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病床的腸癌手術安排在一大早,護理師來了之後,一行人安靜地動作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間或用氣音交談幾句,隔著布簾聽不清楚內容,但大手術前的氣氛緊張肅穆表露無遺。
那是個很年輕的病患,四十歲不到的年紀,前一天下午入住的,太太來照顧他,夫妻倆還有一個不到兩歲的孩子,入院以後,孩子就先被爺爺奶奶帶走了,臨走前還哭鬧著不要離開父母。
「你要乖乖的啊!爸爸住院七天而已,之後就回家了!」病患朝著孩子揮揮手,也不知道孩子是否有聽懂,就被兩個老人家帶回去了。
老人小孩走了之後,那個病患和太太談笑幾句,對太太說了謝謝和抱歉,兩人擁抱在一塊,他的病床前,還掛了好幾個老人家不知道去哪裡求來的平安符,一家人感情看起來十分緊密。
看著他們,江硯有些怔然。
家裡有人病了,其他人共同分擔照顧的責任,家屬為病人的狀況掛心,病患對親人的擔憂抱歉──這是其他家庭會有的模樣。
他不知道隔壁床病患的家裡是否也有外人所看不見的齟齬,只是有些羨慕那種和其他人有所連結的情感。
布簾的另一側空了之後,病房整個安靜下來,早上七點多,時間尚早,被吵醒的江硯翻了個身,側躺著看著陪病床上的劉春望,男人縮著高大的身軀,還微微皺著眉,也不知道是不是做了甚麼夢。
自手術後已經過了七天,江硯腹部上那足足有三十公分長的傷口,已經些微收口,從原先連呼吸都會痛的程度,到現在只需半日吃一次止痛藥、換藥時會有些微痛感,除了走路慢了些、容易喘以外,已和常人無異。
人體的復原速度超乎他的想像。
主治醫生前一天說過,如果沒有意外,今天應該能夠出院。
他本以為前兩天劉春望年假結束就會離開,但男人甚麼都沒說,一直都在這裡,也不知道對方是從事甚麼工作?是繼續請假還是找別人幫忙代班?他錯過了詢問的時機,就一直不敢開口。
為什麼要這麼照顧他這樣一個還稱不上熟悉的人?江硯不解。在他的人生裡,連血緣最親的父母兄弟都不曾這樣待他,更遑論是陌生人給予的善意。他不知道劉春望到底想從一無所有的他身上獲得甚麼。
他想起,以前爸爸曾在阿嬤的拜託下,想幫做生意的大伯作保,被媽媽臭罵了一頓,「江、啟、銘!這不是六百塊,是六百萬欸!人呆作保,有人幫忙還錢傻子才會自己還!你是沒有家要養還是覺得自己很會賺啊?」兩人大吵了一架,最後徐瑞麗用離婚當作要脅的籌碼,江啟銘才打消這個念頭,咬牙拒絕了老母親的請託。
「你大兄進前遮爾照顧你,你為著一个外省婆仔……(你大哥以前這麼照顧你,你為了一個外省婆……)」阿嬤坐在椅上,為大伯的借款下不來無法周轉繼續煩惱,怨恨他們竟不相信大伯會自己把錢還掉、連累手足,那時爸爸對著阿嬤臉上掙扎又愧疚的神情,江硯一直記得很清楚,後來這件事也成為阿嬤嘮叨媽媽破壞江家「兄友弟恭」的罪過之一。
因為兩家人後來很少往來,那筆借款大伯有沒有還完江硯不曉得,但他想,現在就算劉春望要他做保人,他大概也會心甘情願地簽下名字吧。
江硯自嘲地笑了下,就這樣看著男人的睡顏,直到再次有人打開病房的門。
「恢復的狀況不錯,等下可以辦理出院了。」主治醫師手上拿著檢驗報告,邊翻看邊道,「回去之後要好好休息、補充營養、不要熬夜,之後回診我幫你安排轉到台北看,請護理師等下幫你預約掛號,到時候看一下肝臟復原的狀況。」
「好,謝謝醫生。」江硯點頭道。
「別客氣。」主治醫生回應,交代好之後本要離開,猶疑半晌,才又開口道:「你媽媽復原的狀況有比較好了,應該過兩天可以轉普通病房。」
坐在床上的江硯聽見這話微愣,雖然江磐和徐永成這幾日都不曾提過徐瑞麗的狀況,但是他能從二人每次過來逐漸放鬆的神情,察覺出媽媽的病況有在轉好。
有醫生親口證實,這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江磊垂了垂眼眸,盯著粉色的被子看,「……那太好了。」
主治醫生點點頭,「你媽媽很幸運。」
聽見這話,江硯有些迷惑地抬頭起來看著這個穿著白袍的中年男子,「……是嗎?」至今他都不確定,對於一心求死的徐瑞麗而言,這到底是不是幸運的事情。
「是啊。」主治醫生說,又看了看江硯,叮囑一句,「你要好好保重、照顧自己。」這才轉身離開。
出院之後,江硯還需要休養大概一個月的時間,等受損的臟器修復大半,才算能恢復正常生活,江磐本想留他在花蓮,方便就近照顧。
但江硯拒絕了他的提議,「弟,這陣子你也累了,我自己可以。」他嘴上說著為弟弟著想的話,可事實上,江硯不願意留在外婆家或小舅舅家,也沒想回竹南,他只想回台北,回到那個雖然又小又悶,但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的租屋處。
江磐看著把住院的東西都收拾好、換回自己衣服的江硯,皺著眉頭,他知道,對此刻的江硯而言,或許遠離家人,就是最能夠喘口氣的休息,但是站在家人的立場,放他出院後不去照顧,都丟給一個「外人」,又很難說得過去。
江磐想堅持,可初五開工之後,徐永成需要兼顧工作,沒法像放假時一直往醫院跑,他一個人兩邊跑,若不是有劉春望專門顧著江硯,恐怕應接不暇,過兩日徐瑞麗轉入普通病房、甚至出院之後,照顧的負擔也不會少,他確實已經疲於奔命,沒有太多餘力可以再承擔更多。
掙扎許久,江磐才對陪在大哥身邊的男人低聲道:「劉先生,我哥就再拜託你了。」
江硯愣了下,他並沒有和劉春望談起出院之後的事情,但劉春望點點頭,只說:「你放心。」自然而然地承接起後續照顧江硯的工作。
聽到他的回答,江硯有些慌張,連忙又再次開口:「我自己可……」
劉春望打斷江硯的話,提起兩人的行李,溫聲道:「沒事的,別擔心。」
這六個字說得輕巧,彷彿照顧江硯真的不是甚麼難事,江硯看著劉春望,心裡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的困難、他的倔強,好像每次到了男人這裡,總能被化解、被溫柔對待。
他想反駁,劉春望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這並不是沒事、不應該不去擔心,但如果這時候出言抗拒,可能會讓江磐覺得奇怪,江硯不想在弟弟面前袒露太多他和劉春望之間的事情,最終,他還是沒再多說甚麼,讓事情就這麼定了。
離開醫院前,江硯遠遠去看了媽媽一眼。
彼時正是上午的探視時間,徐慧英坐在病床旁,陪著她說話。果然像主治醫生說的,徐瑞麗的氣色看起來好了些,臉上神情輕鬆許多,掛著淡淡的笑容。
不是那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媽媽,也不是那個崩潰瘋狂大哭大鬧的媽媽。
江磐站在他身邊,低聲道:「這幾天大阿姨每天都來陪她,她情緒穩定很多了。」
江硯嗯了聲,沒有移開目光。在他的記憶裡,徐瑞麗很少有這樣的表情,也很少看到圍繞在媽媽身邊的人也能跟著放鬆。
如果他靠近,媽媽現在的表情大概很快會消失,甚至又變得歇斯底里, 這些江硯知道。
他都知道。
站在原地,看了好一會兒,江硯才低聲和劉春望說:「走吧。」
在他轉身要離開之前,江磐叫住他,「哥。」
江硯回頭看他,江磐看著大哥和劉春望二人,有很多話想說,但是張了張口,最終只是交代,「你要好好休養,如果有甚麼問題記得打給我。」
「嗯。」江硯應了一聲,他低著頭,「媽媽……就麻煩你了。」
「……嗯。」江磐點頭。
臨別前,江硯突然想到甚麼,從行李袋裡面掏了掏,撈出一個紅包袋。
這本該在除夕那天一起給出去的,結果這紅包袋塞在行李裡面,跟著他從台北回到竹南、再到花蓮,都快元宵了,到此刻才又被想起來。
江硯把紅包袋遞給江磐,低聲用台語道:「弟,新年快樂。」從江硯出社會工作以來,他都會給江磐一個六百元的小紅包,他知道江磐不缺這點壓歲錢,但畢竟是自己的弟弟,總是會一起準備好。
江磐看著大哥,一時五味雜陳,儘管這個新年剛開始就一點都不快樂,他還是回應了遲來的祝福,「哥,新年快樂。」
江硯和劉春望兩人上了醫院門口的排班計程車,一路到花蓮車站。
下車之後,劉春望讓江硯坐在候車椅上,自己去買車票。
車站裡的旅客川流熙攘,廣播聲此起彼落,一班一班列車進站而又遠去,此刻等著買票的人有些多,男人穿越人潮,走到購票隊伍的尾端,開始排隊。
江硯的視線就這樣跟著他一塊穿過整個車站大廳,緊緊跟著那抹穿著羽絨衣的身影,深怕一個錯眼劉春望就會消失。
原先排進隊伍後、仰頭看著時刻表的男人,像是有所感覺,突然轉過身來,迎上江硯的視線,發現江硯正看著他,便挑起一邊眉毛,微微一笑。
那個瞬間,彷彿車站大廳裡只有江硯,和溫柔看他的劉春望。
江硯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別開臉,感覺臉頰有些熱。
過了一會兒,揣在口袋裡的手機發出叮咚聲,他拿出來看。
劉春望:想喝甚麼?我去買。
江硯抬頭,發現劉春望正盯著他看,等他回應,於是他又低下頭打字。
Andy:水就可以了。謝謝。
劉春望:別客氣。
購票隊伍消化很快,馬上輪到劉春望,他們很幸運,花蓮往台北的普悠瑪號還有位置,上車之後只要兩個多小時就能到達目的地。
在劉春望買票的時候,江硯才仔細看了住院這幾天都沒怎麼點開過的通訊軟體,超過百則以上的訊息,大部分是遇到春節就特別活躍的罐頭祝賀,有些頭像和稱呼江硯甚至記不得是誰,不知道是甚麼場合加的,點進去看發現除了最一開始的打招呼之外,根本沒對話過。他猜想,這些人或許也忘了他是誰吧。
這種逢年過節才會出現的、不論是甚麼對象總是千遍一律的問候,比起不問候顯得更加敷衍,讓人絲毫感受不到誠意,收的人也不知道該不該慶幸自己至少還能收到這種罐頭簡訊,沒被徹底的遺忘。
他一一刪掉這些訊息,然後發現,兩天前林子凡也傳了訊息過來。
預覽上顯示了最新傳來的一句話:「你為什麼請假一個月?怎麼了?」
不知道林子凡是怎麼知道他請假的,看著那則訊息,江硯猶豫片刻,沒有點開回應,而是用手指按住往左一滑,然後,點了刪除。
他和林子凡雖然同一間公司,但除去同期這層身分之外,公事上幾乎沒有其他交集……所以他也沒必要回答這個問題吧?
畢竟,他們已經分手,沒甚麼好說的了。
如果不是林子凡擅自出現,加劇他和媽媽之間的衝突,讓媽媽情緒整個潰堤,就不會有後來的這些事情。
江硯知道這不全然是林子凡的錯,卻怎樣都無法釋懷。
他把手機收進口袋,抬起頭,剛買完車票和飲料的男人正好往他這裡走回來。劉春望把礦泉水放進他手裡,又用手背輕輕碰了碰他的臉頰,「怎麼了?一臉嚴肅。」一直戴在左手無名指上那枚銀色的指環,隨著他的動作閃了閃。
江硯怔怔看著那抹銀光,突然感覺回到了現實。
隨後,他搖頭,只道:「沒事。」
他們的車還要十幾分鐘才會來,劉春望在他身邊坐下,溫聲說:「……你不像沒事的樣子。」
江硯沒有看他,只是低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和你沒關係。」
帶著疏離和防衛的抗拒口氣,讓劉春望愣了愣,住院這幾日,江硯在他面前幾乎卸下所有防備,他沒想到,一出了院,江硯會這麼快就築起高牆。他伸手覆住江硯放在膝上交握的冰冷雙手,低聲道:「那也沒關係,如果你想說的話,可以隨時告訴我。」
寬厚的手掌帶來溫度,就像過往每一次那樣暖入人心,可江硯依然低著頭,繃著臉,「嗯」了一聲。
和劉春望相處的幾日,江硯好幾次都告訴自己,這是他僥倖得來的短暫溫暖,所以,不可以貪心。
現在,是時候還回去了。
他的沉默一路到上了火車,兩個多小時的路程裡,兩人之間都十分安靜,江硯吃完飯又服了中午的藥,更有理由閉目養神、緘默不語。
到達台北、下了火車,劉春望領著江硯去停車場取車,坐進車裡之後,他問:「……這一個月先住我那裡好嗎?方便照顧你。」
江硯搖頭,低聲又是那句話,「……我自己可以。」他報了租屋處的地址,讓劉春望送他回去。
雖然能夠出院,但江硯現在行動緩慢,走個二十分鐘就氣喘吁吁,更遑論替自己張羅食物、洗頭沐浴,根本沒辦法自理生活,劉春望看著一直不願意正眼看他的江硯,輕輕嘆了口氣,設定好導航,發動引擎,就往江硯的住處駛去。
他的那聲嘆氣,讓江硯有些心慌,但是江硯怎樣都沒辦法說服自己在明知那枚戒指的存在下心安理得地接受男人的照顧,更無法相信自己可以在沒有任何付出之下去享受劉春望的給予。
江硯看著窗外,台北的街景和花蓮不太一樣,就算是上班日,外頭的車子和行人也很多,依然步調緊湊、嘈雜熱鬧,空氣也不像花蓮那樣清新。
但這才是他平常生活的地方。
很快就到了江硯給的地址,車子駛進小巷後在一棟老公寓前停下,典型的四層樓建築,上頭還有鐵皮加蓋,陳舊的外牆都已被泥塵覆蓋,想必也不可能會有電梯。
江硯解開安全帶下車,劉春望也熄火、拉上手剎車,跟著下來,幫他從後座取出行李,就在劉春望想陪他上樓時,江硯阻止他,「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
劉春望看著他,剛出院的江硯氣色還有些蒼白,額上被徐瑞麗打出的那個傷痕結了痂、在瀏海下若隱若現,整張小臉縮在厚外套的領子裡。
他想勸江硯不要逞強,但是也知道江硯現在正倔著,聽不進去,只能點頭,叮嚀著,「有甚麼事情就隨時打給我,知道嗎?」
江硯點頭,拿起行李袋轉身就想走,劉春望又拉住他,捧著他的臉,「江硯,你隨時可以依賴我,好嗎?」不知何時,劉春望改了稱呼,不再用Andy喚他,看著他的神情帶著疼惜和擔憂。
江硯想起,大年初一那天,劉春望騎車送他回家時,也是這樣子。這人總是這樣溫柔,溫柔到他幾乎要招架不住。
江硯點點頭,低聲道:「謝謝你。」
劉春望這才放開他,目送他上樓。
江硯的租屋處在三樓,以前他三步併兩步,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就能爬完,如今身體未癒,不過提著簡單的行李,緩步爬了一層樓,就覺得眼冒金星、頭暈眼花,額上都是冷汗
他顧不得髒,把手上的行李放下,靠在二樓樓梯口的牆壁上,想著要休息一會兒,陽光從樓梯的小窗透進來,灰塵反射出點點形狀、在空氣裡飄盪。
這棟老公寓大多租給像他一樣的上班族,此刻還是上班時間,因而十分安靜。
江硯獨自狼狽休息,沒人知道他在這裡。
他想,他必須回到他的房間,必須回到他原有的生活。
回到只有一個人的時候。
他以前就是這樣,已經很習慣了。
……但是他突然覺得很害怕,要回到那個安靜、沒有人聲,狹小又窄的房間,回到沒有劉春望的日子裡。
就在此時,一樓傳來汽車駛離的聲音,江硯忍不住轉身抓著扶手急急地走下樓,眼淚開始奔流,哽咽地呢喃著:「阿望、阿望……」
他手忙腳亂地打開一樓大門,才剛走出一步,就被一直還沒離開的男人抱進懷中。
「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劉春望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撫道。
他不需要隱忍、不需要乖乖的,不需要被迫坦承自己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情才能交換疼惜──劉春望一直都在,沒有把他一個人留下。
這個瞬間,江硯想不起那枚銀戒、想不起他害怕的那些目光,像個孩子一樣,緊緊抓著劉春望的衣領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