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妳會打太極嗎?」先是一聲長歎。
「不會!」太極不都是上了年紀的人才學來養生的嗎?
「那妳為啥要畫?」老先生問得直接。
「因為我懂他!」我的語氣裡有強硬的執拗。
「妳懂?」這語氣充滿揶揄。
「對!單鞭下勢在太極中招式最低,主要用來沉身避敵,不像十字手的含蓄
內斂,……」我還沒申論完畢,老先生就走到我面前,爪狀張開的兩手在腹部交
疊後,由下而上運氣,在身前畫了一個太極的圓後,直接擺出「單鞭下勢」。周
遭的空氣竟隨著他的左右手兜繞了起來,在我錯愕之際,漩渦般的氣流下沉於兩
股之間後,旋即消失。
「妳看得出我的姿勢和妳畫的有何不同?」老先生如如不動,定格般問我。
「……」我突然喪失語言能力,不敢再逞強,卻不甘示弱。
老先生索性不理我,自顧自地打起拳來。我雖是門外漢,但也看得出他腳步間複沓從容,氣力輻湊於丹田,收放之間極為緜密,更蔚為奇觀的還是身旁的氣流。虎虎生風已不足以形容,而是空氣分子經由快速的碰撞後,改變了既有的軌道,以看不見的驚人速率增加了密度。如果說老先生是渦輪風扇,那麼方圓幾十公尺的的氣流彷彿都一起加入運轉了。
我如同身處龍捲風邊緣般驚呆了,「這樣妳懂了嗎?」老先生打直腰脊,收
拳抱胸,再一次追問我。
「……」我只能搖搖頭。
「真正的太極是流動的圓融,只用來剋敵實在太粗淺,它不拘於形式,招式
間更可任意銜接……總之最重要的是,妳眼裡的雕塑是死的,但人的精神是活的,妳得畫出活的太極。」
「活的太極?」我很想反駁,但我的素描的確只是形似,還未能傳達任何意念。但難不成畫個畫還得學打太極嗎?我心裡犯疑著。
「把妳的眼睛閉上,然後把心打開,先感受一下。」
「感受什麼?」沒有視覺還怎麼作畫?
「那麼把嘴也閉上。」老先生的語氣令人不得不順從。
閉上雙眼,眼前不是一片黑,四周仍有光亮的包覆,正午的陽光失去了凌空的威嚇性,溫柔且無形地撫觸著。身旁的草皮,依稀是泥土曝曬後混著草香的清甜,親切卻不張揚。天地如此闃寂,只有我規律起伏的氣息,甚至沒有落葉觸碰地面,有一種身處荒野裡的曠達,這是久居都市的我從未有過的寧靜。
這時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問我:所為何來?而畫完太極之後又要往何處去?
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問題裡,忘了溫度,忘了時間,也忘了身旁的老先生。
「別想證明什麼!太極不是一成不變的死板策略,而是身體力行的活動。妳看公園裡那麼多陳氏太極、楊氏太極的擁戴者,他們有先預做功課嗎?沒有嘛!動手腳、重吐納、養真氣,回復到凡人最初始的狀態,就能把心中的雜念趕出去。無所為而為妳懂嗎?身心合一就行了。」
聲音一入耳,我連忙睜開眼睛。老先生的話句句直指核心,難不成會打拳也會讀心?怎麼我心底的聲音全被他聽見了?我眼裡的雕塑是死的,唉!那麼我改畫眼前活生生的老先生好了,素樸的灰黑上衣,下著鬆散的功夫褲,一米八的清癯,精神矍鑠,舉手投足間的陽剛之氣,如果不是臉部的皺紋,身形全然看不出已經上了年紀……
「咳咳──」老先生清了一下喉嚨,說:「用意不用力,妳畫不出我的神氣。總之,任何藝術最終都是尋求自我的過程,妳用太極讓自己的沉潛一下也好。」
「那我畫完太極呢?我的下一步呢?」我好像面對人生導師般,急待老先生指點迷津。
老先生以俯視的角度端詳我,接著緩緩道出:「去除我執,心量要深不可測,每個人的對手都只是自己。妳的格局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這些簡單的哲理,一字一句鑽入耳輪深處,似乎即將在腦海掀起軒然大波。
「請問您是誰?」我突然想知道眼前的智者是何方神聖。
「……」只見老先生莞爾不語,手一揮,大步離去。
我仍端坐在水泥地上,面對著「單鞭下勢」,再三痴誦著老先生的話語,突然雕塑的腰際出現一條光束,就在晦暗的半身交接處,我……看到了「反光」?那是我的「極光」嗎?有一股泫然欲泣的感動,我趕緊拿出軟橡皮,往太極素描的中心由左上往右下擦去,這是一抹重要的印記。
我仍以為我是懂太極的,只是畫完後不是用來剋敵,而是拿來制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