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給馮愛卿賜坐。」
等禮部協助宣旨、清點賞賜物品的官員們全數退出,皇帝便讓長春公公搬來一張木椅,看來是打算留馮孟璘長談。與總是面帶笑意的太子不同,皇帝有一雙銳利沉著的鷹目,明明只是靜靜朝下盯著人瞧,便不怒自威。馮孟璘知道許多人怕他、也有許多人敬他,不過於馮孟璘而言,他一直都是個令人又敬又愛的長輩。等房門被最後一位退出門的侍女關上,室內便只剩下皇帝、馮孟璘和留著隨侍的長春公公三人。
年輕如馮孟璘,不到而立之年就被委以重任本就難得,更何況能屢受皇帝青眼。當初接下守邊將領職位一事本也輪不到他,要不是前一位守將被蠻夷使計激怒、又趁機用大弩殺害,將領之職也不會這麼剛好空出來。而比職缺更難得的是,要在一眾將領中獨被皇帝欽點、親授虎符,這可是難上加難。
但說來也是馮孟璘爭氣,在前一位守將被殺的戰場上,當時正在不遠處的他眼見狀況不妙,不但及時發現並補位而上,且又能敏銳地察覺現場有間諜在搧風點火並急忙阻止,臨機應變能力可說是罕有人能敵。而發現局勢難收後,馮孟璘連忙領著差點亂成一團的殘軍後退,才保下了前鋒部隊剩餘的大半菁英,這亦是實打實的功勞。
而在這慘烈的一戰後,經歷了一連串守軍內部的清理,餘下的眾人才發現內奸的影響有多嚴重、糧草缺乏的問題亦接踵而來……一言以蔽之,面對這樣的爛攤子,當下根本沒人敢出來接下虎符,也就馮孟璘這個年輕人腦子一熱,義無反顧就扛下了責任。
看熱鬧的老兵們原以為這不過是個自己跳出來送死的年輕人,誰知道他不但艱難地扛下了國之關卡,也在絕處等到了皇帝的一紙冊封。
當下看似衝動的應承,只是他的傳奇之始。
「陛下,這麼多賞賜臣實在用不著……」
「這是愛卿應得的,朕還嫌賞得不夠多呢!」
「臣只該受自己應得的,這多的……不如就給那些犧牲同袍們的家屬吧!失了家裡的頂梁柱,生活恐不易……」
「馮將軍,這除了您之外該賞的、該補貼的,禮部在您病中都已經早一步安排了,奴才知道您心善,但也該為自己多想想呀!」
「長春公公,話不能這麼說,軍功不只是我自己的,更是所有犧牲的同袍們一同……」
馮孟璘越說,皇帝看他的眼神便越加慈愛。這孩子他從小看到大,小時候是頑皮了些,但如今說到能力與行事上,那可是甩了京中不少紈絝們好幾條街。眼見長春公公勸不住馮孟璘,皇帝好脾氣地笑了笑,開玩笑地接過話,讓馮孟璘給他留點面子,讓他至少離了這宮中、再想著把不稱心的禮物轉贈。馮孟璘被皇帝的話給嚇得一驚,連忙就要跪下稱罪,是被皇帝伸手拉了一把才再坐回位置上,再不敢多推辭。
「身子可還有什麼不舒服?眼睛的傷可還好?」
「身體的傷口已經差不多了,這一年多來落下的武功和工作,臣會盡快補上,謝陛下關心。眼睛的傷託李太醫的福,目前已大致無礙,只是仍需些許時間才能完全恢復。」
「那就好,身體的事不急,總要慢慢調養。你這雙眼睛可也得好好保護,才不枉太子特地到太醫院替你打聽誰善醫眼疾,和那些難得的藥材了。」
「臣明白。臣會盡快養好身體,才能繼續為陛下守關,為天下人守一方太平。」
「哈哈!你呀,從小就會說這些機靈話!」
皇帝被馮孟璘逗笑了,一旁的長春公公也忍不住掩嘴輕笑,他眼角瞥見桌上的茶杯空了,連忙挽起袖子無聲地添茶。皇帝捧起杯盞輕輕吹了吹,見馮孟璘也跟著捧起了杯子,幾口喝完後又再續了一杯,明顯是喜歡的模樣,他便頗有興致地向他介紹茶的來歷。此茶乃是前幾日才新送到的冬茶,入口甘甜清香,尾韻滑順而不苦澀,可惜能摘採的時間短,且只產於江南少數幾處的山上,故數量也不多,通常無法在市面上流通,屬於有市無價的珍品。馮孟璘在皇帝解說的其間又多喝了兩杯,因為喝得多,顯得不像在品茶、倒像在拚酒,惹得皇帝笑罵他不懂得細品,平白浪費了好東西。
「說到江南……昕兒可有跟你提起下江南的事情?」
「太子殿下曾在探病時與臣略提了幾句,但臣尚不清楚具體的章程。陛下是要臣護送太子下江南巡查嗎?」
「不,這說來話長……愛卿可聽過何岳?」
「臣聽祖父說過一二,大略是輪調守備的將領何岳勾結江南多州太守,盜賣鹽、糧食等物至關外蠻夷處,在東窗事發後乾脆揭竿而起,導致江南大亂一事。」
「是。那朕就長話短說了,近來江南有股未知的勢力在暗中動作頻繁,朕懷疑是何岳的餘黨。」
「竟有此事!?臣的祖父為何岳之亂奔走多年,父親的身體亦為此而多有犧牲,臣一直以為此陳年舊事早已有所了結……」
「百足之蟲本就死不易僵,更何況當年江南一片混亂,難免有許多細節顧不上。太子此去江南,既是巡視、亦是代朕表態,此行需要有人保太子平安歸朝……而朕屬意你。」
馮孟璘一聽,連忙正襟危坐,傾身細聽。只見皇帝一臉雲淡風輕,一邊品著江南的茶,一邊說著江南的舊事、對江南的規劃和對他的期許,一派帝王氣概自在其中。久病之後再次面對帝王的如此器重,馮孟璘除了「定不辱命」的忠心之外,只覺得任何的話都是對此的褻瀆。
但江南行相關事宜實在複雜,皇帝的時間畢竟寶貴,因此也只大略說了他的要求與期望,其他便讓他自己找太子談。馮孟璘也懂這個道理,忖度著時間猜測皇帝也該累了,便知禮地離開位置行了個大禮,準備要告退。
本來皇帝都已經開口應了一句讓他回去多休息,誰知道話才說到一半,似是又突然想到了什麼,竟話鋒一轉、再次拉了馮孟璘一把,讓他坐回椅子上。
「差點忘記,朕還有件事要問問愛卿的意見。」
「是?」
「這次賞賜的布帛中,有不少是內務府年初上呈的新貢,料子極好,給家裡人置辦幾身好衣服最是合適。朕看著樣式適合你們年輕人,就讓人添進去了。」
「是,臣謝陛下。」
「其中有幾件特別適合作為婚服料子的,內務府說是翰宜行從西域帶回來的新鮮式樣,朕也讓人添進去了。」
馮孟璘愣了一下,猛然抬頭看向難得面露揶揄笑意的帝王,這過於明顯的提示,令他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皇帝見馮孟璘愣在原地,以為這是少年面對人生大事時難得的木訥,便突生一種逗弄的趣味,卻又覺得不該再說暗話。他想了想,還是決定直說。
「關於婚事,過去無緣的朕就不說了,朕記得愛卿如今尚未訂下婚事,對吧?」
「是的,陛下。」
「依朕看,這些日子以來照顧你的……翰宜行林家的孩子就不錯,記得是叫做林祐嵐吧,愛卿覺得怎麼樣?」
「咦?」
馮孟璘的腦袋一時反應不過來,只無法自制地維持著抬頭的姿勢,近乎無理地盯著皇帝帶笑的聖顏。一旁的長春公公見狀,連忙機靈地接過話,也轉移了皇帝的目光,多少免去了一時尷尬。
「陛下,小的聽說這林祐嵐是個重義的年輕人,在馮將軍病重時於心不忍,主動請入將軍府幫忙照護。昨日奴才到將軍府宣旨,也有聽說此事。」
「這事兒朕也有聽人說起過,年輕人有如此勇氣與膽識,著實難得。」
「等等,祐嵐他、他是翰宜行的……?」
「愛卿竟不知道嗎?他是翰宜行當家林承祖膝下唯一的尻子。雖然出身是沒那麼好,但尻子本就難得,且患難中見真情,又於你義重,朕瞧著是個好的。」
「尻、尻子?」
「當然,你是個契,當然得與尻相配,否則朕怎麼會想成就這段姻緣?」
馮孟璘此時連話都說不清楚,太多的訊息與他知道的、與他以為的相衝突,使他糊塗得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接話。皇帝見他呆住,以為這是年輕人對婚姻大事的羞澀,也就不怎麼在意他不好好回話的罪過。
左右他就是不捨得馮孟璘這個好孩子被人於病中悔婚,偏偏京中稍有臉面的人家、且有適婚年齡的尻者大多是從小就訂了親。此時恰好有個於他有情有義的,即使出身不夠好,也只要由身為皇帝的他多添些臉面便可,他樂得成人之美。
「朕有意給愛卿牽線作媒,就不知愛卿覺得林家的孩子……怎麼樣?」
「這、這……婚姻、乃、乃大事,乃應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臣還得與父母、祖父商量才好。」
「唔,的確,朕是不該繞開馮家的長輩們自作主張。這樣吧,賜婚的旨意朕隨時給你留著,你回去想清楚後,看是讓馮老將軍也好、馮參領也好,只要來跟朕說,朕馬上下旨,替愛卿全了這段姻緣。」
「謝、謝陛下恩典,陛下萬福。」
「好好考慮,也許等愛卿從江南回來後,朕就能喝上愛卿的喜酒了!」
在皇帝慈愛的目光中,馮孟璘勉強裝鎮靜地退下,直退至門口才轉身。他謝絕了長春公公好意安排的代步軟轎,只讓小太監替他傳話,讓等在皇宮正門的馮家轎子轉至皇宮偏門來接他,之後便獨自漫步往偏門而去。
他此時思緒萬千,後腦如遭重擊,又有種說不出的痠脹。
馮孟璘的腦中一下子跳出皇帝嚴肅的臉,一下子又跳出林祐嵐在陽光下對他閃著燦光的眼睛,他耳邊彷彿還能聽見林祐嵐夜裡說著自己自小的流離,下一瞬卻又想起皇帝說要給他賜婚時的調笑。紛雜的思緒到最後剩下的,卻是他仍無法視物時,那總是縈繞在耳邊的、時而調皮時而溫柔的、林祐嵐的聲音。
皇帝指婚可是普通人求都求不來的大恩典,而指婚的對象他又頗有好感,簡直就是再幸運不過的事。
可他卻莫名地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不對勁到他覺得自己需要一點時間整理思緒。
在步伐與步伐之間,馮孟璘猛然回想起今早林祐嵐的異樣。
或許,該從那片潔白的後頸開始。
◆◇◆
桌上的茶還未涼,小小的杯口散著不算明顯的熱氣,一路飄忽著向上。
不久前還端坐在他面前的溫潤少年,聲音像極了另一個少年。馮衛明記得他第一次聽見那少年開口時,總覺得那聲音聽來朦朦朧朧的,讓人想起江南潮濕的空氣。但時間久了,那軟糯的口音卻像江南午後的暴雨,隨著少年輾轉的人生,轉瞬間便散了。
『老將軍好。』
『林家的孩子,你這會兒不多去我孫兒面前轉轉,跑到我面前晃悠做什麼?』
『祐嵐此來備了些適合春夏品賞的茶葉,想說帶來給老將軍嘗嘗,以報您收留之恩。』
『放著吧。』
『老將軍……』
『有事就快說,杵在那兒像根木頭似的做什麼?』
『祐嵐此來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家兄。』
年輕的時候,馮衛明的妻子才剛入他馮家的門,那是他第一次得以近距離地看著尻的纖纖細手,在滿室氤氳之中優雅地翻飛,那時他才終於明白,有些人喝茶從來不是為了溫飽。如今馳騁沙場多年的老將耐得了大太陽下的操練,卻不太耐煩擺弄細緻的杯杯罐罐,更多的時候他是不會去自找麻煩的,而每次不得不親自泡茶時,他都只能忍耐地捏著滿腔力氣,用羽毛般的力量輕輕拿起。
剛才刻意來拜訪他的少年留下了半壺茶,這茶才沖到了第二泡,他說這種茶葉可以沖到至少五泡,讓老將軍可以嘗試著細品其中次次不同的風味。馮衛明感受半晌嘴裡的餘香,接著便一口乾了壺中剩下的茶,穩著手添了第三次的沸水。
在清澈水聲落下的途中,一串又重又急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突然在書房門口停了下來,沒過多久就響起了克制的敲門聲。
「爺爺,是我。」
「進來。」
馮孟璘踩著大步進房,表情不怎麼好看,要不是馮衛明知道他剛剛才入宮領賞,恐怕會誤會他這是剛領了罰回來。他身上的官服還來不及換下,不過在步入書房前,總算記得要將帽子給摘下來,也記得順手脫掉繁複的外袍。要是穿著一身正裝扮闖入爺爺的書房,可是會被狠狠罵一頓的。
一見爺爺微微抬了下頷,馮孟璘便聰明地自己走到他對面,輕輕拉開椅子坐下。馮衛明將茶杯往孫子面前一推,天青色的杯盞裝著八分滿的茶湯,握在馮孟璘手中小得像是個玩具,他仰頭一口吞掉,再將茶杯推回馮衛明的面前,見茶杯又被倒滿,接過後便再次一口悶。當茶杯第三次被倒滿,馮孟璘又想故技重施,手才剛伸長,就被馮衛明眼疾手快地打掉,他這才訕訕地縮回手,稍稍恢冷靜下來。
「衣服都沒換就來糟蹋我的茶?誰給你的膽子?」
「孫兒一路走出宮的,爺爺就賞我兩口茶吧。」
「什麼兩口,都已經兩杯了!」
「小氣……」
「所以呢?一臉陰沉沉地,還直直往我這兒來,什麼事?」
馮孟璘突然扭扭捏捏地抿唇,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看著眼前小家子氣的孫子,馮衛明忍不住嘖嘖兩聲,不甚滿意地搖搖頭。馮衛明想著想著突然覺得有點頭疼,他揉了揉太陽穴,閉上眼睛。
馮衛明第一次在江南的水邊見到梁氏母子時,明明他們皆全身狼狽,他卻記得他們有禮的長揖,以及抬起頭時兩雙從未蒙塵的眼睛。說起來,林家孩子們明明相承的並不是母系這一半的血緣,可在眉目之間卻都有著「肖母」這個特點。
也不知道該說林承祖孩子生得好、還是娶妻娶得好,明明往西域走商一走就得外出多年,他看起來也沒親養孩子幾天,可就是能養出儀表、氣度都極好的孩子,在馮衛明看來絲毫不輸京城裡那些精養出來的。倒是他家這個孫兒,明明他們從小帶著、盯著,卻養成了這種沒氣質又沒規矩的流氓樣,真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家兄的事,真的多謝老將軍幫忙遮掩一二。』
『嗤,謝?沒什麼好謝的,也用不了你來道謝。他們母子多年前幫過我許多,我也不過是看在舊情上,不跟你們計較這次胡來。』
『一定要謝的,哥哥常跟我說,多虧當日的老將軍,才有今日的他。』
『唉,這孩子也記太多年了。我才該謝他們母子。也不只我,我那傻孫子也多虧他有耐心,才能好得這麼快。』
『哥哥跟我說了,小將軍是做大事的人,本就不該埋沒於深院中。能看著他好起來,他很榮幸。』
『說到底,要不是他……唉,算了,也是我那傻孫子跟他無緣。』
『小將軍是有福氣的人,老將軍請放寬心。對了,關於小將軍,祐嵐有一件事想求老將軍幫忙。』
『……說。』
林祐嵐小心翼翼朝馮衛明的方向傾身,像是想要親近、又像是只想說些悄悄話。這樣的動作其實有點過於親暱,但多虧了少年那雙與他兄長有些相似的大眼睛,才成功令馮衛明少了點牴觸感。
當馮孟璘躊躇半天終於開了金口時,馮衛明才瞬間從回想中睜開了眼睛。
「賞賜就是那些。只是,皇上說,說要、要……」
「要什麼?」
「皇上說,要替我跟祐嵐……賜婚。」
馮衛明只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就舉杯乾了杯底的茶,那眼神在馮孟璘看來深沉如海,讀不到任何明顯的情緒。答應也好、反對也好,欣喜也好、憤怒也好,馮孟璘一路走來在腦中模擬過各種爺爺可能的反應,雖然沒有明確想到該如何應對,卻也是做好了心理準備才說出口的。
獨獨沒想到爺爺會什麼反應都沒有。
「嗯,知道了。找你爹娘說去。」
「……啊?」
「啊什麼?去啊!」
「不、不是,爺爺,您不說些什麼嗎?」
「說什麼?」
「說什麼都好啊……」
「你的婚事是你爹娘跟你自己該操心的事,要我說什麼?」
「……我以為您會不想讓祐嵐進門。」
「他還住在我院子裡呢!」
「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宮裡的人沒一個簡單的,龍椅上那位尤其是,而馮孟璘婚事竟是那位親自開的口,要說沒有幾分詐在其中,馮衛明可半點都不信。要不是林祐嵐早一步就捎來了消息,在馮孟璘說出口時,他可能真的會嚇得拍桌而起。
不過那孩子帶來的消息也很值得深思。
當「賜婚」二字從林祐嵐口中迸出時,馮衛明第一時間是笑出來的,可林祐嵐對於他的大笑完全不心虛,倒反襯得他奇怪。林祐嵐就那麼溫溫合合地看著他,某種與年紀不相符的捉摸不定自在其中,至此終於顯出了一點繼承自林承祖的商人模樣。
『好,你倒說說看,賜什麼婚?』
『賜馮孟璘與林祐嵐的婚。』
『有趣、有趣!老夫不知道你這是哪來的說法,但你就真的這麼有自信能入我馮家的門?』
『能入將軍府雖是件榮幸的事,但祐嵐志不在此,命中也未必有此好運。祐嵐不過是個有幸與未來的將軍夫人同名同姓之人,如此而已。』
『……你這是什麼意思?』
『請老將軍成全祐嵐為兄長求得的一線機會。』
『嘖,你瞧你,話說得模模糊糊,就想把責任往我身上推?少跟我來這套!』
『那祐嵐就直說了,還請老將軍原諒晚輩的魯莽。』
戰場上向來得殺伐決斷,馮衛明知道卻不耐煩那些彎彎繞繞的言語,因此在他治下這些彎彎繞繞向來是參軍們的責任,他只管手起刀落。偏偏這林祐嵐的話語曖昧,繞得他暈頭轉向,差點就要翻桌子讓他滾蛋,要不是這事聽來關係到眼前少年的兄長與他那個笨蛋孫子,他才耐不住性子陪他彎彎繞繞。
與那神神秘秘的林祐嵐相比,他孫子馮孟璘這全部的想法都寫在臉上的模樣,實在傻氣得過分。
「爺爺,我以為……您不會答應。皇上說,祐嵐家是商賈出身……」
「商賈家族與我世代武官的家族聯姻的確算高攀。但你何時看我馮家在意這些?」
「呃,不只這個……我以為,您和父親、母親,呃,不會接受我……娶一個凡子進門。」
「凡子?」
「是,祐嵐是凡子……」
「說什麼呢?林祐嵐可是個尻,什麼凡子!」
「……什麼?」
「否則我讓他從你那你搬出來做什麼?讓未婚尻、契住一院子,像什麼話!」
「可是、可是他在我院子裡住那麼久,為什麼突然才讓他搬?」
「你說呢?」
馮衛明突然的反問令馮孟璘猛然一愣,睜大的眼睛茫然地看向爺爺,滿臉又委屈又困惑,還帶著點覺得一切都莫名其妙的怒意。見孫子如此迷茫,習慣直指重點的馮衛明一瞬間閃過告訴他真相的念頭,但想起一個多月前要離開時撲通跪在他跟前哀求的孩子,想起他答應不主動洩漏他行蹤的諾言,馮衛明便住了嘴。
他當初隨便找人來「沖喜」的行為的確是因愛孫心切而衝動了,但從結果來看他並不後悔。當時答應那孩子保密的請求也是出於愧疚與衝動,但既然答應了,他便不會食言。
「你跟他相處哪麼久,你為何沒發現,怎麼會來問我?」
馮衛明雖已允諾不會主動洩漏消息,也命將軍府上下的奴僕們緊閉嘴吧,但他也是真沒料到孫子竟不曾開口質疑。馮衛明知道自己孫子病中幹的那些破事兒,但也是因為知道他有心要負責,才沒把他抓來揍一頓。卻沒想到,搞了半天他還真認不出人,比起病中那些事,這才更讓他覺得糟糕。
除了聲音和身形,在馮衛明來看,這林家兄弟簡直就是兩家人。性別不必多說,光性格就南轅北轍,兩人外貌皆頗有顏色卻各隨其母,往來應對與說話的方式更是各有千秋。雖然如此,這對兄弟卻都有愛護手足的心:一個想為弟弟謀婚姻的安身之處,一個想為兄長的未來留後路。
雖然算計到他將軍府的嫡孫難免讓馮衛明不高興,卻不能說他不感動。
『祐嵐知道自己自私,也知道可能會給老將軍帶來一些麻煩,但祐嵐只是想給家兄謀個機會而已……也許,這也是給小將軍謀個機會也不一定。』
『機會?』
『既然是聖上親自牽的線,誰又敢對一個契娶的是尻還是凡子有意見?』
『等等、什麼、你…該不會…等等,你這孩子,腦筋竟然是動到皇上身上!?你是怎麼、不、你還真是……!』
『老將軍,賜婚的聖旨上不會有尻、契,更不會有凡子。那一紙聖意上頭有的只是姓名。』
『……所以,你還要老夫做什麼?』
『您不必做任何違心之舉。只要不干涉、阻止這份聖旨,祐嵐便感激涕零。剩下的,便是緣分。』
馮孟璘直覺爺爺瞞了些什麼,他卻怎麼也撬不開他的嘴,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便又悶悶地舉杯喝空。眼見一旁小爐上新煮著的熱水沸騰,爺爺拿它又重新沖了一次茶,等了半晌又替他續了一杯。
其實他也不是什麼都沒有發現的,例如那片白皙的後頸和林祐嵐害怕他接觸的反應。此刻馮孟璘忍不住將林祐嵐的後頸之謎與爺爺的怪異問題繫連,他像個渴求稱讚的學生張口便想回答,卻又突然意識到這關乎自己的房裡事,拿出來與爺爺說嘴非常彆扭。
猶豫再三他仍答不出來,馮孟璘只好丟下一句他得先去找父母商量,便匆匆落荒而逃。馮衛明沒攔,只靜靜在再度繚繞而生的水氣煙幕中啜了口茶,他輕輕閉眼,耳邊便再度響他與前來請託的少年之間最後的對話。
『林家的孩子。』
『是?』
『看在你哥哥的份上,老夫多嘴提醒你一句。』
『是……?』
『東邊的枝頭風光雖好,卻終究不是可以久待之處。』
林祐嵐愣了一下,抬頭見馮衛明態度認真,他便也沒回話,只像強忍著什麼似地斂袖低頭長揖。再抬頭時,他臉上的動搖已不復存在。
『祐嵐謝老將軍提點。』
寬口的茶杯中的茶色已淡,入口時已不復最初的濃韻,只在唇舌間餘了一點淡香。只有從杯口處不斷向上的煙霧與第一泡時一樣濃厚,連帶令馮衛明恍恍惚惚覺得,茶杯上那抹天青色也好似熱燙的濃霧。
濃霧只能靜待時間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