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習慣出事了就找人負責,卻總是忘了反省自己在錯誤中佔了多少比重。
回到公司開會的時候,我跟處經理報告了偉家打算做到十月底要轉兼職的事情,對於偉家想離職,處經理也表態不打算挽留。
「看來他家有很多問題,就按他說的處理吧。結業績那天建勳不是說要進來結三萬嗎?後來還是沒進來啊,隔天妳請假,他放了一張離職單在我桌上,妳是有跟他說什麼嗎?」
「我沒跟他說什麼。」
我確實沒有跟建勳說什麼,但是我有傳訊息給他,告訴他處經理要他進來寫離職單,一般員工離職,通常還是會在送離職單時和主管說明一下原因,但看情況建勳是直接丟單什麼都沒說的樣子,或許處經理認為建勳之所以這麼果決,大概是我在他面前說了些什麼。
「那他怎麼會丟離職單?」
「不是處經理要他寫的嗎?」
在我的字典裡,『離職』、『分手』、『離婚』都是同一級別的詞彙,是需要審慎評估才能說出口的,既然處經理都已經說出這麼重的話了,現在問這個問題是不是太無腦了,猶如對戀人喊分手來測試對方到底愛不愛自己一樣的幼稚。
「妳真的沒跟他講什麼嗎?」
「還是處經理你要不要跟建勳談一下?」
叫他走的是你,要留他的也是你,之前說我負責不了,那不如處經理自己去處理不是更好。
「妳有跟他談過嗎?」
「沒有,無論是差勤還是業績,我都沒有能承諾他的。」
其實我和建勳談什麼都沒有用,無論我們達成什麼協議,最後都還是會被處經理干涉,再加上我和建勳原本就是朋友,關於離職的話題,我真的很難對他開口,我們是因為彼此的陪伴才走到現在,有時候我會為了拿捏工作和友情的分寸而感到為難。當建勳決定北上工作時,對新的開始有著美好憧憬,如今在台北的這段經歷,我卻不知道他是否想要遺忘,是否覺得來這一趟很不值,甚至因此我們將不再是朋友。
「妳幫我約他,看他什麼時候進來,我撥時間跟他好好聊聊。今天的會議就先開這樣,倍增月的活動就麻煩大家了,散會。」
會議結束後,我傳了訊息給建勳,讓他找個時間進辦公室,處經理想跟他談談,於是建勳的事情我就暫時放下了。
生病後我收到不少關心,除了介紹我到宮廟問事之外也有推薦我保健食品、推薦中醫讓我調身體、介紹一些安定心靈的音樂或修行團體,這些建議有時讓我感到困擾,如果不接受他們的好意,似乎就辜負了他們的關心,但接受了好意,又違背了自己的本心。
共情能力太強是我的硬傷,一句歌詞或一個報導標題都能讓我輕易落淚,像壽險業這種需要大量人際溝通的工作其實很消耗我的能量,常常下班回到家後就覺得整個人被掏空,累到不想講話,與其執行那些建議,還不如讓我獨處,給我一些個人的時間,讓我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與外界暫時隔絕並放空,這樣對我才是真正的休息和補充能量的最好方法。
「金蘭阿姨說有個宮廟很靈,問我要不要帶妳去問問看,妳要一起去嗎?」
金蘭阿姨是媽媽經營非常久的客戶,交情好到像朋友一樣,幾年前媽媽送了她一張磁振造影的健康檢查券,也因為這個檢查才發現原來得了乳癌,從確診到治療結束,媽媽也都一直陪伴著她,所以當媽媽跟她說我的病情之後,便一直熱心的邀約媽媽,說要帶媽媽去一間很靈驗的宮廟問事。
「我不想去,如果我上輩子真的做了什麼壞事這輩子要還,那就還一還啊,幹嘛要逃避。」
「沒有啊,我就想知道你小時候明明這麼健康,為什麼會突然生這麼嚴重的病啊。」
說穿了我是個會逞強的人,就算我今天頭痛到爆、生理期肚子痛到不行,我仍然可以坐在辦公室上班,我的虛弱從表面上根本就看不出來,就像我現在搭乘大眾交通工具,看起來仍是一個該讓位的年青人一樣。打從我進公司到現在這七年之間,我住院了三次,動過手術三次,骨折一次,我不知道媽媽覺得我健康的錯覺到底是哪裡來的?
「我就說過了啊,生病是因為我過勞,沒辦法好好休息呀,然後一天到晚被處經理罵,心裡壓力很大,這些都是原因不是嗎?生病怎麼會是突然的呢?明明是長期累積下來的。」
「我是想說金蘭阿姨都這麼熱心了,好啦,如果妳不想去的話我去問問看。」
看來上次的問事結果並沒有讓媽媽滿意,我看得出來她並不想承認『過勞』這個病因,甚至覺得我壓根就不是漸凍人,一定是醫生誤判或是我現在住的起家厝磁場不好。
「妳想去就去吧,反正結果都差不多,最後都會說要多做善事積功德。」
我很清楚自己不想再聽什麼前世因果了,雖然上輩子做壞事,這輩子要還是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但做錯事必需負責任本來就是應該的。
「那我自己去,到時候再告訴妳情況。」
「嗯。」
後來媽媽就和金蘭阿姨一起去宮廟了,但回來告訴我的又是不同的版本。
「神明說妳會生病就是因為結婚的關係。」
「蛤?」
「說是結婚之後為了家人,這輩子要對他們還債。」
「呵。」
人向來都只聽自己想聽的,我不予置評的用一聲輕笑來回應。當初確實是因為孩子要早期療育,所以不能找一般上班族的工作沒錯,但別忘了,我也是因為媽媽的增員考核問題決定要進公司幫忙媽媽的,若要卸責,的確可以都推給我的小孩沒錯,就像確診當時媽媽問醫生我的病因是不是遺傳來確定自己有沒有肇責那樣,雖然我不想責怪媽媽,但事實上真正讓我受到最大傷害的就是有媽媽在的這個職場,不是我所建立的家庭。
「我這麼一個風流倜儻的翩翩惡魔站在面前,到底有什麼好不信的?」
漸凍魔聽完媽媽的結論,氣得咬牙切齒。
「你氣什麼?我才應該要生氣吧。」
家人們從我確診到現在,始終對這個疾病抱持著懷疑的態度,既不相信我查到的疾病資訊,也沒有想主動了解相關的資料,畢竟我目前看起來就只是手無力、體力比較差,其他肉眼可見的狀況都和正常人沒有兩樣,他們無法體會藥物副作用為我帶來的困擾,和家人之間的溝通也因為不對等的資訊而存在著許多代溝。
「他們對我視而不見我當然生氣,那妳又氣什麼?」
「我氣我和他們的溝通總是不在同一個點上。」
「例如呢?」
「例如他們會建議不能重訓的我多運動,要我把肌肉長回來;或是我很累了,但仍希望我堅持復健;更要我反省是不是生活不正常,是否太常喝咖啡而導致現在這樣,甚至覺得我其實沒有那麼嚴重,認為是我小題大作了。」
我還能說什麼呢?也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自己面臨的狀況而已,經過很多不同的檢驗證明這是後天原因造成的疾病,若他們不願意承認事實的真相,我也不能怎麼辦,就連目前這樣的生活方式造成致病的根本原因仍離不開工作、家人和同事,要他們承認這個疾病也等於是要他們承認他們都是加害者不是嗎?對於生病,我認為唯一合理的病因就是『過勞』,而過勞又是生活中的種種因素累積而來,當他們成為那些因素時,總是在談到疾病就覺得只有我才需要反省,這樣的感覺如同一個被指責為何要穿著暴露導致被強暴的受害人般讓人難受。
「妳應該照他們的建議做的。」
漸凍魔突然轉怒為喜。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要是真的那麼做肯定中你的計。」
「妳這種病人最討厭了,說得好像真的很懂我,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
「你不也自以為很懂我嗎?彼此彼此啦!」
漸凍魔見說不過我,只好努嘴離開了。
ALS是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在台灣又名為「漸凍症」,與癌症、愛滋病等疾病被視為絕症之一,想對這個疾病更加了解可參考漸凍人協會官網,也歡迎您發揮愛心成為漸凍人的守護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