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禮拜後,我和法蘭西小姐辦理離婚手續,在經歷痛苦之後的解脫,讓我能像抽出氣管上發亮的刀子,好好的呼吸了,日子開始順暢,落日仍迷人。她說她仍深愛我,但在她父親的決定之下,她還是必須與我分離。在我離開時,她哭著說,巴納比,你一定要記得回來找我,千千萬萬要記得我,因為我愛你。我向她鞠了躬,我會的,法蘭西小姐,我很榮幸能認識你,並且和你在一起。她哭得像個孩子,我們一定會再見面,一定會,她這麼說是因為她知道我再也不會回來,她心裡明白,這是最後一次道別,將來再也見不到我了。
我永遠都會記得,她蹲在地上痛哭時――眼裡充滿無限歉疚的神情。
我回到生鏽翡翠已經是下午,戴納穿著白襯衫和棉質短褲,一手扶在門上迎接我,看那難得的笑容,也許他心裡確實很盼望我的歸來,畢竟一個人住的確挺孤單的,他幫我把所有行李搬進去,我站在生鏽翡翠門外,看著落日的光輝下,紅了眼眶,淚開始不停地流。我用雙手摀住醜陋又狼狽的臉,眼前的事物開始變形扭曲,在某個地方有股力量直衝心頭。
每個瞬間,都讓我決心崩潰。
當巴納比再也回不去小巴納比的時候,我就能了解到我的人生會是多麼悲慘,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用什麼形態存在著,在空氣裡用什麼方式呼吸,叔叔永遠都不會再看我一眼,他恨透我,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已經理解到什麼是破碎的夢,在某個夜裡感受到寂寞和落魄,當他愛上戴納,我就明白到我是個不起眼的存在。
我恨透了成為大人,我恨透了愛,長大讓我了解愛是多麼貼近肌膚的一件事。當戴納碰觸我時候我便感受到愛,他將臉頰貼近我的頸子時,能深刻感覺到被全世界包圍著,我恨自己和叔叔一同愛上他,世界這麼大,我卻背負著這樣的命運,選擇讓他去宰割,選擇讓我為他去流浪,我的愛終究輸給這個世界,以為蒙住眼睛就能視而不見,我的愛終究在他的岸邊擱淺。
我怎麼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長大了,在我心裡還無法接受任何一樣屬於大人世界的事物時。
我還是個孩子,還渴望著被雙手圍繞,還沒有準備好成為大人,還沒準備好迎接愛恨情仇,這一切就像暴風圈向我襲來,被淋得一身濕之只能蹲在暴風雨裡學魚打滾,或許窒息了只是無法接受。
戴納什麼也沒說的走到我面前,擁抱我,我緊緊地抓住他的襯衫,彷彿能聞到他頭髮的香味,感受他高大又溫暖的體格,對不起,叔叔,我沒辦法看著自己的愛白白從手中流去。我這樣心想著,我的愛已經如此渺小,能做的頂多也只是這樣而已。戴納放開我之後,我們一起回到屋子裡去,一打開門,看見地上的盤子上擺著許久不見的「戴納蛋」與德國香腸,我不禁露出了笑容,他像個孩子般跳到地毯上坐好,睜大那個漂亮的眼睛望著我。
「我餓。」他說,嘟著嘴。
吃完東西之後,他說他將這裡的圖畫書都看完了,但有些字不太懂,要我唸給他聽。我說當然不能這樣就滿足,我要教會你這裡所有的字,讓你能自己讀完一本書,讓你能替自己寫封信為止。他用充滿感謝的眼神看著我,我忍不住撇過頭去,想盡辦法別讓自己溺進那裡面,我走到樓上的房間裡去,拿了《紅花賊傳奇》過來,他露出興奮的表情,問我:這是什麼?是寶典嗎?
「不是,是一本童話故事書。你看,它的封面沒有書名。」
「怎麼會這樣?它發生什麼事了嗎?」
「因為這是瑕疵品呀,你看,它其實留有要放上書名的空間,卻那麼剛好沒有被印到,最特別的是,」我將書翻到背面去,「你瞧瞧,書名被印到封底來了,《紅花賊傳奇》是它的書名,它是珍藏品,正是萬中選一,你得知道拿到這本書的人會有多麼特別。送我這本書的人是這麼說的。」
這時我的眼珠又對上了他的眼珠,他匆匆地笑了一下,眼睛卻沒有移開。他沒有發表意見,我又慌張了起來,他會認為我特別嗎?還是覺得我跟普通人都一個樣?
「紅花賊是主角的名字,他是個善良的男孩,沒有父母親,孤伶伶一個人生活著,專門偷東西過日子,因為偷東西讓他感到快樂。」
「紅花賊。」他喃喃自語。
「紅花賊偷東西的技術高超無比,就連警察遲遲都無法逮捕他,他總是在夜裡奔走,很多人見過他,卻無法描繪出他真正的樣子,因為他總是在眼周蒙上一塊黑色的布。最令人訝異的是,他只會偷別人看似不要卻不丟掉的東西,他會在屋頂上遊走,會在牆上奔跑,會在小女生的睡夢中悄悄出現,又悄悄地消失。那時候整個城鎮的人,將這個人取了個外號,就叫『紅花賊傳奇』,很神聖吧,很不可思議吧,他是全世界女孩的夢想。」
「他是全世界女孩的夢想。」他又喃喃自語。
「叫做紅花賊是因為,他每次外出尋竊的時候,」我小心翼翼地說,「嘴上都會叼著一枝鮮豔的紅花。」
「你常看這本書嗎?」
「看了好幾百遍了,就連睡覺也會夢見紅花賊的模樣。」
「他長什麼模樣?」
這時我的眼珠又對上他的眼珠,我趕緊移開,那眼睛好美,我一定會在那眼睛裡溺水,該怎麼回答他,難道我要老實說,他簡直長得和你一模一樣。不行,說出口就像是整顆心都將獻出去一般,所有事情都會曝光,我不堪的想法都將公諸於世,我又亂了手腳。
「喂,我在問你話呢。」他露出調皮搗蛋的眼神。
我趕緊轉移話題,「戴納,身為一個賊,你遇過最難偷的是什麼?」
我想他大概會說,冰箱、電視、床鋪之類龐大的東西,畢竟那種東西他一個人也搬不動,但那可以賣得更值錢一點。最後他給了我一個我從沒想過的答案。
「人心。」
「人心?」
他點點頭,「什麼都能偷,就只有人心不能偷。」
「為什麼?」
「因為每個人都保有自己心要交付給誰的權利。」
「那麼,」我小心注意自己的言語,「你的心呢?你的心被偷走了嗎?」
「被偷走了喔。就在很久很久以前。」
「是誰?」我突然慌張了起來,「會是哪個人?是我叔叔嗎?他偷走你的心了嗎?」
戴納輕輕一笑,在我耳邊如風般輕聲地說:「這是秘密。」
聽他這樣一說,叔叔該不會真的偷走他的心了吧,想著他的心已經被挖空的模樣,我又要崩潰下來時,他突然闔上我腿上的《紅花賊傳奇》,說:「我們來玩撲克牌吧。」
「兩個人玩太無趣了。」
「不然呢?」
「我想教你識字,想要你也能看得懂這些字在寫些什麼。」
「來呀,」他又打開這本書,「第一句是什麼,是紅花賊嗎?還是從前從前有一個什麼人?」他笑著翻著頁,「快說呀,第一句是什麼?」然後抬眼看我,會不會又被發現盯著他看了,我趕緊低下頭去。
「第一句是:紅花賊是個善良的男孩,他沒有父母親,一個人孤伶伶地生活著。」
「我發現,」他看著我,「你好像很喜歡盯著我看。」寶藍色的眼珠子正在發著耀眼的光。
「有嗎?」
「沒有嗎?」
「沒有。」我冷冷地說,「是你一直看著我。」
「那我把眼睛閉起來。」
他閉起眼睛,那片湛藍的大海瞬間消失在我眼前,反之出現的是讓我呼吸急促,他小巧紅潤――誘人的雙唇。那個下午,我抑制住自己心底的渴望,仔細教會他讀書寫字,他認真的學習了許多字,也能完整地看完一本故事書,他說他很感激我,以後一定會寫封信給我,如果他離開這裡到別處去流浪時,要我每天注意門外生鏽的郵筒。日後的每個下午,我們都坐在這地毯上,拿出不一樣的童話故事,放在他腿上,教他看每一個字,因為他懂每個意思,只是不懂字長什麼樣子。有一次,他說「愛」這個字最難寫。
我寧願他別寫封信給我,只要他一直能在我身邊陪伴著我,那樣我的人生就了無遺憾了。
晚上睡去時,反覆地做著同樣的夢。那夢如電影畫面般深刻,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在我無情地回憶裡。
冬天裡下著大雪,我和戴納躺在雪裡,他的眼睛不是寶藍色,而是黯淡無光的淺灰色,我手中抓著一隻洋娃娃,我將它埋進雪堆裡。戴納像是感到抱歉般想抓住我的手,他沒有半點顏色,全身上下是純潔的白色,而我是彩色的,我一碰他,他就離我遠一些,他的嘴上叼著一枝紅花,向我伸出軟弱的雙手,不停將我與他拉進,用盡全力擁抱著他,他虛弱地在我耳邊呼氣,我又開口輕聲對他說:「是我的話,真的沒關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