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自我協商:重整我這塊土的重要儀式
文字是骨架。可以撐起你的沉思。
我習慣隨身攜帶一本固頁筆記本,是書局中最便宜、最常見的十元橫線固頁筆記本。當我思緒紛雜混亂,或是情緒掉入某個泥沼時,我會找個地方坐下來,拿出那本筆記本,振筆而書。這些文字往往顛三倒四、語無倫次,狹窄的橫線容不下我忽大忽小的筆跡,潦草雜亂,想到什麼便寫下什麼,直到手腕發疼為止。
這種粗糙的書寫,對我是至關重要。「愛」與「恨」,還有用淺顯的「──我不快樂」表示悲傷,都是未加修飾,赤裸裸、無所保留的情緒,都是午夜夢迴時刻對自己的沉思。
在這段時間裡,寂靜到周圍只有我筆透過紙張震動到空氣的嘎喳聲響,但心中有無數的聲音在狂躁著,每個字都有極大的情緒,在我喘不過氣來時,甚至替我呼吸。我寫下一頁又一頁的文字,將所有的東西鋪陳到一張又一張的白紙上,所感受到的、體會到的、痛苦的、折磨的、足以殺死人的都用最直接的方式鋪張到白紙上,透過我右手發疼的食指與中指的筆尖作為洩口,放任情緒一點一點地慢慢抽離。
這時還不能稱為寫作,而是用筆胡亂寫的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橫一豎勾勒著的是一個即將破碎的、悲傷的靈魂。我不假想讀者的存在,也不會有讀者的存在,只有自己與影子知道,這是屬於我的秘密儀式,是重新修整我這塊土的重要儀式、是自我的重新歸納,它會告訴我接下來該往哪個地方去。
我容易壓抑我自己。待人接物,他人的眼神、動作、情緒,以及對我吐露的言語,一字一句都會透過我的思緒再次放大,我容易因為一隻偶然飛掠天邊的鳥兒感動雀躍,但也會被一滴落在我眼旁的水淹沒。像我這樣過度敏感的個人特質,若縱容龐大的思緒、執念累積,沒有藉由適當的書寫梳理伸展,反而將其閉鎖在自己的世界裡,靈魂會疲憊不堪,我可以感覺到世間所有的目光都在譴責、排斥著我,我正在被吞噬,直到被黑暗凍僵的身軀乘載不起靈魂,最後像個神經錯亂的瘋癲者,會想丟掉眼睛、雙耳,直到世界變得安靜為止。
而那些被我記錄下來的淺白的文字,以生命為軸,依時間為序,我漸漸地可以整理出一個僅屬於我個人的脈絡,並找到自我成長的軌跡。
在垃圾堆中、亂七八糟的日記裡,我還能找到靈感、找到屬於我的玫瑰,不只是玫瑰,我想在我的這塊土地上,種滿苦楝、相思,還有能將根系深入大地的水柳,我想種出一座森林。我的靈感是原始時代裡,人類得最早祖先從石頭中偶然迸出的一搓火花。靈感是很任性、無法倚靠的,當以寫作作為職業或是志業時,便不能依靠這種飄忽、容易消逝的東西,而日記就是我創作最初的模樣,儘管醜陋,卻是我的謬思。
為他人發聲:沒有天賦,就幫助他人實現他們的天賦
在學習環境教育的學生時代,我有一位啟蒙老師曾經提到:一個健全且完美的生態社區能夠持續經營並長年發展,是因為裡頭的所有人都能發揮自己的天賦。他們讓擅長耕田的人去耕耘;讓擅長行銷的去行銷社區的在地特色,他們運作的方式是來讓社區裡的每個人都能從事所長,使個人的天賦得以發展。
聽課至此,我有些疑問:「如果我是一個沒有天賦的人呢?我能幫這個社區做什麼?」老師沉思了一下,隨後給了我一個漂亮的答覆:「沒有天賦,就幫助他人實現他們的天賦。」
這個對話的發生時間有點遠了,畢業已經多年,我完全忘記老師的授課內容,但他回覆我的這一句話卻被我狠狠烙在心底。當我窮盡我生命中所有的痕跡、探究自己是否有足夠的能力實現這個願望時,我選擇的是──書寫,去書寫那些默默無名,把天賦隱藏在身體裡面的藝術家們。
在動筆之前,我確實以為只有那些擁有發光的筆的人才有資格書寫,我羨慕那些可以寫出既華麗又耀眼文字的創作者,甚至有點忌妒,總想著:他們究竟是如何寫出那些漂亮的文字?
但是,在我決定書寫那些人們的故事時的那個瞬間、那個當下,我對於書寫這件事情產生了迫切的渴望,靠著這個願望,超過了自卑以及沮喪情緒,我對自己的行動毫不懷疑,生命突然充滿意義,我正在經歷我最重要的時刻,「沒有天賦又如何?」我告訴我自己,書寫不需要天賦,你只要一枝筆、一張紙,以及一個腦袋就可以了,文筆只是身體的血與肉,是其次,重要的是支撐的那個身體的心臟,那顆心臟就是你想要發聲的東西,重過一切,你可以失去你的血與肉,但是不能沒有心、沒有意識。
有個不可抵抗的力量在催促著我行動,有某種能量逐漸盈滿我的心,我心中不停迴盪著美國環境教育學者Orr的那一句話:「這個世界不需要過多的成功人士。相對之下,我們極度地需要更多捍衛和平的人、醫師、修復者、說故事的人以及喜愛萬物之人,讓人們能在他們的土地好好居住,能有道德勇氣去奮鬥,把這個世界變成一個適合人居住且人道的地方。」
我想要當一個能夠說故事、能夠愛世界的人。
我用著大量的練習以及閱讀來磨利我的筆尖,先從模仿開始學習,學會從他人的太陽中盜取火焰,在他們的文字堆砌中找到能感動我的詩,並試圖在這些書籍中尋找屬於我自己的一個火苗、一個句子。
然後,開始了實質意義上的第一份書寫:人物專訪。
但是,我碰壁了。有個質疑與批評的聲音這麼對我說道:「你還太過年輕,你還未經歷過世間滄桑,尚未遭逢人世間最為無奈的一刻,還未真正痛徹心扉,所以你的文字還不足以支撐一個與你截然不同的生命重量。」
我才發現,我有個最為致命的缺陷在於:我的筆根本沒有力道,我粗淺的生命經驗投射不出來另一個人的生命,沒有畫面,我想像不到他們為何而哭、為何而苦,又為何能在疤痕累累下重新站起,我的眼神接不住他們的情緒。我的文字如一杯冷掉的茶,沒有溫度,他人的炙熱在我這裡,變得清冷,失去香味。人物專訪明明該是一個生命接觸另外一個生命的重要神聖時刻,我卻做得亂七八糟。
原來,真正拿來寫作的器具不是那枝筆,而是我自己,我重新確立了自己的書寫方向,我不虛構故事,我從真實生活取材。
為了磨這枝筆,我注定走入蠻荒,注定漂泊,不像他人般可以走在一眼便能望到盡頭與美好結局的未來的路徑上,而是在荒原中顛簸而行,經歷淒風厲雨,執拗著不讓太陽般燃燒的火焰熄滅。我知道是我自己揚帆航向那個足以席捲整個世界的海浪,這是我製造的海浪,也是我讓自己被巨浪淹沒,沒想到為了書寫的這一個念想,我竟然甘願千瘡百孔,被痛苦束縛,無法安頓。
書寫,作為一種熱愛萬物的方式,使我得以窺見其他的世界。
我得把握好自己每個階段不同的情感,在深淵中沉醉於自己軟弱的心情,或是被絕望侵占,都是我不可以割捨的重要情緒,構成我這個人的一部分。不只是自己的,我想要去遇到更多的人,這是隨著書寫逐漸增長的慾望,──我想要去接觸更多的生命,去看看他們怎麼活,然後書寫他們的故事、讓更多人知曉他們的天賦以及他們如何在平庸中活得像一首詩。
這是我之所以寫,持續寫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