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天高溫酷熱,心情其實很想跟著陽光普照起舞,可惜紫外線曝曬過度,忘了塗抹防曬乳的情緒,也就跟著脫皮紅腫。就算午後幾片烏雲趕來湊熱鬧,但熱帶低氣壓伴隨雲層變化也太過矯情了吧,任何仰頭角度瞧見的天空,都像一盆被污泥弄髒的洗臉水。
已經連續五個禮拜加班抓帳,晚餐便當從排骨、雞腿、燒臘吃到素菜、米漢堡,再持續下去,我打算去啃人行道的樹皮了。
無論如何,都想丟辭呈走人,跟便當菜色無關,跟原地踏步的人生倒是有些關連。
匆匆核對完報表,多出來的現金塞進口袋裡,好彌補昨天帳目錯亂貼補出去的數目,雖然按照標準作業流程是不被允許的,倘若被抓到,是要被記過的,但人生苦短,我不想因為這些理不出頭緒的數字,把青春拿去陪葬。
推開銀行邊門,看見警衛在座位上挖鼻孔,其實可以跟他打聲招呼,但覺得心虛,還是拿了資料袋掩住側臉,像跛腳的螃蟹,貼著牆壁小碎步火速離開。
站在斑馬線前方,雨滴濺在鼻頭上,雨滴似乎沾滿灰塵沙粒,落在鼻頭毛細孔分泌油脂表層,雖然想用食指拂去,但是考慮了一下,仍舊決定讓雨滴留在鼻頭,讓它們自然蒸發算了。
敦化南路口,下班的車陣,回家的人潮,交通信號燈裡的綠色小人開始走動之後,我到底要衝刺過街,還是留在原地,哪裡也不去。
雨停了。或者,應該這麼說,雨根本沒下,那幾滴雨,會不會是剛好棲息在樹上的麻雀不慎滴落的口水?
斑馬線走到一半,公車專用道滑進一部公車,突然決定跳上車。柏油路面蒸發的熱氣太過猖狂,我渴望公車的冷氣空調降溫,否則幾步之內,就會跟鼻頭的雨滴一樣,蒸發掉了。
車廂內的乘客不多,但是冷氣夠強,還泛著薄荷氣味。
我走到最末一排靠窗位子坐下,膝蓋抵著前座,這才發現椅背掛著一把淺螢光綠透明傘。應該是新買的傘,標籤還未扯去,不知道被哪個寡情的主人遺留在這裡,看起來,像一根失聯的薄荷棒棒糖。
公車依偎著行道樹往北走,經過幾處昂貴的名品店,和一家經常大排長龍的冰淇淋店,據說一球冰淇淋的定價,比一個燒臘便當還要貴。
額頭靠著車窗,突然想起張襄理的臉孔,嘔吐感一下子滿到喉嚨,只好用力吞回去,不曉得吞進去的是口水,還是嘔吐物。
老實說,剛通過銀行考試的時候,確實欣喜若狂,我對人生有太多卡通漫畫式的假設,以為上班時間摸過的鈔票,會因為日久生情,全都進到自己的口袋裡;以為坐在銀行櫃台,可以跟生命中的真命天子邂逅,可以順道將他存摺中的台幣美金日幣歐元,全都掃進未來的幸福中;我甚至以為銀行三點半就可以下班,多出來好幾個小時,去逛街,去看電影,或早早回家梳妝打扮再出門混夜店。倘若不是如此美好,為什麼還有那麼多傻子等著來捧金飯碗呢?
新人講習課程第一天,張襄理就坐在我正前方。人生怎會如此無趣,某些人就是有辦法把最惹人厭的五官全都湊在一張臉孔上面,當時我並不知道她會是我的直屬上司,倘若知道,也不能怎樣。
講課的人,拿著公司管理規章開始朗讀:長髮要挽成髮髻或綁成馬尾;不可染髮不可削成超短薄髮;身上不能有刺青;不可抽菸不可嚼口香糖;態度要恭敬和氣;對客戶要謙卑有耐心……
屁……!
坐在正前方的張襄理一定懂得讀心術,緊盯著我的唇形,面露兇色,像一頭猛獅,打算一張嘴就把我吞進肚子裡。
好啦好啦,為了混口飯吃,我把褐色頭髮染回老土的黑色,髮髻甭想,但綁成馬尾也好看不到哪裡去。刺青反正在肚臍下方,上班又不用掀衣服,想管也管不著。涼菸是一定要抽的啦,頂多抽完之後多一道漱口程序勉強可以躲得過稽查,雖然蹲在樓梯間哈菸很像吸毒的小憋三,只要夠機靈,聽見腳步聲逼近時,熄菸、起立、快跑,三秒鐘搞定,倒也相安無事。
我對那些應對客戶的口條儘管倒背如流,但沒有感情成分,連微笑都很虛假,好幾次幾乎要動怒,對著莫名找碴的存戶暗罵三字經,還好那些人不懂得讀心術,一個個被我的純情瓜子臉矇騙過去。
這些都還可以忍耐,最痛苦的,要算那套桃紅色制服。
從我懂得辨識顏色以來,對桃紅色就從來沒有過好感,我甚至發誓,倘若有人強迫我穿上桃紅色衣服,情願咬舌自盡,也不能妥協。
世事難料,許多狠誓,不要說得太早。
白色荷葉領口襯衫,桃紅色背心窄裙,看起來真像香港茶樓的領班。蝦餃、燒賣、腐皮捲、馬蹄條、叉燒包……天啊!
秋冬兩季還要加上桃紅色墊肩西裝外套,變身高速公路野雞車隨車小姐,送紙巾送飲料順便陪司機大哥聊天。
彆扭的規則,把我的人生搞得糟透了,我甚至賭氣過,想去美容院吹個誇張過時的飛機頭來嚇人,但是終究沒實現,因為我只是個月薪不高的基層櫃台行員,沒必要拿薪水來開玩笑。
昨天,張襄理又在早會對我冷嘲熱諷,不曉得是麻痺還是恍神了,我對她的指責一點都不在意,一絲一毫難過都沒有。
那種麻痺摻雜恍神的情緒,像背後靈一般,跟著我從三樓會議室下樓,經過平常抽涼菸的樓梯間,經過漱口的洗手間,回到座位之後,仍舊覺得背脊發涼。大約過了幾分鐘,第一個抽號碼牌的客人,雙手捧一個牛皮紙袋,已經站在櫃台正前方,五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長得像水獺,雖然我不確定水獺就是這種長相,全靠直覺,沒什麼根據。
247萬現金,無摺存款。
他捏著手裡一張皺得不像話的紙條,鉛筆字跡記錄一串帳號。
「可以嗎?只有帳號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
「小姐,你幫我查一查,這帳號不會錯的,是我同事抄給我的,不會錯的!」
水獺先生的態度很誠懇,不像專門來找碴的人,何況他捧著現金來存款,應當沒什麼問題吧!
我接過紙條,可能是手汗也可能是皺摺,鉛筆寫成的帳號已經出現暈散的模糊毛邊,最末一個數字,看起來像7,又像9。
張襄理站在不遠處的大廳角落盯著我看,像一隻臭鼬,隨時準備噴灑臭氣。我只好端出軟綿綿的笑臉,對著水獺先生說,「沒問題,我幫你查一下……。嗯,你知道存戶的姓名嗎?」
水獺先生搔搔腦袋,看起來似乎有點為難,「小姐,我們站裡的人都叫他老K,他好像姓鄭……?還是曾……?」
我在電腦鍵盤輸入帳號,最末尾先假設7,資料庫馬上跳出「曾善良」三個字。
「是曾善良嗎?」
水獺先生似乎鬆了一口氣,頻頻點頭,「沒錯沒錯,就是曾善良!」
247萬存進帳戶之後,我遞了一張存款收據給他。站在大廳角落的張襄理似乎很滿意,點點頭離開了。我看著水獺先生走出銀行的背影,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虛偽的善事。
曾善良先生,恭喜你了!在這個平淡無奇的早晨,你的戶頭多了247萬。不管是贓款還是還債,我一點都不想探究,反正在中午之前,這筆錢就被提領走了。曾善良,真有你的,有了這筆鉅款,肯定爽斃了。
公車過了民權東路,繞進松山機場,雨勢突然變大。瞧見一架剛剛起飛的班機緩緩升空,我竟然伸手按鈴,隨即起身跑到司機側邊刷了悠遊卡。下車之後,斗大的雨滴打在腦袋中央,我想起那把掛在前座椅背,像薄荷棒棒糖的淺螢光綠透明傘。要不是想去旅行的決定太倉促,真該順手把傘帶下車,跟著搭機去南方,墾丁、蘭嶼、澎湖,都行。總之,明天我不想上班了。