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爾登之環,癲火,環學,宮崎英高
五月是個殘酷的月份。
我深信,遺忘是上天賜與人類最殘忍也是最寶貴的自癒本能,有些剜肉削骨的也會隨著時間,被一步步向前行近的步伐堆積成為過去。只是,每到這個時節,感受到每日晨起的陽光,感到到了氣溫回暖,我回想起的顫抖彷彿截肢的幻痛。
我總會渴望與日常失聯。夜裏的夢很深沈,總會浮現當時聽聞有些人離開時的心情,記起那些血,以及一些消失和告別。花了許多時間研究精神心理治療和創傷相關的書籍,明確地意識到,在病理學上,自己根本算不上真正需要正規療程的PTSD患者。但我還是渴望遠行,渴望流浪。
五月的世界陽光璀燦,一片荒蕪,廣袤又蒼涼。我想離所有熟悉的事物遠遠的,尋一個避難所。然後,我很快就會好一點。
現在的自己,似乎已經告別了那個會堅信「永遠記得」或「永遠深愛」的年紀。「永遠」是一種既痛苦又美好的幻覺,弔詭的是,自己總會陷溺在「永遠深愛」的幻覺之中,或許這是我對於這個世界所能付出的所有激情。
現在的我,會做的,是告訴現在的自己,此時此刻,我是如此喜愛著這件事物,或是被它所感動著。痛苦亦然。
-
對於環學的接觸,始於摯友的一句話:
「你這麼愛紅樓夢、又喜歡冰與火之歌,相信我,你會喜歡這個遊戲。」
黃金樹令我聯想到北歐神話;外神多方勢力介入交界地形成多種信仰,令我聯想到克蘇魯;神子與種族之間的權力角逐,如此細膩而複雜的多方佈局。艾爾登之環是我所接觸到完第一部宮崎英高的作品,而熟悉細膩的權謀果然是馬丁老爺子的手筆,讓我在感嘆強強聯手真能夠不拖後腿出現傑作的同時,對於宮崎英高的其他遊戲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求推坑!)
在朋友的導覽下,實際看完遊戲內美不勝收的場景,因永恆之城的地下星光而熱淚盈眶,因密集恐懼症各種嗷嗷怪叫,朋友還打敗了遊戲中最美Boss瑪蓮妮卡讓我親眼見證了絕美的猩紅腐敗之花(正式宣布瑪蓮妮卡我嫁)後,我連夜在YouTube上看完了九集的環學解析。一方面感恩讚嘆Youtuber好人一生平安並持續敲碗催更,一方面被菈妮的「My one and only lord」重擊心臟(配音好神),另一方面,有些意外的是,令我久久不能停止思緒的,一是與朋友初聊時關於瑪莉卡女神的動機問題,二是關於癲火信仰。
(溫馨提醒,以下牽涉遊戲劇情討論)
打破黃金律法的瑪莉卡——動機與結果的思考
瑪莉卡是交接地的女神,是無上意志的代理人。艾爾登之環遊戲的開始,源自於看守艾爾登法環的女神瑪莉卡打破法環,被無上意志囚禁,諸神子爭奪法環碎片引發破碎戰爭而無果,故無上意志讓其代理人指頭隨而招回褪色者(玩家),目標是讓褪色者成為艾爾登之王。
瑪莉卡雖然是無上意志的容器,其實是無上意志在交接地的代理人,當她的身體無法承受後,終有一日將被自己的子女所取代。而在深入研究黃金律法後,瑪莉卡拒絕盲從於無上意志,意識到必須要摧毀法環和黃金律法,並付諸行動,至此展開了遊戲中的一系列後續故事。
我問:所以,瑪麗卡是為了交界地的所有生命,不希望所有生命都被困囿在黃金意志的固化之下,所以成為一個看似罪人的奉獻者嗎?
朋友:看似可以這樣理解,但其實不盡然。你可以把他的動機,看得更自我一點。
在碎片化拼湊敘事的史詩故事下,玩家所能得知的訊息,是流傳下來的故事或訊息。玩家沒有直接機會跟瑪莉卡交談(即使有,也不能確定他說的話是真實的就是了)
只是我發現,在瑪麗卡動機解讀上的不同,會對於這個角色的理解不太一樣。若破壞艾爾登法環的主要動機,解讀成是「為了解放交界地所有生命」,那麽她就像是為交界地犧牲自我的大母神(然而顯然不完全是如此);若解讀成「因為明白自己必然會被犧牲而反抗」,則玩家對於黃金律法在交界地形成的固化影響會有更深刻的理解,瑪麗卡的人物形象也顯得更有自我意識。自然,還有許多不同的動機解讀,不同的解讀造就了人物的立體和多樣性,使得這個始終活在背景設定的女神,形象格外立體鮮明。
我發現,有一些訊息是,我在拼湊資訊時,會試圖首先釐清的,例如原因、動機、目的、結果,且結果的解讀會需要結合動機才完整。但是,在艾爾登之環的世界,尤其是瑪莉卡打破艾爾登法環、策劃黑刀陰謀之夜的行為時,我似乎並不需要執著於她真正的動機為何,我只需要知道,她的立場,以及她所造成的結果。
我在想,這是不是共時性與歷時性的問題。平時在拼湊資訊,通常的我是在事情發生的過程中途、或者距離結果尚未很久,所以理解動機,對我而言是有意義的;而在這種史詩級的故事中,所知的訊息都是歷史,我們站的是褪色者的角色,是受到瑪莉卡行為的影響者,也是有受到她行為結果的影響者,即——她的行為,給了這個世界改變的選擇權。因此,就算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她是出於個人意志的不服,或是出於終將被摧毀的反抗,或是其他更多的原因,其實我們只要知道,她的結果對於交界地所造成的影響,以及我們受惠於她,便足矣。
眼底深處遙遠的彼岸燈火——癲火信仰
「癲火」結局是艾爾登之環中的一個結局,可以理解成毀滅結局。玩家褪色者是出於「不願獻出梅琳娜作為火種」的動機,而選擇了癲火,而若選擇癲火結局,直接導致的會是梅琳娜痛心疾首的勸說、反對,最後對於主角發動刺殺行動,也要阻止癲火毀滅交界地。
癲火信仰所終歸的「一」,其實是萬物毀滅於癲火之下、不再有區別的「一」。主要原因,是黃金律法之下,「死亡」消失所造成的「固化」。黃金律法看似完美,實際上,生命出生後,階級就徹底固定了,貴族、平民、奴隸,不會有任何改變,甚至,「歸樹」(真正的死亡)也成為了榮耀的特權。永恆的「生」看似令人欣羨,實際上,特權者永遠享有特權,被壓迫者永遠被壓迫,少數階級的永恆生命自人令人豔羨,多數人的生無止盡,只是漫無目的的壓迫與絕望而已。「無涯」本身就是一種痛苦,《莊子》中的「生而有涯,知也無涯」是一種苦,但我自己卻覺得「生而有涯」是一種祝福。
至於三指所說的,「癲火使萬物回歸一」,令我想聯想到,是《老子》所談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此則是在談老子的宇宙論,萬物是由道所衍生而成,換言之,萬物的本源(道)是沒有分別的,而造成萬物之間有所不同的,就在於這衍生過程中的「分別」;《老子》本身是解消的哲學,主要所要解消其中之一就是知(智)和分別心。而癲火信仰中所提到的「萬物終歸於一」,與老子這一句的觀念非常相似,為了消除根深蒂固、無法解消的固化,透過極端的毀滅,來達到萬物同一的狀態。
只是,這樣的萬物同一,並非老子宇宙論本源中,能生萬物的「道」,而是生命已然盡數同歸於燼的毀滅狀態。正如梅琳娜所懇求的:「沒有生命的世界,又如何有王呢?」那麼不禁要問,「癲火」的信仰者、崇拜者,是為了什麼呢?若生命的本能之一是求生,究竟源於什麼原因,讓他們趨向信奉一個以「毀滅萬物」為旨的信仰,乃至於成為交界地的主流信仰之一?
我一直覺得,「信仰(faith)」的中文字詞很好,信仰,指信仰者是將自己擺在位階更低的地方,去相信、仰望一個對象。通常會比較牽涉道精神意涵、生命意義的內容。相較之下,「崇拜」一詞則將崇拜者的位階擺的更低了。
癲火信仰,給人一種瘋狂、極端、嚮往毀滅的絕望感,對於「生」毫無渴望、亦無留戀。「火焰」之熾熱燃燒形象,往往被用來與生命力盎然相連結,然而「癲火」的精神內核與之相反,它是一種能夠燃盡一切的毀滅。癲火信仰的信奉源於交界地的失落和犧牲,正是信奉者渴望燃盡的事物。被控召喚癲火而被囚禁在王城地底的流浪商隊,活埋永不見天日,或死或瘋的商人;或是因族人被傷害而發狂,發誓召喚癲火以求滅世的咖列。希望的盡頭是絕望,祈禱的最後,飛蛾撲火的舉動是一種在極致絕望下的極致嚮往,癲火的信仰者奉上自己的雙眼,相信這是救贖的門票,因為這個世間除此之外,已經不再有希望。正如海妲所言:
那些給我葡萄的人,雖然不成話語,但所有人在嘶喊,說著:自己不是自願誕生世上。......請您成為他們的王,成為痛苦、絕望、詛咒,所有痛苦與罪惡都能夠熔化消失的,渾沌之王,讓所有人不再有區別,不再誕生。
黃金樹的永生是一種詛咒,生命的存在是一種痛苦,死亡是永恆的祝福,輪迴則是無盡的懲罰。只要生命存在世界上,就是痛苦,無法得到死亡,存活便是無止盡的絕望,唯有獻出雙目以祈求癲火燃盡所有的痛苦,將萬物歸化為終結的「一」。癲火信仰的本身寓意非常鮮明,它對生命直面地提出極盡諷喻性的質問,並予以一個近乎篤定且不容反駁的結論:
‘’生命的存在本身並不值得。‘’
若以客觀抽離的立場,人通常會反射性站定「生命皆有價值」的普遍論點,無論生活是富庶安定還是飢荒戰亂,自然都會回答,是生命自有存在的價值。只是,當問題的預設並非虛構,而是真正預設自己身處於那個場景,理解到自身真的活在地獄裡、在戰爭中,時時刻刻面臨生理或心理上的生存困難時,明白自己的無力與渺小,知道自己只是被巨軸碾碎的一粒塵埃時,任何強大的心理,或許都去可能會去質疑,「生命究竟是否值得存在」這個問題。
瑪莉卡堅定的維護著「生命必須進化」的原則,打破了艾爾登法環、奉獻自己替世界提供了新的選擇,同食,也為了防止癲火的可能而直接犧牲了無辜的大商隊,她對於交界地的偉大影響以及對無辜生命的犧牲是同時並存的。
每一次的改革,必然帶來榮光與鮮血,在這些星光與斷壁殘垣之下,有些犧牲或許是改革下的必然,最光榮的地方也有地獄。有一群永遠幽禁在地窖下的商人,流浪者的歌聲喃喃裊裊,絕望、毀滅、祈願、嚮往、死亡,都是生命的面貌。
我很感謝,宮崎英高將這一面,用癲火信仰表現了出來。
當深陷於無盡的深眠與黑暗裡,瞳孔中,那遙遠的、彼岸的燈火啊。
許是幻覺的一絲光亮。我們或許向生、或許向死。
2022.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