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自實,元朝至正年間山東人。有個繆千戶,從小與他相好。一天繆千戶要去福建做官,缺少路費。自實慷慨地送他三百兩銀子。繆千戶要寫文書,自實說:「通家至愛,要文書做甚麼!」
幾年後不想山東大亂。自實家鄉被群盜洗劫一空。自實與妻子商量:「如今兵荒馬亂,只有福建平靜。何況千戶在那為官,可以投托。」於是收拾了些零碎東西,全家搭船,往福建而來。
到了福建,租房住了。不久打聽到:千戶在陳友瓊手下很得重用,正在興頭上。又幾日,自實穿戴整齊,去拜見千戶。門人說:「老爺最怕家鄉人來纏,我們不敢稟告。」自實就在門口等著。不久千戶騎馬出來,自實上前打招呼。千戶像沒聽見。自實走到馬前大喊。千戶才吃驚道:「原來是我鄉親,失敬!」又說:「我有事要出去,不得奉陪。仁兄請回,來日請過來一敘。」
第二天,千戶差人來請。自實歡天喜地,跟著到了衙門。千戶備了幾杯果酒,略略說些地方上的大概,意思很淡。等到自實說得遭劫逃難,苦楚不堪時,千戶也只如常。自實回來,妻子說:「我們現在窘迫,何不向他提一提借銀子的事?」自實不好意思起來,妻子抱怨說:「我們不遠千裏來投托他,你卻只礙口識羞,不把正經話提起,我們還有甚麼別的指望嗎?」自實被埋怨得一夜沒睡好。
次日早起,就去求見千戶。這次千戶意思更淡,敘得三兩句,已經很勉強了。自實只得吞吞吐吐說起前次借銀之事。千戶便道:「兄長請將文書拿出,小弟好照數目打點奉還。」自實吃驚道:「哥哥怎麼這麼說,你我交厚,要甚麼文書?」千戶扳起面孔來:「債負往來,全憑文書。大概兵荒馬亂的,你弄丟了吧。既然你我舊交,沒有文書也沒關係,等我為你籌集些安家之資來。」
自實只得唯唯而出。回來說給妻子,感嘆一番,商量還是求他為好。只得厚著臉皮,又到千戶家幾次,千戶只是那些話說。想不去吧,又無別的生路。
看看新年將至。自實家過年的東西一點也沒有著落。沒奈何,自實去見了千戶,下拜說:「希望哥哥救我啊!」千戶扶起說:「不至於吧!」自實道:「從前借的銀兩,現在不敢要了。但憑哥哥接濟一絲一毫,讓我們過年。」說罷大哭。千戶有些不安,道:「還有十日是除夕。兄長在家裏等著,我準備些過歲之資,送到兄長處。但請不要因為微薄而見怪。」
到了除夕,自實清早就起來坐在家裏等候。要出去尋些過年物件,心想等先有些錢鈔到手。落得探頭探腦,心猿意馬地,看看等到下午,竟不見有人來。再到街前一看,開店的多關了門,家家打點過新年了。自家一無所有,妻子啼哭。別人家殺雞治酒,爆竹連天。自實越想越氣,在箱中翻出一柄解腕刀來,在磨石上磨得雪亮。坐了一宿,聽見雞鳴,往千戶家而去。
且說半路有一庵,庵中有個叫軒轅翁的老道。自實平日到千戶家裏經過此庵,經常到裏頭歇腳。大年初一,這軒轅翁早早起來開了門,將一張桌當門放了,點上兩枝蠟燭,朝天拜了四拜。將一卷經攤在桌上,中間燒起一爐香,對著門坐下,朗聲而誦。誦不上一兩頁,見自實從門前急急走過。老人家眼睛清亮,看自實在前邊走,後面卻有許多人跟著。仔細一看,哪裏是人?盡是奇形怪狀之鬼,握刀拿劍,兇神惡煞。軒轅翁叫道:「怪哉!」不多時,見自實又走回來,腳步緩慢。有百來個人跟在後面。軒轅翁細看,卻都是金冠玉佩之士,摯蓋舉幡,和顏悅色。軒轅翁驚道:「惡往善歸,怎麼解釋?」百思不解,把經誦完了,來找自實。
自實見老人家新年來拜,忙請裏面坐下。軒轅翁說了吉利話,便問道:「敢問今日清早,你往何處去?」自實嘆口氣,把千戶的事說了一遍。軒轅翁也頓足道:「這人必有天報,你今日出門,是想去和他鬧嗎?」自實道:「是啊。昨天氣了一宿,把刀磨快。今早去他家,想等他出來,一刀殺了。到了門口,再想一想,他還有老母妻子,平日與他通家往來的。殺了千戶一人,他家人就要流落了。我已嘗到流落之苦,如此難忍,怎忍心叫他家人也這樣!所以就回來了。」軒轅翁道:「我向你祝賀:你當有後福。方才清早你去時,我看見許多兇鬼相隨;回來時,多換了福神。聽你這麼一說,才知一個惡念,兇鬼就到;一個善念,福神就至。你善念既出,鬼神保佑,不用愁了。」軒轅翁送給自實一擔米、一貫錢,幫自實度過了難關。
不久元自實全家搬到福寧,家境慢慢好起來了。三年後張士誠大軍過福州,繆千戶一家被殺。看來為人一念就出善惡。難怪古人說:「試看古往今來,只是一本帳簿。」
(《二刻拍案驚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