麼補償我?還是你覺得你不需要我了,所以才自己先死掉?你這樣不乖,我會不高興啊,你明明知道的,你還是這樣做……」
口裡碎唸著異常悲傷話語,女人卻沒有流淚,溫柔整理好丈夫的儀容之後,起身,從櫃子裡找出一把剃刀和剪刀,緩步走到我的面前。
「我知道你會什麼會在這裡了。」
我不知道要回答什麼,才會符合她心中的正確答案,於是吊起眼來,等待她的後續動作。
「是老頭帶你來的對吧?因為他知道他要離開我了,所以帶你來,對吧?」她又笑了,同樣悲傷,我卻感到渾身不對勁,大事不妙。「因為我需要他,才能活著。」
冰冷指掌迅速抵住我的額頭,遮蓋視線,刀起,髮落。
還未領略她的意思,剪刀已快速貼上頭皮,喀擦喀擦改變我的髮型。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張開嘴準備大叫,但她掐住我,嘴巴堵住了我,濃厚嘔吐氣味的熱切舌頭緊緊纏繞著我,彷彿熱戀,彷彿真心相愛,彷彿相互擁有。
「拜託你,」她的眼淚這時才一口氣湧出,炙熱溫度切割我的臉頰,又熱又辣,又苦又鹹,「拜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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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成為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