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殺人。但不先直面自己的弱點,哪找得出改進良方?
多數觀眾會發現,台劇常出現演員講台詞的尷尬感。這現象可以拆成三件事:
一是編劇寫台詞的功力不深。
有在寫的人都知道,對白最難,難若登天。對白寫得好的人,無論是編劇還是小說家,都很珍稀。但我還是衷心希望不要再有任何演員需要讀出「是......的。」這種句型,也不要再有任何人講出「對了,」這個轉折詞,這是任何影帝影后都救不了的窘境。任何場景,只要演員講出「對了,」都錯了。再來是方言,千萬不要用國語的語法和用語去寫台詞,否則也是神仙難救。
就算是神片也會有這問題,例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吾愛楊德昌,但是小明的台詞好不真實。「我就像這個世界一樣,是不會改變的。」多希望當時小明講的是:世界不會變,我也一樣。試想,你什麼時候能在真實人生裡聽到「你的媽媽也是愛你的。」這種活人在自己的日常裡講出的屁話?我們明明會講:你媽其實很愛你。近期台劇裡,〈俗女養成記〉的台詞就自然許多,〈火神的眼淚〉也充滿生活感,特別好。祝福所有台灣編劇都能把書面語輕輕放下,講人話。
二是演員的聲音表情薄弱。
我知道台灣演員平均得到的聲音訓練都遠小於肢體和表情,這很可惜。因為人對聲音的敏感度大約是視覺的二十倍(同樣的影片,速度調整,人對聲音的速度延遲或加快,發覺到差異的能力大約是影像速度的二十倍)。我自己工作上合作過的配音員,相較於演員,在現場錄製時,能根據錄製要求,即時調整聲音表情的能力幾乎都非常成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演員需要顧及的面向太多,案量的累積也往往不如配音員的經驗。
又或許,除了經驗累積,還有聲帶天賦的差異。我所知的配音員,一律是音色極佳的人。用他她們健康飽滿的聲帶完成各種擬音,比一般人未經訓練的聲帶,能表現的聲音表情自然豐富許多。相較之下,演員們通常是外貌天賦更強的一群,讓人容易看著她他們勻稱的五官和表情,入戲。這是產業和市場的淘選機制,演員自己也無法選擇。除了聲音訓練,演員能做的不多。
三是很多經驗薄的演員,就算演對手戲、演群戲,也像在獨白。
聲音和肢體都是,不知道要怎麼貼著環境、貼著他人去隨機反應,只想把自己單薄台詞疊上情緒來表演。情緒其實很廉價,和周遭人事物互動的能力更寶貴。影劇畢竟還是說服的藝術,用情境取信於觀眾太重要了。忽略情境、只管表演,算是一種本末倒置。
發現這件事的契機,來自於一個劇場實驗。
契訶夫讀劇計畫有一回把〈櫻桃園〉這齣名劇的段落拿出來辦了一個講座,請 A、B 兩組演員分別讀劇演出。讀劇演出的好處是能讓觀眾和演員都更集中在演出上。但兩組演員有非常明晰的差異,觀眾不需要眼很尖、耳朵很尖也能發現。契訶夫的劇本當然夠好,中譯也自然,但是其中一組演員的努力顯得很孤苦。那種孤苦是,全世界好像只剩舞台、燈光,跟她/他,而演員一直在枯等其他人的演出環節完成,以便用力給出自己努力準備好的東西。怎麼有點淒涼?但是除了梁朝偉的戲迷去看尚氣之外,所有的觀眾看戲恐怕都是看個整體。普通觀眾都只是來看戲,想知道接下來可能發生什麼事,就需要了解此刻的人事物之間關係如何。一旦某個角色講出來的話,不是為了攻擊、安撫、說服、矇騙另一個角色,也不是為了把劇情從一個環節帶到另一個環節,只是為了演出這個角色當下的情感,沒有互動,就沒有戲。
人物情緒飽滿當然很好。但如果專注力有限,身為觀眾,我寧願演員先演戲,再演人物,情緒就留給特寫鏡頭也行。只有角色在整個環境裡和其他人對應的方式處處皆合理,觀眾才不容易出戲。看戲的傻子都自願跳進來給你騙了,不把騙術練精一點,很浪費才華。舉個例子,〈四樓的天堂〉有好幾個演員有孤苦感,不只是因為角色設定,也因為和其他人、環境的互動有時候被抽薄,專注在自己的台詞和情緒裡。不過飾演琳琳的年輕女演員黃姵嘉,戲份雖不多,但她每一刻的視線,都和當下這場戲的張力相符。循著她的視線去看其他演員,就能馬上領會這場戲的關鍵是什麼,特別好。
另外,我親身體會過導戲的方法如何有助演出。北藝大在疫情前,邀請美國超熱門影集海灘遊俠的導演駐校開課。電影所導演組的同學,給演員的指導主要在做什麼、這一段需要完成的事項;而開課老師巡場一開始,除了跟導演溝通場景,給演員的第一項指導就是角色在哪裡、角色要幹嘛,沒有提情緒,只叫人明白自己的處境。然後老師講了一下這場戲的意義,給予演員目的、情境,要演員進入整齣戲的一環,不只是為當下這顆鏡頭來拍攝。成品效果明顯自然了不少,演員也更像在玩。
講得這麼機車,但是正是因為看得下去、有喜歡,才能慢慢挑出缺點來評析。缺點太明顯的劇看不到十分鐘就關掉了(延禧攻略我努力撐了廿分鐘後,再也受不了導演幼稚的運鏡,關掉。),哪裡還有心去想它哪裡不好,怎樣會更好?
觀影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